第10章

李玥儿　　日子如一匹釉色清亮的绸缎，在朝九晚五的循环往复中轻轻滑过，Ｃ市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常来得早了一些。刚进入十二月，连绵不断的阴雨便裹着沁人心骨的寒意漫天漫地地袭来，叫人无处躲藏。　　　　我坐在办公桌前，望着窗外迷蒙的雨雾发了会儿呆，脑海里仍盘旋着早上王浩对我说的那些话。　　　　今天一早刚到公司，王浩便将我叫了过去，一本正经地询问我对在行政部工作的感想。我虽觉有点奇怪，但因如今彼此已然混熟，便也随口拍了拍他的马屁。没想到听完我的话，王浩却一脸喜色地说道：　　　　“很好，小李同志，不枉我一直栽培你。公司马上要进行中层职位竞聘，行政部有一个副经理的位置，我很看好你”。说完自信地望着我，像是期待我欢呼雀跃地反应。　　　　可我却愣在了那里。　　　　不是因为我不希望得到这样的机会，而是这样的机会对现时的我而言，太快，太突然，我多少有些不安。　　　　毕竟，我只是一个到凯然还不满两年的员工；毕竟，行政部里我是待的时间最短的人，纵然我表现更加突出；毕竟，最关键的，我的前面，还有一个张小琦。　　　　我不知道为何王浩会将这样的机会留给我，只是直觉告诉我，不能轻易地接受或参与。　　　　想到这里，我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道：　　　　“王经理，谢谢您这么看得起我，也很感激您平时对我的栽培。只是，只是我觉得自己到公司时间很短，需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行政部里也有很多同事比我的经验丰富，我现在恐怕，还难当重任。”　　　　想是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王浩定定看着我足有好一会儿，“小李，你要知道，公司是最不唯资历的地方，企业要的是能力！”　　　　“我明白，但是，论能力，张小琦也不差的。”我咬咬牙，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王浩微微一愣，眼神里有些异样的东西一闪而过，我想他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　　　　张小琦对他的心思连喜羊羊都知道，他肯定更加明了。且不论这样众所周知的痴情，客观地说张小琦的能力确实不差，资历也远在我之上，如果让我舔居副经理之位，以她与我早已生出嫌隙的心，简直是把我放在火上烤，我实在很不喜欢被众人瞩目的感觉。　　　　话说回来，这一年多来我冷眼旁观，张小琦对王浩的一往情深，王浩似乎并未过多回应。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人世间的无奈和悲欢其实每时每刻都在上演，哪是只有小说里才出现的桥段　　　　只是，我等路人，看到了，明白了也就罢了，何必再去掺和一脚？　　　　可是，王浩只是略一迟疑，仍然坚持道：　　　　“你不要有顾虑，要相信我的眼光，更要相信你自己。我已经向郭总推荐了你，我也希望下周的报名申请里有你的名字。”说完不待我开口便让我出去了。　　　　雨越下越大，铺天盖地的水帘被风抛在光滑的玻璃墙上，立刻汇成无数弯曲的细小水柱，如蛇般扭动着身体匍匐而下，目光所及处，整个城市的高楼大厦淹没在一片白茫茫中，什么都看不清楚。　　　　我心里突然就一阵烦闷，像是一脚踩在松动的地砖上，泥泞的脏水裹着泛渣的黑沫溅上白皙的裤腿和鞋袜，挥也挥不掉的恶心难受。　　　　中午和喜羊羊在食堂吃饭，我心里装着事情，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聊着。她自谈自唱了一会儿，见我不如往常反应，斜睇着我说道：　　　　“双目无神，心不在焉，说吧，遇到啥难事儿啦？让聪明的羊羊来给你排忧解难”　　　　她的语言总是如此直截了当地热情，让我的心情不自觉明亮了不少。　　　　我在考虑要不要跟她说说，或许她能给我点意见？　　　　想到这里，我便把早上王浩的话告诉了她。　　　　“什么？！原来还有人为好事儿发愁？这么好的机会，别告诉我你还打算拱手让人！”喜羊羊没等我说完，一口饭硬咽下去便嚷嚷到，她似乎还嫌动静不够，挥舞着筷子助兴。　　　　“你能不能小声点儿？”我对喜羊羊的手舞足蹈表示无可奈何。　　　　“李玥儿同志，说真的，你有啥好犹豫的？我要是有这个机会，恨不得立马向领导剖腹明志”　　　　“你不明白，我才进公司多久啊，而且，不是还有个张小琦么？”我翻着碗里的饭菜，幽幽地说道。　　　　喜羊羊一愣，显然明白我意有所指，但随即说道：“王浩说得对，企业是看能力的地方，张小琦她不服又能如何，现在这个社会，大家削尖了脑袋使尽了手段往上钻，能不故意损害别人利益都不错了，还指望别人为你考虑？你千万不要傻得因为担心别人的看法而置自己的发展于不顾哦，更何况，别人可不会感谢你！”喜羊羊口若悬河，生怕我一时糊涂铸成千古大错。　　　　我知道喜羊羊说得对，这个世界，都是以结果论英雄，谁会过问来龙去脉呢？太多人用尽浑身解数损人利己甚至损人不利己，只为求一点机会而不可得，而我，却把摆在面前的机会拒之门外，世界会赞美我的高尚么？不会，它只会笑我傻，傻到连送上门的机会都抓不住，活该一个打工命，这就是世界对我的评价。　　　　可是，为何我仍然这样忐忑？好像得到了什么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心中总是惶惶然不安。　　　　“唉，我怎么就没你那么命好呢，我们研发部那傻大个，眼里就只有那一堆瓶瓶罐罐，哪会为我们下面打工的考虑”喜羊羊一边感叹，一边又夹了一大块肉塞进嘴里化悲痛为食欲。　　　　我明白她嘴里的“傻大个”就是她们研发部经理沈大志，一个典型的理工男，人□□故一窍不通，平生都奉献给了一堆化学元素，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没女朋友，实验室就是他的家，真不知道当初是如何当上部门经理的，据说以前是陈然的助手，陈然离开后，凯然正处于用人之际，研发部尤其缺人，考虑到他技术不错，郭总就把他扶了正。　　　　对了，陈然，我怎么没想到他呢？此时此刻，我是多么需要他的意见。　　　　“我发现王浩对你挺好的”我正想着给陈然发个消息，突然听到喜羊羊冒出这一句。　　　　我冷不丁抬起头，不解地望着她。只听她故作神秘道：“不然，怎么这么好的机会他专门推荐你呢，对，我承认，你能力是强，但他居然一点都不考虑张小琦的感受，而且，你没发觉，张小琦对他一往情深，大家都看得出来，而他这么久却没有一点表示，没有回应，那是什么，还不明白么？”　　　　喜羊羊侃侃而谈，我却不甚感冒。王浩不喜欢张小琦，这个我能感觉出来，但他不喜欢张小琦就非得对我有意思？喜羊羊是偶像剧看多了，所有的男人女人都得被她制造出一点瓜葛才能满足她那颗还没老去的少女心。　　　　我懒得和她争辨，“你想太多啦！再说了，我现在根本不打算考虑这方面的事情，只想好好工作！”说完收拾碗筷准备离开。　　　　“嘿，为什么啊？王浩挺好的啊”喜羊羊一说到情感话题便来了精神，一把扯住我道：“难道，你嫌弃他离过婚？嗨，这算什么啊！你也太保守了吧！男的越老越有味道，离过婚又怎样，又没小孩。人家这种叫黄金单身汉，有房有车有职位，真的，可以考虑，可以考虑哦”她两眼放光，活脱脱一个古代的媒婆嘴脸。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么好，那你收着，赶紧拿走不谢，赶紧啊~”说完转身走出食堂。　　　　“嘿，玥儿，玥儿，别走啊，你听我说嘛~”喜羊羊看着前面慢慢挪动的回收餐盘的队伍，只得对着我远去的背影干瞪眼。　　　　雨渐渐停了，雨后的初冬更显阴冷萧瑟，我走在返回公司的路上，搓搓已经沁凉的双手，头顶的浓云并未散去，层层堆积在城市上空，像一屏密不透风的幕障，让人抑闷得喘不过气来，我望着远方，不自觉叹了口气。　　　　我不是傻子，喜羊羊的话，并不是空穴来风。王浩对我的心思，虽然他已极力表现得克制，但我还是能隐约感觉到。只是我生来个性倔强，如果从一开始就认定并非同类人，便不会再给对方任何机会。对于王浩，他是好上司，或许未来会成为好朋友，但也仅此而已。　　　　更何况，还有陈然，他的存在，已让我渐渐看不到其他人。　　　　陈然　　收到李玥儿的消息时，我正在政府向分管市领导汇报公司情况。　　　　Ｃ市分管工商条线的是副市长赵兵，此人因着高干背景，年少为官，一路顺遂，言语间颇为自负。加上之前一直是郭凯与他对接，我初来乍到，关系上还未活络。中国社会政商之间的维系少不了时间和资源，我目前两样都不占，自然沟通上不很顺畅。眼见很多业内非常简单的问题我还得费尽口舌向他反复解释，对方却仍就摆着一张扑克脸，心里便没来由一阵光火。　　　　好不容易汇报完了工作，我走出政府大楼，有点烦闷，随手点了一支烟，让司机到下一个路口等我，我想自己一个人走走。　　　　此时才翻出李玥儿的消息，看看时间，一个多小时以前发的，我很少这么久才回复她消息，小姑娘应该等得很急了吧。　　　　想到这里，我便直接拨了她的电话。或许心情不好的时候我更想听听她的声音？　　　　电话很快接通了，我听见她小声说“稍等一下”，伴着“蹬蹬蹬”的高跟鞋声音，周围似乎安静了下来，然后便听到她说“可以了”。　　　　我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小姑娘挺谨慎。　　　　我告诉她上午在政府汇报工作，这会儿才结束。她说她明白，估计我就是有事在忙。她的声音不急不徐，轻轻如呢哝般，我心里一暖，一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只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在电波的交汇中划过这个城市凛冽的空气，直达对方的身与心。　　　　我收起微溢的思绪，对她说道：“竞聘的事情我知道了，王浩确实向郭凯推荐了你，也跟我提过。当时我没有明确表态，毕竟王浩是你的直接上司，他对你的肯定也证明了你的能力和价值，这是好事”。　　　　我顿了顿继续说道，“但就我个人而言，我的出发点是站在你的角度来考虑。因此，我其实之前就想问问你的想法，后来这样那样的事情一堆又耽搁了。今天你既然给我发消息询问我的意见，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其实你内心是有所犹豫的？”　　　　“是的，陈总”。李玥儿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告诉了我原因，除了她自认为资历较浅外，更因为部门里还有一个张小琦。我才知道，张小琦原来因为王浩早已对李玥儿生出不满。唉，才毕业一年多，小姑娘终究还是遇到了这些恼人的职场问题。　　　　我想了想，对她说道：“如果你觉得很顾虑，放弃也未尝不是一种选择。”见她没有答话，我继续说道：“小李，不要觉得我在阻碍你的发展。其实，等你到了我这样的年纪，你便会明白，职场上并不是一直要往前冲的，不只是职场，我们的人生，都不只一个方向，高低起伏，伸缩进退，本就是常态。眼下副经理的位置，看似一个好机会，但相应也意味着责任和压力，作为经理的助手、部门的管理者之一，更重要的是调动员工的积极性完成工作；而正如你担心的，人心难测，你的提拔难免让人心生怨愤，如果在工作上不支持不配合你，很容易让你独木难支陷入被动，对你的长期发展反而不利。所以，此时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减少外界阻力也是积累自身资本的一种方法。”　　　　电话那头久久没有回音，我不免怀疑自己是不是话说得太多了。小姑娘毕竟初出茅庐，这个机会对她来说不可谓不吸引人，她的犹豫或许只是需要旁人给予安慰和鼓励，而我却直接劝她放弃，这会不会太过了？　　　　可是，我真不忍心看见她过早地为不必要的流言蜚语而伤神，她值得水到渠成顺利圆满的发展机会和环境。　　　　我希望她快乐。　　　　“陈总，谢谢你，只有你一个人说出了我心里想的话”正在我思绪纷纷时，突然听到电话里李玥儿的声音。　　　　她说，我说出了她心里的话。　　　　她说，其他人都劝她千万不能放弃，一定要抓住这个升职的好机会。　　　　她说，她不知道该如何跟他们解释心里的担忧，世事纷扰，哪有像表面看起来那样美好。　　　　我听她在电话里娓娓低语，仿佛跟一个相知多年的老友静静地聊天，用彼此都明白的语言和心情。　　　　之前烦闷的心绪顿时一扫而空，我扔掉了烟头，欣慰地说道：“你能这样想很好，有句话说‘快就是慢，慢就是快’，要相信以你的能力和心态，以后机会多的是，不用在意一时的得失。”　　　　“嗯，陈总，我明白，谢谢你！”　　　　“咱们之间现在还用这么客气？”我愉快地说道，“如果你不介意，以后私下的时间叫我陈大哥就好，我虽比你虚长这十年岁月，一声大哥还是当得起的。”我的语气无比轻松，仿佛这本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谁会知道我握着电话的手心里不知不觉濡出了一层汗。　　　　“好，陈大哥。”　　好似一阵春风吹过，在料峭的寒意中开出千树万树恋恋飞花，如朝霞般明艳动人，我仿佛看见李玥儿在电话那头轻启朱唇，对我微笑。　　　　看见等在路口的司机，我步履轻快地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