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玥儿    今天一早我便很忙,王浩带着张小琦去政府开会,公司又临时召开高管会议,准备工作便落到了我的头上。    如今我和张小琦俨然已成了王浩的左膀右臂,文字材料、呼和应承,我和张小琦各有专攻,王浩只需站在高处指点一二便可撩开手,更觉如鱼得水,分外轻松。部门例会上,他常常高谈阔论“管理者要善于培养人才”,而论据,便是我和张小琦。    行政部一众年轻人最会察言观色投其所好,听得王浩几次表扬,便很有默契地将我和张小琦视为半个主子,王浩不在时有什么事情便唯我们马首是瞻。    但我和张小琦之间始终处于不冷不热的状态,个中原因我当然心知肚明,平时便有意无意和王浩保持一定距离,对于她的疏离和冷漠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离会议开始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我到会议室再次检查相关准备工作,没想到陈然今天这么早已到会议室,正在他的电脑上修改着报告。    我一时有些进退两难,与他单独相处总让我极不自然,而此时此景又无法回避,只得硬着头皮恭谨地向他问好,并询问是否需要什么帮助。    他回过头看到我,似乎顿了一下,随即说到:“请帮我倒杯茶水,再把这个报告打印10份,谢谢。”    他的声音礼貌而客气,并无寻常老板那种高高在上或盛气凌人。我心里一暖,随即问到:“陈总需要什么茶呢?公司有普洱、铁观音、毛峰和红茶”    “铁观音吧”他未及思索便脱口而出,看来是平时的习惯。没想到他和我一样对铁观音青睐有加,心里有微微惊讶,却也伴着一丝窃窃的欢喜,在这忙碌冗杂的办公室早晨,如窗外那一缕最先透进的阳光,给人温暖和慰藉。    我就在那么一瞬间失了神。    纵然我对他而言,仅仅是一名不起眼的下属罢了,如果不是重回凯然,他连我的名字都不会知道。    纵然我比谁都明白,我与他之间,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早已是定局,就像那爱而无望的桔梗花,开得再绚烂热烈,也不过独自热闹,独自寂寥。    对陈然的这点念想,不知所起却又无法自拔,理智不断地在心里汹涌翻腾,妄图筑起层层坚硬的壳,但只要一面对他,所有一切便如以卵击石轰然倒塌。    就像现在的我。    静静地站在他身旁,却无法自控般贪看着他沉静刚毅的轮廓,在这个只有自己知道的时空定格里,默默地欢喜悲伤。    就像现在的他。    平淡至极地随口一声,只留下一个奢侈的背影,把一步之遥生生隔出了天涯。    我的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    急忙转过身走出会议室,不愿让陈然看到自己的失态。    当我准备好茶水和打印的资料,离会议开始时间只剩下10分钟。纵然心里百转千回,我也只得收拾好情绪,一边安排行政部相关人员做好会议设备调试和后勤保障,一边将打印好的资料摆放到每个座位上。然后带上电脑在角落坐了下来,毕竟还得做会议记录。    与会人员陆续到齐,我才发现自己的位置恰好在陈然的斜对面。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的面庞,他的一举一动,我都可以尽收眼底,我甚至还能借着作记录的由头理直气壮地直视他,可是,可是,就算是这样,又怎么样呢?    我不过是个自弹自唱自怜自艾的毫不相关的人罢了。    会议如常进行,冗长的部门报告外便是头脑风暴时间。今天的气氛并不好,因着陈然回归公司业绩稍有起色,郭总和销售部为了快速挽回之前的损失,旧事重提几年前进军邻近省份的战略,但陈然以目前宜稳固本土再谋发展为由持保留态度,郭氏兄弟难得今天结成统一战线,两兄弟与两老板之间产生重大分歧,这多少让陈然的角色有些尴尬。    我能看到他有些疲惫,线条分明的脸庞略有些清减,想来近几月如陀螺般连轴旋转,压力自然不会小。陈然离开的三年,凯然无论公司发展还是人员构成早已今非昔比,对突然空降的他来说,都成为了新的挑战,陈然,他有预估到这些情况么?    我开始为他隐隐生出担心。    会议无果而终,两位老板都表示下来再考虑。郭鑫却有些愤愤,对陈然颇不以为然,销售部追求业绩的短平快本无可厚非,郭鑫向来拿大大家也都了解,在老板们还没有统一意见时,下面的人能做的只有等待。    起风了,深秋的C市,遍植的银杏撒下漫天漫地的金黄,如恋恋之蝶,随风飞舞,缱绻流离。陈然并未离开,他合上电脑,慢慢踱至窗前,点燃一支烟再缓缓吐出,在轻袅的薄溟中他的身影有些萧瑟,恰似窗外翻飞的落叶。    我能感觉到他的无奈,某些深藏在他内心的东西,在那一刻,正一点一点侵上他的心头,他整个人似乎都笼罩着一种无可名状的悲凉。    我突然就好想安慰他。    “陈总,我支持你”我居然鬼使神差般对着他的背影说了出来。    很明显我们两人都愣了一下,我看见陈然转过头,望着我的眼神露出微微惊讶,我想我自己的表情应该也如出一辙。    我知道自己的冒失,我只是一个行政部的普通人员,哪有资格去评价公司的战略部置。更何况是在老板的私人时间里。    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我强抑住内心的紧张和不安,索性心一横,故作镇定地再次强调了一遍:    “陈总,我觉得您的想法是对的,公司目前不应该贸然出击”    我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平静得真的像在和老板讨论工作一般。    时间仿佛停滞了下来,陈然站在窗边,日影从他的背后投射进来,裹着五彩的粉尘在斑驳光芒中翩翩起舞,将他的影子延伸到我脚下,触手可得,却又空无一物。    一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我的心开始凉下来,一点,又一点,缓慢且无声。    我不禁开始担心,他会如何看我呢?是急欲表现的野心员工?还是故意引起老板注意的轻佻女子?可是,谁又能明白,我的初衷纯粹得只是不忍看见他的悲伤。    “谢谢你”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有一个声音划破空气中的沉闷压抑扑面而来,杳远却又真实,在我快要奄奄一息之际轻轻托住我加速下落的身和心。    是的,如救命稻草般稀薄的力度,也足以让我起死回生。    秋日的阳光把会议室里的一切都漾上了一层金色,我在翻江倒海的心绪中抬眼望去,陈然,就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前方,温暖而坚定地看着我,而带微笑。    而我,终于在时光缓慢而厚重的步履中站在了他的影子里,在倾泻而下的光影中仿佛与他和二为一。    我被这样奢侈的包围感动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生怕一开口,这样片刻的宁静和美好便烟消云散。    “小李,说说你的看法”陈然就着身旁的椅子顺势坐下,摁灭了手中的烟头,鼓励地望着我。    他那样脱口而出“小李”,仿佛早已与我熟捻一般,随意且自然,有着领导对下属最基本而直接的关怀和尊重,如一阵春风抚平我内心的忐忑不安。    “陈总,我是门外汉,谈不上什么看法,如果说得不对,还请您多包涵。”    “没事,大家都是公司的员工,本应畅所欲言嘛”    我定定心神,在他真诚的眼神中开口说道:“此次事件虽然目前因为陈总您的回归而渐渐平息,但也暴露了公司产品单一,核心技术保护方面做得还不够等问题。因此,眼下应该首先夯实内功,探索产品多元化,尽快完善产品链,并且加强核心技术的保护和升级。如果贸然开辟其他战场,一不小心便可能遭遇内空外围的尴尬局面,届时再想亡羊补牢,恐怕比现在难多了”我一口气将想法说完,也不顾自己一吐为快是否班门弄斧、惹人嘲笑。    但陈然没有丝毫嘲笑,他静静地凝神细听,表情庄重,尔后长叹一口气道:“说得不错,可惜这样显而意见的道理连行政部的员工都能明白,我却难于和业务条线的同事们沟通。”    他的视线转向窗外,有些无可奈何,却也澄澈清明。墙上的钟声滴答而过,一声一声如馨石击心,我静静地等待着,就像等待一个早已知道的结果。    良久过后,他回过头再次对我微笑:    “但沟通总是必须和必要的”语气充满坚定和力量。    我知道他会这样做,他也一定能成功,就像我似乎很早之前便认识他一般。时光静谧,岁月荏苒,在这个寂寂深秋的和风暖日中,我终于鼓起勇气直视他,嘴角含笑,内心欢悦,仿佛我与他过去未来的天各一方都咫尺可接。    陈然  我没想到今天李玥儿会对我说出那样的话。    郭凯性急,这点他们两兄弟倒挺像。今天会议上抛出进军外省的计划确实出人意料。郭凯之前也没有和我详细讨论过。要说这个计划,其实早在三年前郭凯就已有雏形,只是因为我突然离开而暂时搁置了,而今我重新回归,加上之前替代产品事件影响了公司业绩,他们旧事重提倒也说得过去。只是目前算一个好时机吗?    按我的想法,公司刚刚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危机,也暴露出了一些问题比如核心技术保护、产品单一等,眼下正是借机夯实内功,增强研发实力扩大产品开发之时,贸然出击他省一旦水土不服就很容易造成被群狼围攻的态势,届时若本土竞争对手卷土重来,对凯然的发展极为不利。    因此会上我是极力反对的,可惜我和郭凯作为唯一的两大股东各执一词,郭鑫因着公私两重身份自是赞同他哥,其他高管即使有支持我的,无奈人微言轻,更多地也只能坐以待命。会议最后不了了之,郭凯和我虽然都表示下来再讨论,但彼此这么多年的性格都明白要说服对方并不容易。  我有点疲惫,此番回归凯然,除了更多的内外关系需要平衡和伤神外,我和郭凯的交流亦不如以前顺畅。或许是因为长期独自发号施令,加上如今的地位使然,郭凯已较难接受不同意见,言语间也常有咄咄逼人之势。    合上电脑,我并没有马上离开。点燃一支烟,慢慢踱至窗前。C市的深秋,既不像N市满是干燥的暑热,也不像H市冷热泥泞仿佛挥也挥不掉的黏腻不适,而是有一种深沉而寂寥的忧郁,静静地,一丝一丝,缓缓浸入每一寸空气中,偌大的城市都笼上了一层萧索和清冷,就像我此时的心情。    会议室里人已寥寥,我看见行政部的同事正在收拾会议设备,李玥儿跑前跑后,指挥妥帖。我望向窗外,突然就有些不想离开,我和李玥儿,此时此刻,在同一个空间里,即使并无任何交流,我的内心也能有些许安慰。    然后我就听见一个声音,如雨后春笋般划破空气中的沉闷,带着些微紧张和坚定,从我背后传来。    “陈总,我支持你”    我有些惊讶,转过身,看见她,李玥儿,站在会议室的另一端,与我不远不近的距离,对我说,支持我。    她的表情隐忍中带着些许愕然,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我仿佛都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汹涌澎湃,她又说,我做得对,公司目前不应贸然出击。    那一瞬,她的影子再次和那个绿衣女子重合了起来。    我突然就有些失神。    我想象过太多次与她的种种际遇,何时何地才能有哪怕一点点例行公式之外的寒暄和交流;我也曾竭力去捕捉一丝一毫有关她的讯息,我甚至以了解公司员工情况为由查看了她的档案,可是理智告诉我即使这样,又能怎么样呢?我的身份,我在公司的位置,都是我与她之间无法逾越的巨大鸿沟。    是因为我和小娟如今的关系让我开始有了这些不可告人的心思吗?很多个深夜,当李玥儿的身影不经意间闯入脑海,我也不禁扪心自问。曾几何时,我对社会上那些婚内出轨的男人唾弃不止,哪怕是所谓精神出轨我也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大加鞭笞,而现在,我这个一向自持自矜的人,居然也有了这样的心思,我和曾经自己唾弃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我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    我就在这样理智与情感的龙争虎斗中不断告诫和克制自己,让更多的工作和会议塞满我已很忙碌的时间。    可就算是这样,在我心底深处,那点微弱而固执的想法一不留神便蠢蠢欲动,在许多次简短客套的工作交流之后,我仍然希盼着她婉郁清淡的眸光能有过哪怕一刻在我身上的停留。    而现在,当她对我说出那样的话,我内心的震惊和激动犹如电流般席卷全身,那些碎梦只影似窗外簌簌落叶纷至沓来,在我脑海里、身体里翻飞涌动,就像一个企盼已久的人,在无数希望和失望交替之后,毫无预兆间一尾轻鸿便让一切戛然而止,只留下一地的怔忡和无可名状的悲喜交集。    这样想着,我便有些呆住了,只觉在这一刻,她于我,并不如想象的遥远,我在她心里,或许并不是完全无关的人。    “谢谢你” 流光浮动,柔风习习,我听见自己对她说,面带微笑,还有她永远不会知道的欣喜和安慰。    时光将我和她的影子彼此相接,我只觉心中温暖清明,仿佛前尘今世穿越千山万水纷纷而来,让我们相遇在这狭长的光影流年里,万语千言,都抵不过“谢谢你”三个字,道尽我对她所有的爱与哀愁。    我,只愿对她说。    然后,我便看见她眼里闪现的光芒,像极了清朗夜空中的熠熠星辰,纯粹而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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