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万籁俱寂，恰是最容易熟睡而放松警备的时候。 漆黑的苍穹下，浓密的枝叶和藤须将森林遮掩得几乎无星无光。这片位于迷雾森林南部繁茂而广袤的领域，即便在白日中从此穿行，也需要多天的奔波和足够的野外生存力——居住于这里的可不仅仅只有虫蚁野兽，还有更多古老神秘的生物栖息此地。 当干了半天路的大多数奥克吵吵嚷嚷着终于陷入熟睡时，被牢牢绑缚于树枝上的西维亚却忽然睁开了眼。 她抬起头，凝望着遮天蔽日的枝叶，这里的每一根树都高耸入天，树身粗壮得十个成年人都无法环抱，扎入土地中的根盘虬有力，像是要钻进地底里去。风无法从这里穿拂而过，但这里的空气却如此清新，仿佛充满着某种古老魔法留下的神秘力量，日复一日地在空中和土地里无形盘旋环绕，让一切都变得厚重，广博，生生不息。 中洲大地里有许多森林，包括她的家园大绿林，她对森林再熟悉不过。她听说过许多森林的名号，其中有的甚至存在已逾上千年之久。但不论是在书本的撰录亦或是道听途说中，那些在阿尔达世界中拔地而起自诞生至此能给予她如此奇妙感觉的森林，却只有那一个—— 西维亚缓缓闭上眼，靠在粗壮的树干上，慢慢放松了身体。 一个从附近巡逻归来的奥克恰巧路过，它看见这个不知到底是精灵还是人类的少女闭着眼睛宛如睡着了一般，看上去面容平静极了，完全不似刚才那般触目惊心的惨白与绝望。浓密的黑色卷发微微垂落，遮掩住了半张脸，但露出来的另外半张脸却犹如有什么光芒从身体内部如珠玉般柔和绽放，让她随着呼吸在静谧漆黑的森林里隐约透出丝丝迷离的微光——这也证明了她精灵的血统，并且随着她的成长，这一半血统的作用将会愈来愈明显，愈来愈重要。 奥克目光奇怪地盯着她，心里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太平静了，她的同伴惨遭屠杀，一个弃尸荒野，一个被群起分食，她现在应该处于极度的愤怒，惊慌和无助之中，可是作为一个注定会死的人质，她的确表现得过于平和了——还是说她根本就已经放弃了希望？ 奥克忍不住走进了两步，盯着那张雪白的脸庞。而随着他越走越近，他隐约嗅见了一股非常熟悉的气味——丝丝的腥甜，总能引起野兽骨子里的躁动和欲-望。 它愈发觉得不太对劲，立刻大步走过去，这才发现——她虽然闭着眼睛神色宁静，但嘴里却一直低低说着一种它完全听不懂的奇异语言，她的手腕在粗糙的绳子上缓慢摩擦，她的皮肤最开始只是被磨出了血痕，但她仍然没有停止，而是用一种执着的，隐忍的，悄无声息却好似感受不到疼痛般的动作让这绳子缓缓割开了她的皮肤，丝丝血迹不仅染红了长绳，也悄然滴入下面沉厚的泥土里，被瞬间吸收消失不见。 她这样做不知已经持续了多久，伤口血肉模糊，皮肉都被磨得翻卷了出来，可想而知是一种怎么惨烈而残酷的慢性折磨，但她的神色依旧平静，而那低语的声音却宛如一阵无形的风缓缓飘远回荡在这古老而广袤的森林里，像是在念祷某种遗失已久的咒语。 “精灵！”奥克忍不住大声喊道，“你在干什么！闭上你的臭嘴！不然我就割下它，反正到了那个地方你也不需要它——” 西维亚似乎是没有听见它的威胁，一动不动，这让它恼羞成怒，立刻拔下自己的刀就气势汹汹地朝她走了过去—— “你们这些皮鲜肉嫩的精灵，既然不肯好好听我的话，就应该得到最残忍的惩罚，割下你的嘴巴让你乖乖地闭上，再切掉你的腿让你没法逃走，我们可只需要你活着，不需要你那些多余的部分……” 它语带威胁地诅咒她，一回想起刚才肉汤的鲜美，唇舌就不自觉地滋出涎水，忍不住舔了舔嘴巴，目光热切地移到了她并拢的双腿上—— 然而走到一半，它却忽然停下了，诧异地转头朝森林深处望去。 什么声音？ …… 熟睡的奥克被一阵又一阵来自于地底深处的震动惊醒，纷纷大声诅咒着睁开了眼，“谁？是谁在搞鬼！是不是那些不知好歹的登兰德强盗——” 接着它们就听见了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像是遥远的叹息，又像是干燥而陈旧的木柴在烈日下爆烤发出的噼啪声，来自于地下的震动还未停止，紧接着它们发现有隐隐约约的风从身边穿行而过，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是某种极其古老而可怕的生物从地底的沉睡苏醒了—— “树——！”一个奥克眼尖地发现他身旁的一棵树似乎在移动，“树——树活了！——” 奥克瞪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这片森林的主人——醋栗树，橡树，柳树，榆树，松树，山毛榉……这些如同化石般曾经巍然根植于泥土之中的巨木们，在它们眼睁睁的瞪视之下，张开树枝缓缓伸了个懒腰，抖了抖满头叶子——而这就是它们刚才听见声音的来源：这些树，居然活过来了！ 一颗最为高大的，看上去也最为古老的榆树缓缓从泥地里抽出他的根须，他从这片土地上站立了起来，树身上也猛然睁开一双茶黄色的眼睛，在漆黑的夜色里宛如两盏昏黄的烛火，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这群闯入森林惊慌失措的不速之客—— “是谁？”模糊，低闷，沉厚的声响如同远方的雷鸣般轰轰响彻夜空，于瞬息之间传遍了整片土地—— “是谁，从沉睡中唤醒了我们？” 一个，两个，多到上十个活过来的大树站直了腰，俯视这群宛如蝼蚁的造物们，而它们一个一个抬着头，面容丑陋，惊惶无措，显然这场召唤并非出自它们的意愿。树人们巡视一圈，最终将目光定在角落里一个被绑住的人身上，而对方正好缓缓抬起了头，和它们的目光遥遥相对—— “你，”最前方的树人沉沉开口，“也是半兽人？” 糟了。半兽人头领瞪大眼睛：这些不知到底是什么种族的东西居然知道它们，这就是一个极其不详的征兆——除了真正的邪恶，半兽人在这片广袤的中洲大陆上没有丝毫容身之地，它们是所有生灵和爱好和平族群的噩梦与最大的仇人，而这群老东西们既然是那个精灵召唤出来的，那么绝对不会放过它！ 半兽人首领转身就跑，其余半兽人见此立刻扔下武器随之就要不顾一切地逃走—— “啊——”不知从何处来的藤须忽然缠住了一个半兽人的脚，将它瞬间扔飞了出去，撞在远处的大树上，发出让人牙酸的碎裂声。更多的树枝和藤蔓从阴影里伸了出来将这群散播死亡与邪恶的造物绑住，无声无息地吞噬，消灭。这片古老的森林有片刻的骚动，很快一切就变得安静下去，回归死寂。 只有一个人除外。 “不，魔苟斯的仆人和它的邪恶无法唤醒我，唯有来自星辰的古老血脉和神圣可以令恩特苏醒——”，树人低下头，用尖锐的木枝割断了绑在西维亚身上的绳子，它的声音仿佛来自喉咙里，总是显得沉闷，苍老且含糊，这也令它们的语言听上去更具神秘威严—— “你是森林之子，一个……精灵？” 原本笃定的语调在发现她并没有尖尖的耳朵后骤然上扬，它们疑惑地面面相觑——这到底是个精灵，还是人类？ 西维亚缓缓站了起来，她的身上满是伤痕，脸色苍白，但神色却出奇的平静。她抬头凝望着这群古老的造物们，森林漆黑幽静，但她的目光却犹如燃烧的燧石，比星辰还要夺目的明亮—— “是我，唤醒了你——恩特，百树牧人，”西维亚眼睛眨也不眨，面对足足有十个她高度的树人们，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错开，声音平静，“不过在我们交谈以前，我想我必须得解决另外一件事——” 她稳稳走到已经熄灭的火堆旁，从一群半兽人的尸体旁捡起她的弓与剑，将剑插-入鞘中放好。然后举弓，搭箭，拉弦，松手，一气呵成—— 咻—— 飞旋激射而出的长箭准确命中逃在最前面而躲过树人攻击的半兽人首领，直直穿过它的后背，从前胸透出，只有零星的黑血溅了出来。它甚至来不及发出任何痛苦的呼喊，趔趄着向前扑了几步，然后轰然倒地，再无声息。 西维亚头也不回，她只是缓缓放下弓箭，抬起眼，淡淡开口，“你们漏了最重要的一个。” 树人们沉默了半晌。 “你将鲜血和罪恶渗入了古老的土地，精灵。”恩特首领沉沉开口，那样的箭术精灵独有，它绝不会认错，但它依旧很不高兴，谁都不会高兴觉睡到一半被突然惊醒，只是为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奥克，即便是伊露维塔的首生儿女精灵，这样也显得极其莽撞而无礼。 西维亚听着这群中洲土地上的最年长者之一种族的牧树人用并不认同的低低声音如此警示她的鲁莽举动，她面上却没有露出丝毫羞愧的表情，而是突然笑了出来，那笑容来得猝不及防，却满含悲伤和仇恨。 “从什么时候起，”她一字一句，定定开口，“仁慈的雅梵娜的后裔，守护森林与百树的牧人，人类与精灵最古老的盟友——从什么时候起，魔苟斯的邪恶造物，也敢大摇大摆地从你们的领地里穿行而过，而你们曾发誓保护森林不受奥克、矮人和其他危险的伤害，而如今却昏昏沉睡，无动于衷？！” 树人们一愣，它们彼此相视，似乎是回想起了记忆里结下的古老盟誓，陷入沉默。 “迷雾里的魔影蠢蠢欲动，从不曾消散，死亡的火焰在灰烬山脉燃烧不息，”西维亚抬头望着这群法贡森林里的守护者们，她的声音平静却清晰，回回荡荡响彻夜空—— “我们的祖先先于你们的祖先而诞生，他们曾是最坚定的魔苟斯的反抗者，他们曾立下过鲜血洗礼的同盟之誓，而这誓言精灵的后裔即便逐渐远离尘世也不曾打破，我们反抗战争一如人类反抗死亡那样坚定不忘。” 她的目光亮得惊人，“而我们的伙伴，一个又一个离我们而去，他们牢记远方的阴影笼罩半空，和平的时代从不曾真正降临，宛如利剑高悬头顶。” “我们的生命接近不朽，漫长至与阿尔达同呼吸共存亡，”西维亚咬紧牙齿，“但即便我们能够活到世界尽头，但依然，我们牢记当初的誓言：我们拿剑，我们反抗，我们战斗，我们流血，忍受永无止境的伤痛和离别，只为了一个目的——” “——生存。” “而你们，你们难道忘记了我们的祖先曾经共同经历过的一切吗？你们沉睡已久，已然忘却远方逐渐逼近的黯影了吗？”西维亚握紧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被绳子磨破的伤口骤然撕裂，鲜血一滴一滴深入足下的土地，那足以唤醒牧树人的，森林之子的低语—— “我听过你们的传说，和我们一样，你们的种族正遭受着威胁，而你们的选择是沉睡，”西维亚神色平静，“而如果这也是接下来这场战争你们将要坚持下去的选择……” “那么继续睡下去吧，被遗忘的化石们，”她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我敢保证，你们将会看到更多的，数不尽的，足以淹没一切的鲜血和罪恶，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升起。” 她抬起眼，和这群沉默伫立的巨木们遥遥对望。 “那么现在，你们是想继续追究我唤醒你们的无礼，还是……” 她目光平静，“和我们一起——就像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所做过的那样——” “——结成联盟。” “共同面对这场避无可避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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