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在离开那片重新恢复寂静的森林后，西维亚沿着树沐河一路向南，在多日的风餐露宿后，终于到达了人类的主要领地之一，洛汗。　　　　洛汗是位于刚铎北方的人类王国，这里大多居住着“马背上的民族”洛希尔人，以驯养马匹著称。和幽深静谧的森林相比，洛汗的乡野就是一块水草丰美的草原牧场。碧绿青翠的牧草连绵不绝，劲风来袭就会吹起滚滚碧浪。大多数洛希尔人都住在村镇或农庄里。西维亚路过村落的时候发现这里的女人们几乎都披散着头发，男人们的着装也和她见过的刚铎骑士不同，风格更粗犷质朴，身材高大健壮，留着浓密的络腮胡。正因如此披着暗绿色斗篷，黑发蓝眼，皮肤白皙光洁，身材纤细轻盈而五官精致的西维亚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村子里甚至会有孩童懵懂地上来问她“你是公主吗？”这样令人会心一笑的稚语。　　　　西维亚盯着洛汗人好奇的目光走进了一间名为“沉睡之谷”的旅店，很显然这里也承袭了洛汗一贯风格，店里挤满了放声大笑大口喝酒的壮汉，门口坐着一位流浪音乐家，用风笛吹着轻快欢乐的舞曲，西维亚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几位妙龄姑娘随着乐曲热情起舞，引得人群不断欢呼叫好。她找了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位子坐了下来，对这样明明毫无章法却节奏感十足，极能炒热气氛的舞蹈感到十分好奇，和精灵的优美高雅截然不同。　　　　“晚上好，外来的姑娘，”年过半百的旅馆老板笑眯眯地走过来，“吃饭，还是过夜？”　　　　西维亚扫了旁边的桌子一眼，“住店。来一份儿和他们一样的东西。”　　　　老板应了一声，很快就端上了一份腌牛肉和用大木杯装着的黄色酒液。西维亚一见到熟肉，眼睛顿时发亮。她不动声色地低头嗅了嗅，先是观察了周围人一会儿，才谨慎地用手捧起牛肉，小心翼翼咬下一口——　　　　西维亚，“……”　　　　她脸色有些奇怪，被顿时挤满口腔的烟火气与咸辣味冲得脑子发晕：她从来没有吃过口味这么重的东西，虽然辛诺德总是会偷偷带她去打猎烤肉，但精灵所用的食料都是绿色纯天然，而且对用量极其小心，力求保持原汁原味的鲜美香嫩。她又端起那一大杯液体，试探着抿了一口，目光都直了，忍了半天才终于吞下去，沉默地坐在椅子上，对着晚饭发愁。　　　　说实在的她走了几天路饿得很，就算眼前是一碗白米饭她都能吃得干干净净，碗底都舔光。可洛汗人的口味也太重了，牛肉腌渍得发苦，肉质很柴咬上去都能听见牙齿发出的咯咯声。他们的酒显然是自家酿造的，很受当地人欢迎，纯度不高，不容易醉，通常都是一杯到天明。但对于嘴巴被养刁喝惯了精灵美酒的西维亚来说，这顿晚餐就显得过于“粗犷厚重”了，也许更适合待在路上作干粮。　　　　她略显忧愁地让老板帮她先包起来。老板一边将牛肉切片，还抽空打量了下她的脸色，想了想，笑着问道，“吃不惯？”　　　　还没等西维亚回答，老板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说道，“其实我们还有更好的美酒，陈年佳酿，独此一家……漂亮的姑娘，你想试一试吗？”　　　　西维亚眉梢一动，“那得看你怎么卖。”　　　　她身上可没带足够的人类货币，一顿晚餐倒是可以凑得上，但绝对买不起珍酿。　　　　“不要你的钱，”老板摆了摆手，“我只想让你帮个小忙……”　　　　西维亚一顿。　　　　……　　　　“你是精灵，对吧？”　　　　当老板将西维亚带到僻静的后室，这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　　　　西维亚一愣，她刚想说什么，老板就笑道，“你们实在是太显眼了，就算你没有尖耳朵我也能猜出来——哦是的，我的祖先和精灵打过交道，我大概知道一点关于你们的故事。”　　　　西维亚静默了片刻，“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我的妻子，”老板说，“她的膝盖每当天气潮湿的时候就会红肿，酸胀，疼得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我知道精灵们都会魔法，所以……能不能请你治一治我妻子的老毛病？即使只是让她好受点也好……”　　　　西维亚愣了愣，她抿起嘴唇，“实在抱歉，魔法不是我所长。”　　　　老板失望地垂下肩膀。　　　　“不过……”西维亚再次开口，“也许我能找到一些办法，不能根治，但能缓解你妻子的痛苦。至少，能让她在风雨天闭上眼睛睡个好觉。”　　　　“好，好好好！”老板忙不迭点头，“只要让她好好的，我不仅会送你最好的麦酒，我还能把我祖传的酒方子给你，只要你需要——”　　　　西维亚露出微笑。　　　　在应下老板的请求后，她花了大半个晚上的时间，去附近的荒野之地采摘需要的草药。在大绿林生活久了，她不像精灵那样不会生病，受了伤也得自己独自一人采药疗伤。而在辨别草药这方面辛诺德教会她良多，通常第一天受了皮肉伤用药一晚后，第二天就重新活蹦乱跳起来。她虽然还没到学习魔法的年纪，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这个天赋，但基本的药理却略知皮毛，老板妻子的膝盖多半是受了风，寒冷潮湿所致，很难药到病除，但也有一些缓解疼痛的办法——　　　　她带回了一些麻黄，透骨草和熟附子等草药，先教会老板如何辨别与采集它们，将药草切割，熬煮或晒干，做成小药包敷在老板妻子的患处，第二天就微微见效。老板也是个一诺千金的汉子，当场就送给她一大壶醇香的麦酒，还亲自教会她自家密不外传的酿酒术，还别出心裁在封存之前滴入了一些清晨寒霜融化后的露水，并将取名的权利大方地交给了西维亚。　　　　她思考了一会儿，说出一个名字。　　　　“晨露。”Tears of Eos.独属于她的精灵美酒。　　　　之后她告别了老板，再度启程继续南下，来到了传说中的“太阳之城”，刚铎。　　　　她到达刚铎的边境时已是深夜，暮色里，遥遥大海如梦境般幽暗，如睡眠般深沉，众星其上为冠，一座恢弘圣洁的白城拔地而起，如神的斧戟般劈山斩石，威武而高傲地伫立在白色山脉的东方。这就是著名的刚铎王城米那斯阿诺尔，努曼诺尔人所建立的城池，人类领土的守卫之塔，最强悍的骑士与最富裕的贵族都驻扎在这里。对西维亚来说，它不仅仅只是一座人类的王都，她最后的亲人，也许就在这座城中的某个地方仍然存活着，等她归来。　　　　西维亚深深吸口气，一脚踏入了这座由白色石头构筑的王城。　　　　她漫步在这里的每一个街角巷道，从吟游诗人，洗衣的妇女以及流浪汉口中听到了很多传闻，大多是家长里短的闲言碎语，但偶尔她能截取到一些有价值的消息，例如二十多年前刚铎一位威名远扬名为海格尔的将领在出城后就不知所踪，无人再听说过他的消息。例如同一年更早的时候，国王阿纳瑞安的一个儿子去世，没留下任何子嗣，国王悲痛欲绝，当日的哀乐响彻整个城池。她还听见民间谣传那个向来不喜在人前露面的儿子曾经与一个精灵相恋，有人曾瞥见他们在白树下幽会私语，但这也仅仅是传闻罢了，国王和他的几位儿子从未亲自证实，人们也只当做皇室秘闻来博人一笑。　　　　西维亚却敏锐地从这些传言里听出了一些值得深究的信息。她在一个深夜中偷偷潜入大殿，无声地漫步徘徊于悠长寂静的回廊上，借着窗外薄弱的月光，一遍又一遍来回观望着墙壁上诸位皇亲贵族的画像，试图从里面找到足以证明她身世的证据，最终，她的目光停留在一副放在角落里的画像前，那是一个年轻男人，褐发，一双深邃的幽蓝色眼睛，看上去充满了忧郁的神秘感。和其他人不一样，他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北方，嘴唇微微开启，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似乎又企盼着有人自远方归来。他漂亮而脆弱，显得与周围人格格不入。　　　　而这也是墙壁唯一一个没有被署名的画像。一切秘密尽藏于他眼底。　　　　西维亚凝视他许久，终于快天亮时，赶在巡逻护卫队到来之前，她就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此地。她一路径直走出了这座太阳之城，在城门下回头遥望那座宫殿一眼，戴上斗篷，沉默着转身离去。　　　　接下来那段漫长而自由的日子，她去了很多地方。刚铎的城镇，田野，“月亮之地”伊锡利恩，踏过五河经由莱本宁，在贝尔法拉斯遥望海湾。她甚至去了拉梅顿，回到了曾经熟悉的卡伦贝尔小镇，再度攀爬上那座废弃的石塔，在高处观望远方，一切依然如此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人们忙碌地生活，行走，交谈，仿佛不曾注意到这里有人消失过又回来过。然后她翻越群山在月色孤独的夜晚，于山脚下窥见烽火台的侧影。最终，她止步于安都因河东侧，魔影山脉之前。再向东就是滋生邪恶的领地，那里唯有黑暗与死亡，大地生灵畏惧其火焰的炽热，一步也不敢接近。　　　　西维亚观望了许久许久，将那一片如地狱焦土般的景象牢牢记在脑中，最终转身离开，沿原路返回。是时候了，她意识到，结束这场漫长，艰辛，充满了人性温良与战争残酷的历练。是时候，她该回家了。　　　　这一次，她不再穿行洛汗隘口，她选择绕过登兰德那片染血的不祥之地，走过皮纳斯杰林，沿艾辛河北上，重返夏尔。她看见这片与世无争的桃源之地依旧祥和富足，胖胖的霍比特人头顶南瓜穿行在繁闹的市集上，偶尔争吵不休，转眼间却又忘记了刚才的不和继续满脸笑容地谈价。这个以前她从未听说过的地方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令所有踏足这里的远方来客都不由自主地放下忧虑，向往重新生活。在这里，这个矮小的民族似乎全然能接受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而且热爱它，以归属于它而心存欣喜。在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都是多么普通又多么特殊的生命，原本无名无姓，却到底可歌可泣。　　　　西维亚在多日后终于露出了微笑。她穿过喧闹的市集，跟随着记忆的脚步一路来到了一扇涂着黄绿相间色彩的椭圆木门前，然后伸手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位年轻女子，她诧异地望着高出自家门一大截的陌生女人，警惕地开口，“你找谁？我们不接受任何来源不明的高价贩卖，也没有钱来施舍路费，更不接受随意的相亲介绍——”　　　　西维亚迟疑了几秒，试探性地轻声开口，“……小南瓜？”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乳名？”她睁大眼，“你、你到底是谁？”　　　　……　　　　当西维亚解释清楚她的身份和来此地的原因后，这个谨慎的霍比特人终于肯放她进门，恢复了天性中的热情好客，一边在厨房里捣鼓着待客的午餐，一边大声问道，“洋葱？蘑菇？羊奶？你更喜欢哪个？还是都不喜欢？”　　　　“我都喜欢。”西维亚微笑，环视一圈发现印象中那位和蔼又善良的老人不在，忍不住问了一句，“这里就你一个人住吗？”　　　　厨房里沉默了一会儿。　　　　“现在就我一个人住。”她说，“我妈妈在五年前去世了，我以为你知道这个消息。”　　　　西维亚愣住。　　　　她看向墙壁上的画像，里面面目慈祥的老婆婆正微笑着注视着她。她这才恍然记起原本距上次来到这里不知不觉已然过去了十年，曾经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在慢慢变老，而承受岁月蹉跎的凡人大多已不在人世。时间在她的身上流逝得极为缓慢，但对于这些普通人而言却如同指缝里的沙，最终一切都会归于无声，归于灰烬。她需得忍受永无止境的生离与死别，习惯这尘世间最无常的命运，并接受随之带来的永恒的悲伤。在她知道自己是半精灵的那一刻，她就应该知晓这一点，而如今只不过是认知得更清楚罢了。　　　　她垂下眼，安静地吃着老婆婆女儿为她做的南瓜羹，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味道，温暖，香甜。家的味道。　　　　她们会谈起这些年的往事，以及当初的相遇。西维亚会说起一些旅途上的趣事和见闻，这轻而易举就能引起霍比特人的好奇心。她们从中午一直聊到了黄昏日落，小南瓜终于记起了晚餐这回事，她兴高采烈地拿着盘子走进厨房，准备起今晚的盛宴来款待这位远行的来客，她大声询问起她的口味，却没有得到回应，诧异地走出去，却发现客厅里空无一人。她悄然无声地离开了这里，只留下了一个东西——　　　　小南瓜好奇地走过去，拿起来一看——　　　　一个精致小巧的桃核雕，刻着一片森林的图案，栩栩如生。　　　　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路飞奔进母亲曾经的卧室，用钥匙打开那个尘封多年的皮箱，在一通翻找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个木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躺着刻着一颗古树模样的桃核雕，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　　　　她的脑海里瞬间回想起母亲去世前曾告诉过她的话。　　　　“来自罗瓦尼安的旅行者，一个年轻姑娘……她和你一样，我的小南瓜……在你们的眼中，我总能看见一片新世界——而这个，就是她从新世界里，给我带来的礼物。”　　　　……　　　　第二纪元3430年，在外游历20余年的西维亚重返森林。　　　　大绿林的巡逻者远远就看见踏着一地晨光，迈过金色田野，缓缓走来的年轻半精灵。当他们终于看清了她的面目，看见她身后背着的箭筒而里面空无一物时，所有精灵都忍不住面目一正，肃然起敬——　　　　精灵擅长制箭，他们的箭不仅锐利非常，极耐磨损，且可回收。通常情况下一支精灵之箭的寿命能够维持在三五年之间，除非它们沾染过太多污血，斩杀过太多邪恶，最后折断在骨肉之中——　　　　而这位出外历练的守卫者，箭筒已空，连回收都无法做到。三人结伴而去，一人孑然归来。可想而知在这一路上她都遭遇了些什么——她必定是用自己的箭穿透了无数奥克或邪恶生物的肉-体，她的目光见过这世间数不清的美好与阴影，她在这凡尘之地，在孤独寂静的黑夜中无声痛哭，爬过高山，踏过沼泽，迈过平原与幽谷，最终，她携着满身风霜砂石，回到了家。　　　　这一次远行，她失去了很多，也收获了很多。但这片广袤幽静的森林，却远不会是她旅途的终点。　　　　西维亚抬起头，注视着缓缓走来的国王之子。他看上去丝毫微变，容光焕发，高傲威严不可直视。他微微垂眸，凝视着西维亚沉静的脸，声音低沉如曼威穿过林间的风，清晰，不容置疑地传入她的耳中——　　　　“西维亚，来自人类凡世的半精灵守卫者。”　　　　“——现在，你回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