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游遍夏尔的旅途上，西维亚一直无法避免自己思考一个问题，一个之前她认为已成定论的问题—— 如果她也是一个精灵，亦或者她侥幸拥有选择两种人生的机会，她会成为一个寿命只有几百年的人类，还是命定不朽的精灵？对于他们而言，难道一定要选择永生吗？难道他们不是说过，必死是造物主一如给予人类的赠礼。而如果她能够在有限的时间完成一生所需所想的愿望，那么永生对于她而言是否就不再富有意义？——短暂往往铸造传奇。 精灵的魔法是艺术，从人类的诸多局限中解放出来，更轻易，更迅速，更完整。它的目的不是力量而是艺术，不是控制、暴虐扭曲造物，而是次创造。只要世界存在，精灵便不朽，因而时光流逝，世事无常之中，他们更关注不死所带来的悲伤和负担，而不是死亡本身。 当她活得越久，这尘世之地对于他们而言变得悲伤，变得执迷于衰微，逐渐会意识到时间带来的变化，尽管精灵仍然维持着自身种族的古老主旨——装点大地，医治它的创伤，但他们变得悲伤，艺术变得复古，他们的努力实际上全都是防腐工作——延长存活时间就像是将一段金属丝不断拉长，或把黄油越抹越薄，变成无法忍受的折磨。 西维亚停下步伐，湖水倒映出她的脸庞，一张年轻而富有朝气的面容，可她明白即使她如今并非二十六岁，而是三十六岁，六十六岁，一百六十六岁，都是保持如今的模样，这就是另一半血统带来的利弊：在她彻底衰老或死亡前，她几乎很难感受到时间在她身上发生的变化，她将亲眼见证人类亲人和朋友的死亡，而她所爱的所在意的精灵，也将永恒承担她的逝亡所带来的悲伤。 西维亚叹了口气。 她一夜没睡，躺在树枝上默默遥望星空，看着穹顶又静默的黑变成高远的蓝，一颗小石子笃地击打在脚边将她惊醒。西维亚抬起身，艾丽莎夫妻正站在树下望着她，露出了微笑。 西维亚轻盈地跳了下去，落地无声，她试图扬起笑容，问他们，“怎么样？你们的朋友还好吗？” 阿奇尔顿了顿，“他是个普通人，已经去世二十年了。” 西维亚一愣，“噢，抱歉……” 阿奇尔摇了摇头，“这没什么可抱歉的，他在认识我们的开始就已然接受了这种结局。好在，他的儿子还记得我们，没什么能比这个更让我们感到安慰的了。”他的声音很平静。 西维亚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精灵……也会和人类交朋友吗？” 在她的印象里，大绿林里的树民们很享受隐世生活，他们不喜欢人类靠近，即便附近有人误入森林。会得到一番严厉警告后将其驱逐，态度实在称不上友好，因此她以为精灵们都不喜欢人类，就连最开始她也遭受过一段时间的冷遇和排斥。 艾丽莎轻声笑了，“你还年轻，西维亚，你不知道的是，很久之前人类与精灵是同伴与学徒，他们是精灵族中的漫游者，与彼此结下情谊，直到后来……”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沉重，“后来那位黑暗大君降临，我们联手对抗敌人惨败，双方种族中都产生了可耻的叛徒……精灵与人类由此疏远。” 艾丽莎垂眸，“即便后来得知背叛极有可能是敌人使的阴谋诡计，但嫌隙已存在，精灵与人类的友谊也很难继续下去，很多同伴仍然对另一方怀有疑虑，渐渐的我们不再彼此来往……直到现在。” 艾丽莎叹了口气，然后重新扬起微笑，“哈利是我和阿奇尔在第一次历练途中从一头野猪齿下救出来的人类，那时候他只有六岁，他答应我们不告诉任何人见过精灵的秘密……事实证明他的确恪守承诺，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年轻人，而那就是我们友谊的开端。” “不是每一个人类都善变，自私，虚伪，软弱，”艾丽莎摸了摸西维亚的长发，目光非常柔软，“他们中也有勇士，也会因为一个念头而改变。英雄其实也是一个凡人，他只是在最关键的一刻作出了最正确的选择，完成了普通人无法完成的使命。你要学会分辨，西维亚，没有人天生邪恶，只不过是选择不同。” 西维亚渐渐变得平和下去，她点了点头，露出微笑，“我知道了，艾丽莎。” 旅行仍然在继续。 路过夏尔，他们不再西行，而是沿着白兰因都河南下，走过渡口后转向南北大道，路过一片寂静无人的沼泽，在里面穿行了整整七天七夜方才有惊无险地走了出去。艾丽莎夫妻告诉她前方将是一片危险的区域，他们渡过格兰督因河后即来到了迷雾山脉南段，山的东边是古老的法贡森林，而西方，即他们将要行过之地，就是哈莱斯人聚集的领地，登兰德。 不过是对于精灵亦或是人类而言，登兰德人都十分不友好。他们是隐居的民族，通常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努曼诺尔人形容这群人“人数繁多好战。”他们是森林居民，散居且缺乏领导。由于登兰德人的领地上长有大片森林，努曼诺尔人对木材的需求很大，因此他们视森林居民为敌人，于是两者成为仇敌。在很多记载里努曼诺尔人通常都将他们与阴暗人类混为一谈，并暗指登兰德人都是魔苟斯的盟友，他们因此“声名远播”。 可是想要通过洛汗隘口到达洛汗人的领地必须经过登兰德，商量一番后他们决定取小道穿过，尽量也行，不要惊动那里居住的登兰德人，以免引发不必要的争斗。 三人思虑得很周全，可是运气着实不好，几乎是刚踏上小道后不久，就遭遇了从这里穿过的半兽人。 两方碰了个正着，对方带着不少人马前来，还有一个头领人物。几乎不需要思考，一场战争立刻爆发—— 艾丽莎是最先发现异样的人，她立刻推了一把身后的西维亚，躲过暗处袭来的箭，反手搭弓拉弦瞄准松手，快到没有任何反应过来的可能，射出去的箭正好命中最前方冲过来的半兽人，一声惨叫后应声倒地。 但这只是第一个，看样子他们是遇到了半兽人部队转移，敌人多得数不清，虽然战斗力不足但占据人数优势，精灵不能打持久战，他们边射箭边后退，想要躲到附近的森林里去借着树民的隐匿和夜色来躲避这群恶徒。 西维亚被二人保护在后，边战边退。这一战让她终于见识到守卫者的厉害之处——半兽人也有不少射手，但几乎没有一个能够准确命中艾丽莎或者阿奇尔，他们似乎有一种神奇的能力，总能在千钧一发之时偏头或转身躲开暗处的袭击，手中的弓箭却稳如泰山，没有丝毫颤抖，目光凌厉似剑，每一发攻击都携有致命威胁，能够瞬间让对手丧失战斗力。 轻盈优雅，美妙绝伦，她几乎都要产生这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比赛的错觉。 “废物！”她听见半兽人首领在不远处气急败坏地大喊，“给我抓住他们！要活的！” 西维亚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借着淡薄的月光抬眼望去，正好与对方的目光对视而上，它那双黄色犹如爬行动物的眼睛满溢邪恶和嗜杀，而且充满了某种思考的意味——它似乎是很清楚精灵的厉害，一直躲得远远的，藏在其他半兽人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们，令人不寒而栗。 “阿奇尔！”眼见一只长箭躲过艾丽莎的防御，直直朝背对它的精灵而去，女精灵脸色瞬间惨白，却不能放下手中的弓，在射出一箭的同时眼睛里露出了绝望至极的神色——他不可能躲得过去的，就像她一样分身乏术，而她所爱将会死在这一发箭下，即便她大难不死也会永恒地活在无休无止的悲伤与想念之中。 然后她就听见了一声锐鸣，是金属与金属之间碰撞擦出的激响。她霍然转头望去，一只箭从侧方射来，不偏不倚击中了刚才的长箭，打破了它原有的轨迹并顺势将它击落，救了阿奇尔一命。 艾丽莎朝那一箭来的方向望去，西维亚拉着弓对她点了点头，目光亮得惊人。 她忍不住长舒一口气，手指微微颤抖。 原来他们所说这个半精灵领悟了破箭技巧的传闻是真的……难怪她只用了十年时间就能走出森林，得到国王与艾斯特斯的认可，她的确有着过人之处。还是说所有的半精灵都是如此？——不是陨落，就是成为传说。 “它们太多了，”阿奇尔没注意方才极为惊险的一幕，微微皱眉，低声开口，“我的箭快用光了。” “我的也是。”艾丽莎咬牙。 西维亚侧了侧耳，似乎是听见了什么声音，面色一变，“糟了！” 所有人都齐齐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不远处有火光亮起，伴随着一阵喧嚣。这边的打斗惊醒了附近居住的登兰德人，那群原始而阴沉的野蛮人与努曼诺尔甚至洛汗都结下仇怨，极富侵略性，他们绝不会放过从这里路过的森林精灵，极有可能半兽人会出现在这里还是得到了对方的允许—— “快走！”艾丽莎低喝，“朝森林那边去！” 三人拔腿就跑。 半兽人和登兰德族群在身后不停地追，看样子根本没有放过他们的打算。 “不要让他们过隘口！”西维亚远远听见这样一句怒吼，“给我追！我要活的！” 他们奔跑在小道上，还要不停躲避身后射来的冷箭。精灵向来不是具有耐力的种族，不久就感到了力不从心，尤其是西维亚。她能听见来自胸腔和肺部仿佛破风箱一样的抽气声，喉咙里逐渐开始发热，一呼一吸间能闻见熟悉的腥味。可她不敢放慢脚步，直到三人的箭矢几乎全部用光，而一直护在她身后的艾丽莎陡然发出一声惨叫，她与阿奇尔骇然齐齐停住了脚—— “艾丽莎！”阿奇尔立刻抱住女精灵无力的身体，脸色发白，“不——不——” 一支长箭穿透了她的身体，血很快在伤口处染开——她替西维亚挡了一箭，致命的一箭。 “快走……”女精灵气若游丝，放开了牵着西维亚的手，“带她走……” 阿奇尔摇了摇头，转头对西维亚露出一个怀有歉意的悲伤笑容，“你走吧西维亚，我来拖着他们。” 半精灵少女抬起头来望着前方，她似乎是笑了笑，有些无奈，又有些挥不去的忧愁，“来不及了阿奇尔……我没有力气再跑下去了。” 敌人实在是太多了，而且她也再跑不动了。 西维亚低下头，对上艾丽莎的眼睛。光芒很快从那双温柔漂亮的眼眸中散去，变得灰暗无神，最后一丝气息被风吹散，她抱着无尽的遗憾和苦痛离开了尘世，就这样死在了最爱之人的怀中。 西维亚一直看着她，不曾移开过目光。她很难想象那温柔笑容彻底消失在这张脸庞上时她会有什么感觉，或许就像她的朋友们曾经说过的那样，她会渐渐习惯离别和死亡，一切痛苦都会变得麻木消沉，不再哭泣，不再悲伤，直到记忆也渐渐泛黄。 这样鲜活美丽的生命，前一刻还在对她微笑，说着话，而现在声息断绝，只流下最后一滴逐渐干涸的眼泪。 就连她都会有这样的感觉，难以想象阿奇尔此刻会是什么心情。他们是许下承诺相伴一生的爱侣，他们的爱会一直到生命尽头也不会消亡。而现在艾丽莎死了，死在他眼前，这种痛苦会环抱着他一直到来生，即便面见曼督斯也不会有丝毫衰减。 她能理解阿奇尔，精灵不似人类，他们的爱忠诚且永恒。很可惜这里就要成为他们的埋骨之地了，死在这里，她的灵魂将永远无法归乡。 西维亚叹了口气，上前一步，站在缓缓站起的阿奇尔身旁，抽出那把剑，轻声道，“来吧……战斗，至死无休。” 阿奇尔面无表情地举起剑，和她一同冲入了包围的敌人之中。 这无疑是困兽之斗，很快西维亚就感到了体力不支败下阵来，被一剑划破小腿后踉跄跪倒在地上，很快就有半兽人上来制服了她，即使她拼死反抗也无济于事，双手被牢牢绑缚在身后。她狼狈不堪地尽力转过头，阿奇尔也被抓住，绑牢，姿态耻-辱地被按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的眼睛一直看着艾丽莎宛如沉睡的侧颜，心灰意冷，不再反抗。西维亚看到这一幕，立刻闭上了眼，眼眶倏然就红了。 半兽人首领走了过来，打量他们，忽然沉沉笑出声，“两个……”它眯起眼，“这就更有意思了……带他们走。。” 西维亚被重重一推，不得不跟着他们的脚步踉跄着前行。她想要回头看阿奇尔一眼，可是绳子绑得很牢她上半身无法动弹，听不见阿奇尔发出任何声音，她心里那种不详的预感愈发清晰了。 她不知道这群半兽人活捉精灵是有什么意图。被推着走了许久，直到夜深了，他们来到一片森林，准备休整片刻再出发。 看来他们的目的就是迷雾山脉附近，那里的地底有不少半兽人的老巢，艾斯特斯曾经带守卫者围剿过大绿林附近的几个，可用处不大，很快他们就会继续繁衍出更多的半兽人来。 西维亚和阿奇尔被一同绑在一颗树上。她抬头望了望头顶遮天蔽日的枝叶，她能感觉到这是一片非常古老的森林，植被繁茂幽深，连风似乎都难以在这里穿过，空气凝滞到近乎静止。她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险。 她艰难地微微侧了侧头看向阿奇尔，显然对方也有相同的感受，他垂下眼眸看着身边裸-露出地面的一截极为粗壮有力的树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用精灵语低低开口，“记住，西维亚，你是森林之女，当你踏过一片古老并沉睡的土壤，那里就是你为之低语的地方。”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阿奇尔，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那你呢……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 阿奇尔微微一顿。他缓缓转过头，对她露出一个非常温暖而释然的微笑。 “他们会拷打，折磨，逼迫我们吐露出所有秘密……如果我们两个都活着，那么我们都会遭受酷刑。而‘唯一’才具备价值……西维亚，我们只能活一个。” 两个都活着，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伴遭受折辱，他们下手会毫无顾忌。而只活下来一个，他们才能珍惜这个唯一的俘虏，她才能安全地继续走下去。 西维亚看了看旁边正在肯野兔肉的半兽人，她转头望着阿奇尔，勉强地笑了笑，“你只是在安慰我的，对吗，阿奇尔？” 这个沉默而温和的精灵只是如此回答她，“记住我说的话……活下去。” 西维亚瞳孔一缩。 猝不及防，阿奇尔猛然挣脱了绳子，他的手里握着一块扁平的石头，他就是用这个一寸一寸磨断了捆在他身上的绳子。他大喊一声拿起半兽人放在旁边的武器就朝头领冲了过去，西维亚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精疲力尽的时刻，他居然还能凭着最后一股气势拼死杀了几个挡路的半兽人，沿途的半兽人看着这个精灵血红的眼睛都忍不住退后两步，就连明知他闯不过来的半兽人头领都吓得拔腿就跑摔倒在地上，宛如他身后携带着千军万马—— 西维亚眼泪顿时夺眶而出，模糊的视线里她看见那个修长的背影陡然一顿，然后缓缓倒下，头一直朝向东北方，那里伫立着另一片古老而危险的绿色森林。她听见半兽人头领气急败坏地喊着那这个精灵的尸-体来熬汤，她不敢再看下去了，她全身缩成一团，紧紧闭上眼，靠在膝盖上无声哭泣，手指紧紧扣入身后的树干里，留下无法抹去的血迹。 很快就有半兽人过来检查她的状况，确认她手中没有任何武器绑得牢牢的无法动弹后，才心安理得地走了回去，享用这顿意外得来的晚餐。西维亚额头紧紧贴在膝盖上，浑身颤抖不休，仿佛炽热的鲜血在喉间翻滚，燃烧，她的呼吸都变得滚烫，将她的泪水全部烧干，一滴不剩。 她再也不会流泪了。她知道。这将是她最后一次软弱无用的哭泣，在见证了一次又一次的离别和死亡，在它们把她所爱的，所在意的人一次又一次用无比残忍的方式夺走之后——她发誓，她发誓她的剑将染满半兽人的血，她要它们最痛苦地惨叫着死去，死前看到的是她的脸，听见的是她的诅咒——她和半兽人，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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