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把将她拉开,折身望着她,眼神愤怒像头受了伤野兽:“傅苓,你什么意思?”  他的大手正攥着她的手腕,因他此时骤然暴怒,手上便有些失了劲道,捏得她细弱的腕子生疼,傅苓却恍若不觉。  她说:“夫君……那是圣旨。”  ……  “那是圣旨!”谢父将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溅了跪在他面前的谢邵一身。  谢母上前护着儿子,也扶着谢父的胳膊让他莫要动气。  她神情为难,望着那正跪在地上的犯了倔的儿子,叹了一口气道:“你莫要怪你父亲不近人情,我们自然知晓你待傅家丫头的心意,但圣意难为,这等分明的道理,你难道不懂?”  “何止是圣意难违!”谢父雷霆之怒,劈手指向谢邵,“谢邵我告诉你,若今日世家还是当年的世家、谢氏还是当年的谢氏,这个婚约你寻个由头违逆了也罢,为父不会勉强!可而今的天子是什么人?儿啊,世家已经不是当年那般权倾朝野,天子一怒我举族不保,你还要为了儿女私情在此犯浑不成!”  谢邵沉默不语。  “至于傅家丫头,”谢父的声音低下来,“她是个好孩子……她会理解你的苦衷。”  ……  父亲说得不错,同时谢邵也知道,傅苓会理解。他还知道,她不但会理解,而且还能温温顺顺地接受,让他以为她心中毫无不适,可却会独自一人偷偷躲在被子里哭。  他太喜爱她了,因此了解她。当年在西郊的庄子上,他曾嘱咐她让她给他写信,可最后他一封信都没有收到。问当时家中的仆役时,婢子们说,她们亲眼见着傅苓给他写过很多封信,但却一封都不曾寄给他,只自己偷偷地烧了。  他当时就明白,这女子心中,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无风无雨。  而他,心疼她的小心翼翼。  他松开紧握她腕子的手,重新半跪在她面前,柔和但正色地对她说:“我答应过你,此生不娶正妻,我不会食言。”  傅苓唇角挂着苦笑,她望着谢邵的眼睛平静而饱含苦痛。  她说:“我已经经历了一次家破人亡,你尚不曾亲历,或许无法体会那般切肤之痛……那是很寻常的一个日子,忽然有官兵强闯府门,将犹在睡梦中的父亲和兄长带走,此后不出几日我父兄便殒命……我与母亲懦弱无能,只能在刑场下看着我父兄人头落地却不能上前为其收尸……”  她终于落下泪来,如泣如诉:“阿邵,那是活生生的性命,那是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我只要你活着、要父亲母亲活着,与你们的性命相比,我是不是你唯一的妻,真的并没有那么重要——你明白么?”  她只在他面前哭过两次。  一次,在她父母兄长的坟前,她述及离乱往事,呜咽不止;另一次,就是此时。  谢邵紧紧地搂着她,眼中依稀晶莹,却沉默不语。    七月廿三,嘉福公主下嫁当朝太尉谢邵。  这场大婚名动京华,红妆十里绵延不绝,万民夹道百官云集,圣上更是亲自主婚,将当朝最尊贵的嘉福公主,亲手交到了当朝一等公侯谢邵的手中。  公主入府的当晚,红烛明照,高朋满座,次日待拜见过舅姑,公主又含笑接受了妾室傅苓的请安,彼时公主粉面含春、面若桃李,当真称得上是美人绝色。  嘉福公主年纪略长傅苓两岁,但性情开朗明润、较傅苓倒显得更活泼些,粉唇常带笑,很是讨人喜爱。谢父和谢母本对这桩圣上强指的姻缘心有不满,但这位公主毕竟是二老当年在云南时眼看着长大的,终归有些情分在,何况她又极孝顺,日夜侍奉在谢母身前,常逗得母亲笑不拢嘴,时日一久,倒也不见了那些嫌隙。  与此同时,谢邵近来在朝野也经历了些许起伏。  按本朝律例,未免外戚干政之祸,公主驸马不得出仕,且近亲中人也不得为官。谢邵成婚次日便向朝廷缴了虎符,更给圣上递了辞官的折子。此事很快在朝野传开,因新朝方立,各地都还有些动荡,前朝余孽连带匪患闹得朝廷也颇为头大,谢邵一走,诸多兵事无人管辖,一时方寸大乱,百官遂联名上书,直言太尉大人乃国之肱骨、封疆大吏,实在不该年纪轻轻就卷铺盖回家,又一个个跪请天子特开恩典、效仿前代之制,许谢驸马留任太尉一职。  群臣跪请的当晚,宫中秘传天子在寝宫中怒斩了好几个小太监,次日上朝,却含笑应允,一派君臣相和的景象,谢邵遂官复原职。  至于太尉大人的内宅,近来也是一派祥和之态。  公主下嫁后,谢邵待之甚厚,夜夜宿在正屋,只偶尔才到妾室屋中小坐,但却甚少留宿。嘉福公主待傅苓也很和善,宫中的赏赐常会分一些给她,也常召她到正房叙话。  嘉福公主常笑意盎然地对傅苓说:“妹妹早我两年入府,想是对他也多有了解。我虽与他青梅竹马一道长大,但那毕竟是小时候的事了,他的许多喜好如今改了也未可知,我若有什么做得不妥当、犯了他的忌讳,妹妹可要多提醒姐姐才好。”  她说得恳切,傅苓自然也含笑答应,一时倒果真宛若一对姐妹花。府中的下人私底下常言,这傅苓终究是好命,虽出身破落,可当年入府以后也是得了太尉大人专宠,纵使而今大人移情于公主、有些冷落了她,但所幸公主却是个有雅量之人,待她也十分宽容,可真叫别家被主母欺凌的侍妾们看了眼红呢。    次年秋,西北匪患汹汹,前朝势力趁机蜂起,据说拥立了哀帝之侄朱广隶为皇,连袭西北数郡,直扑东京。  天子震怒,命当朝太尉谢邵亲自带兵平叛,至秋末,谢邵出征。  他走后两个月,至冬日年关前,谢府出了大喜事:嘉福公主有孕。  谢家上下一片喜庆,谢母更是几近落泪,长久地拉着嘉福的手,说:“好,好……”  嘉福公主俏脸微红,也是喜不自胜。  谢邵如今也年近而立,与他一般大的世家子弟大多都儿女成群,只他一个还没有子嗣,谢家父母早已为此着急,好在如今嘉福公主终于有了身孕,二老欢喜也在情理之中。谢母心细,更是亲自打点公主的日常用度,亦隔三差五顶着东京冬季的寒雪到公主屋内看她。  有一回她来的时候,正碰上傅苓来向嘉福公主请安  她很瘦。自然她原本就瘦,如今却是更瘦了,即便冬日穿着厚厚的小袄,也能看出她的瘦削。她见了谢母,忙欠身请安。  谢母一愣,朝她笑笑,又嘱她回去好好将养身子,便进了里间看望嘉福去了。  待从嘉福那里出来,谢母又不禁想起傅苓,心中叹息,回去的半路又转到她屋里去探望。  她屋里的陈设很朴素,她本就不是个爱铺张的孩子,如今是更显得简朴了。她院子里也没有多少伺候她的人,只有两个院子里的小厮,并上一个自她入府以来就一直在她身边侍奉的婢子,名叫鸳鸯,此外便再没有别人。  谢母想起当年儿子对她的怜爱,再对比起而今她的遭际,一时心下也不免怜悯,有心宽慰她两句却不知从何开口,最后只能说:“你这孩子……若是当初你也能有个孩子,或许……”  傅苓淡淡一笑,答:“想来是妾没有那个福分。”  谢母一声长叹,又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那个时候傅苓没有告诉谢母——当然她也不曾告诉任何人,包括谢邵——她并不是没有怀上孩子,只是每一次她都会自己偷偷喝下避子汤。  那些避子汤就像当年一封又一封她小心写好又偷偷烧掉的信笺,她永远知道自己的本分在哪里,她永远不会去争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元月初六,在新岁的一片欢声笑语中,嘉福公主小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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