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月之后是四月初八,适逢浴佛节。  自后梁时代起,佛道便极盛行,世家中更有推崇佛教的风尚,每逢浴佛节必有盛会。  谢家也是如此,按照旧例,每至浴佛节谢家主母都会亲赴相国寺祈愿,因世家多与主持相熟,更涉及了些功德香火的问题。  今岁四月开初,谢母感染了风寒,卧床了几日,至四月初八时气力还虚着,不便亲赴佛会,便将傅苓叫到床前,将此事交与她去办。  傅苓大吃一惊,道:“母亲岂可如此?我不过区区妾室,岂敢托大代谢家赴此等盛会?怕要被别家笑话了去、丢了谢家的颜面。”  谢母风寒未愈,仍有些咳嗽,被傅苓搀扶着半倚在床上。她闻言,十分慈爱地拉着傅苓的手,说:“我家那个不肖子,娶你之前便扬言此生只迎你一个进门,心里早已拿你当正室看待,我与你父亲也是这个意思,你万不可妄自菲薄了去。”  “至于谢氏的门面,”谢母淡淡一笑,眼神中有岁月沉淀下的睿智和淡泊,“那是他们男儿在朝堂上、在沙场上挣来的,若一族之门面终要一个后宅女眷来强撑,这世家便也不足以称为世家了。”  此言十分在理,但傅苓仍有疑虑,她虽深知谢家待她甚厚,却也因此更不愿污其门楣,正要再推辞,又听谢母颇具深意地说:“苓儿,你也是世家贵女出身,通身气派不输于宗室,更有我谢氏在后,每逢盛会当是众星捧月,绝无自愧弗如的道理啊。”  傅苓闻言,心下巨震,再无推辞。    浴佛节果然是盛会,世家女眷十有八九皆云集于相国寺,一片梵唱声中显出一派盛世的气象来。  自入了谢家,虽时有些许应酬,但大多是随着谢母,这般独当一面倒是头一遭,傅苓心中实在颇有些慌乱。然谢母所言不错,她本就是世家出身,更是当朝一等公侯谢邵唯一的姬妾,她不能、也不必矮人一头,遂拿出了自幼被教养出的世家贵女风范,一举手一投足,无一不是雅韵天成。  世家中的未嫁女十有八九都窥伺着谢邵正妻的位子,今日一见傅苓代谢母出席盛会,俨然有谢氏主母的风仪,一个个心内拔凉,面上却不敢显露,除却那么一两个尖酸的不咸不淡地说过两句风凉话之外,其余众人无不对傅苓小心逢迎,倒真是有些众星捧月的意思。  待到午间休憩时,傅苓方随着寺中的僧侣入了自己的厢房,屏退了左右后,便入了内室小眠。  然这一步刚刚踏入,便见一个她素昧平生的华服男子正旁若无人地站在榻边观赏窗沿上的兰花。见她进来了,还眉眼含笑,对她说:“谢爱卿百般遮掩,今日终还是让朕窥得小姐真容。”  这人……是当朝天子。  傅苓心中震惊,于仪礼上却无半点疏漏,立刻向新君行了跪礼,那人哈哈大笑,上前一步搀她起来,他的手又冷又湿,像是带毒的蛇信子,令她打了个寒颤。  刘帛察觉到了她的这个寒颤,笑道:“小姐不必紧张,朕今日来此不过为了一解心中好奇,并无别的意思。”  傅苓仿若不经意地将手臂从他手中抽出,欠身道:“民妇初见天颜,难免局促,望陛下莫笑。只是民妇而今已为太尉大人之姬妾,想来已当不得‘小姐’一称了。”  她抽出手臂的那个动作令天子的眸色闪了闪,但他未露不快,只笑道:“夫人所言甚是,只是夫人如此沉鱼之貌、又正值妙龄,朕一时难免失语,还望夫人莫怪。”  天子如此客气,傅苓焉能不懂事,只连道“不敢”。  新君又说:“朕前些日子听到些有趣之事,说朕的太尉正在暗查当年傅家那场大案,不知夫人可知晓此事?”  窗外一片梵唱,傅苓却丝毫感受不到佛光普照,她心内发颤,闻言再次跪下道:“太尉大人翻查旧案全因民妇的恳请,绝无他意,陛下明察!”  这一次刘帛没有扶她起来,只径自寻了个座子坐下,悠悠然以手支额,脸上的笑意已经褪去,但神色自若,像一条围着猎物打转的蛇。  他面无表情地说:“夫人与太尉当真是伉俪情深,朕与太尉自幼一同长大,倒是头一回见他待女子如此上心。诗中有言,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夫妻之间总要相互关照才好,若只见太尉一意付出,而夫人却不知回报,想来便有些不美了。”  傅苓低眉敛目,道:“民妇愚钝,请陛下明示。”  天子勾唇一笑,十分悠然地说:“太尉正室悬空,终不是家宅安宁之象,恰朕的嘉福公主与太尉青梅竹马……夫人可明白朕的意思?”  傅苓如坠冰窟。  新帝不错眼地望着她,眼中的寒芒令人汗毛倒竖,傅苓听见自己说:“……民妇明白。”  天子一笑,似乎颇为满意,片刻后又露出为难之色,问:“可太尉与夫人情谊甚笃,若他因顾念夫人而执意不肯娶嘉福,这又如何是好?”  傅苓的双眼已经彻底死寂下来,她低垂着头,说:“太尉大人亦思慕公主,民妇不敢从中作梗。”  新帝闻言终于满意,又仿佛不经意一般地问:“那么今日夫人返家之后,会否向人提起与朕的这一面之缘呢?”  傅苓答:“陛下日理万机,怎会现身相国寺?民妇今日,谁也没有看见。”  天子大笑,移步到她身前,以指挑起她的下巴,直视着她的双眼,低声道:“夫人如此聪慧,难怪他对你怜爱至此——夫人大可思量入朕之后宫,彼时傅家若要翻案,可谓轻而易举。”  傅苓只感到脖子被毒蛇缠住,她僵硬地把头偏开,向天子叩首,道:“恭送陛下。”    一月之后,一道圣旨发往谢家:陛下赐婚,嘉福公主嫁与谢家嫡子谢邵为正妻。    傅苓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是当日的深夜。  她最初只是奇怪今夜谢邵为何没有回来和她一起用晚膳,问询起下人时,婢子们的眼神都有些躲闪,且隐约透出些怜悯来,颇令她感到奇怪。  下人们告诉她,谢邵在他的书房里,已经一整日没有出来过了。  她听言心中难免有些不安,便又问起他枯坐不出的缘由,下人们神色为难,在她的追问下终于还是将今日的圣旨告诉了傅苓。  傅苓闻言,愣了一下,而后淡淡一笑,十分平静地说:“好,我去看看他。”    谢邵的书房她去过许多回,他这人平日里显得刚硬,私下里又有些缠人,尤其是新婚时候,总是缠着她让她在书房内陪他处理公务。她拗不过他,每每都是应允,在他身旁翻翻话本和琴谱,时不时与他说上几句话,倒也称得上是有趣。  而这一回她推门而入的时候,却遭到了他的驱赶。  谢邵大约只听到推门声,便以为是府中的仆役进门为他送晚膳,随手朝门掷过来一方砚台,厉声说:“混账!滚出去!”  傅苓一开门,眼前就是一道黑影闪过,幸而他扔得不准,那砚台撞在墙上,摔了个粉碎,倒没有砸到她。  她叹了一口气,进屋后将房门关上,柔声道:“本不是爱拿人出气的主子,这又是何必?”  屋内一灯如豆,他正有些颓然地坐在桌案后,见来人是她,眼中一闪而过一丝狼狈。  傅苓只作未见。  房内已经一片狼藉,他那样理智的一个人,竟恼怒得将房内的东西摔了一地,地上满是零零碎碎的玩意儿,书卷纸张更是散落得到处都是,室内名贵的瓷器玉器也未能幸免,皆是碎了一地。  傅苓叫了他两声,谢邵只埋头不应,过了半晌,只听她一声低低的惊叫,他抬头一看,才见她裙摆染血,想是被一地的碎瓷扎伤了。  谢邵连忙几步奔到她身边,打横将人抱起,朝内间的软榻而去,边行边叱她道:“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不教人省心?是没见着地上有碎渣儿不成?”  他虽恼怒,却极温柔地替她查看伤势,替她脱下鞋履之后,果然见那玉足被碎瓷割伤,瓷片仍深陷在伤处,鲜血横流。  他虽出身世家,却是当朝的武官,当年征战之时早见多了各式惨烈的死伤,他自己也是一身疤痕,可从没有过皱过一下眉头,此时傅苓不过被碎瓷扎伤了脚罢了,他便眉头紧锁、额角见汗,一副大敌当前无从下手的模样。  他抿了抿嘴,简单半蹲在塌前替她处理了一番伤口,便站起来说:“你且等一会儿,我寻大夫来为你处理……”  他转身要走,却被她从身后环住了腰。  谢邵僵住,她的力道那样轻柔,他却仿佛动弹不得。  她坐他站,她的脸贴在他的后腰上,说:“你先别走,我有话想对你说——成么?”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她很依恋地抱着他,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你,娶了她吧。”  他的身体瞬间变得紧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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