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急忙冲了过去将小皇帝扶了起来。

朱儆只觉着眼前天晕地旋心中有个声音狂怒地在大叫大喊像是至极至深的绝望又像是垂死挣扎的否认。

他想藏起来避开这个声音但这声音却是从他心底发出而就算偌大皇城,豁达天下,却终究没有他能安稳藏身的地方。

像是铺天盖地的夜影迅速笼罩了朱儆被那股排山倒海似的巨力挤压,三魂七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几乎都难以承受要随之而化成碎片。

在陈冲的声声呼唤之中,朱儆抬起头看见了前方静默而立的范垣。

范垣的脸色仍然是那样沉静跟朱儆此刻的魂飞魄散四分五裂天壤之别。

刹那间前尘旧事冲上了朱儆的心头就像是落水将溺亡的人发现了一个站在岸上的人,偏那人近在咫尺。

他所做的就是一把抓住。

小皇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对。”

第一个字说出来后接下来的好像就容易许多了,“你胡说朕、朕……什么也不记得!”

他仓促慌张,而不由分说地否认着一切,但这还不够。

“是、是你!”不知为什么,口中自动就跳出这两个字。

朱儆愣了愣,却身不由己似的,继续说道,“一切都是你做的!对,是你!”

少年的声音有些尖利,在空荡荡的大殿内响动。

范垣的反应仍是那么“习以为常”,就像是被皇帝指控的不是自己,就像是他不知道这指控背后的后果。

但事实上,却没有人比范垣更加清楚,此刻他的这份淡定自若,正是因为已经早就知道了,当往事终于揭穿,小皇帝的反应会是什么样的。

他本来可以继续保守这个秘密,他也知道此刻选择告诉朱儆,仍是极大的冒险之举。

就像是当初在演武场上教小皇帝射箭,却不慎射伤了士兵。

就像是那次他微服私访,却遇到了刺客行刺。

前车之鉴,他也怕自己操之过急,拔苗助长,从而适得其反。

但已经不想再继续沉默下去了。

自从陈琉璃被误杀的那夜开始,他牢记琉璃的遗言嘱托,同时也是为了家国天下的前景着想,所以,强行按捺心中的悲愤,惊怒跟恼火,尽心竭力地教导着她最爱的这个孩子,侍奉这位一国之主。

后来,面对琉璃的质问,他从最初的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到一次次的违心不答,这一切,无非是他知道,对于琉璃而言,她毕生至为珍爱的只怕就是这个孩子,假如得知是朱儆亲手害死了自己,叫她情何以堪,如何接受?

所以宁肯让琉璃恨着自己,也不愿意让她知道,害死了她的,正是她视若珍宝的朱儆。

但是他毕竟低估了郑氏。

当年范垣也不是没怀疑过郑氏的,只是那会儿杜三将所有罪责兜揽了过去,并痛斥范垣图谋不轨,说是奉了先帝的密令,倘若皇太后跟范垣有任何不轨,便即刻行密令让太后殉葬以全名节。

先帝深知范垣跟琉璃之间的瓜葛,也不是没疑心过,所以那时候范垣才刻意跟琉璃保持距离,表面上只冷冷淡淡的。

如果说先帝临去留下了这道密旨,倒也不是不能够的,所以范垣才信了,到此为止。

郑氏才也因此成了漏网之鱼。

上回御膳房所赐的糕点上的毒,跟先前害死琉璃的那种不是一样的,更何况很快严雪自己承认了,所以范垣并没有仔细往郑氏身上想。

直到郑氏最后摆了这一道,实在够狠。

郑氏服用的是跟琉璃一样的毒,这样一来,自然会引发御医的注意,也会引发朱儆的疑心。

而且一个是皇太后,一个是废后,且两人死的时候范垣都在跟前,所以说范垣简直像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另外,之前琉璃身故,范垣因为顾及朱儆年纪小,这样小小年纪的孩子若是知道自己亲手害死了母亲,只怕一辈子都要毁了。

又加上琉璃的遗愿,所以范垣只严命所有人都噤声不语,更加大肆清洗宫中可疑人等,对外只粉饰太平说皇太后只是急病罢了。

这样乃是为了保护朱儆。

但是现在给郑氏夫人如此一招,反而成了他做贼心虚似的。

当然,郑氏也知道,自己这样一招是破釜沉舟,范垣自然会知道所有事情都是她暗中所为。

如果范垣想要洗脱罪名,大可向皇帝坦诚一切,说明真相。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势必要提起往年之事,也势必会让朱儆知道他亲手害死了他的母后之事,而皇帝知道真相后是何反应……无人能够预知。

所以郑氏自戕,便把范垣推倒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不管范垣做出如何选择,都注定了无法了局。

现下,范垣仍似在风口浪尖上。

朱儆无法接受自己所知道的真相,反指责范垣。

范垣望着惊怒交加的小皇帝,终于说道:“从皇上小的时候,我以少傅身份,从来对皇上十分严格。”

他的声音一如往日般沉缓平静,就像是先前给朱儆上课上后一样。

朱儆拧眉望着他。

范垣道:“我对您说过多少次,皇上的一言一行都该留意,因为,看似很平常的一句话,一件事,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甚至害死千千万万人。”

朱儆心头一震:从小到大,范垣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句。

比如那次他纵容小狗圆儿的时候,比如在演武场的时候,比如……

当时他只觉着范垣小题大做,哓哓不饶人,十分啰嗦古板。

但是,此刻听他突然提起这句,却让朱儆不寒而栗。

原来……范垣早就告诉了他,正因为他的不经意的言行动作,曾经害死了他最珍爱的人?!

范垣望着朱儆的双眼:“那时候皇上还小,未必懂得。”

他继续说:“但是现在,皇上已经长大了。”

范垣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似感喟又似欣慰的淡笑:“皇上长大了,也该有自己的判断,我本来想继续隐瞒此事,但……我相信皇上,终究会知道该怎么做。”

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对朱儆而言,却潜伏着无法比拟的残忍。

朱儆推开陈冲。

他自己摇摇晃晃地重新落座,眼睛看着对面的范垣。

殿内的空气都好像凝滞了。

然后朱儆抬手一挥,示意将范垣带下去。

陈冲的心一跳,迟疑着问:“皇上……”

朱儆垂下眼皮,声音沉沉的,有些微冷:“带走。”

这一夜,范府之中,琉璃也一夜无眠。

明澈也跟着她一块儿睡,小孩子虽不会说话,却仿佛知道有什么事发生,不停地含混不清地叫,往门口张望。

似乎在疑惑,为什么父亲并没有回来。

温姨妈在琉璃回来后,忙着家去看过了沛儒,便又回来陪着琉璃。琉璃本想叫她不用来,毕竟家中也还有个小孩子,奈何温姨妈总是不能放心,只说家里头还有养谦守着,因此到底仍是来了。

次日一早,有侍从回来报说,因为在早朝的时候,有两位朝臣替范垣说话,一个给当场拉了出去廷杖二十,打的气短神噎,另一个则给革了职。

隐隐地还听说,满朝哗然惊动,但小皇帝不听众人所言便喝令退朝。

温姨妈慌了神,琉璃因想着昨夜范垣的叮嘱,却反而沉得住气,竟反过来劝慰母亲。

草草地吃了午饭,外间来报说李氏忽然带了沛儒到了。

温姨妈正在跟琉璃说起养谦怎么还没回来,见李氏来了,忙出来接着。

谁知李诗遥的脸色竟是铁青,彼此照面后,也不行礼,也不招呼,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说道:“您老人家只管在这里躲着,也不回家看看,都天下大乱了。”

温姨妈听是这样,忙问:“出什么事了?”

李诗遥哭道:“可不正是出事了?先前你儿子进宫去了,昨儿我早叮嘱过他一定要谨言慎行,千万别多嘴多舌的,如今倒好,人至今没回来了,我家里人打听说,是他在里头回复皇上的时候说错了话,惹得皇上很不高兴……现在还不知怎么样呢。”

温姨妈闻听,几乎又昏厥过去,琉璃忙扶着她。

此刻沛儒因见母亲哭了,就也跟着哇哇哭叫起来,琉璃忙叫奶娘过去抱来。

李诗遥撒了手,索性又坐在椅子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我听了这个消息,竟不知怎么办好,家里也没有一个能商量的人,可就在这时候,又有混账东西上门惹事了。”

琉璃正在劝解母亲,听了这话忙问:“是什么人?”

李诗遥道:“先前你们温家的人上门打秋风,那时候你们都冷冷的对人家,人家就忍气吞声的,现在听说你们出了事,他们自然是幸灾乐祸起来,又欺负我一个女流之辈在家里,就什么难听的话都冲着我来了,可怜没一个给我撑腰的,我受了委屈,向谁说去?”

温姨妈坐在椅子上,气的只是发抖:“什么?竟有这种事。你没叫门上打他们出去?”

李诗遥哭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难道要我出头露面地跟那些混账男人吵?您老人家说现在怎么样吧,你儿子还不知怎么样,家里又进了贼一般……这日子可怎么过。”

琉璃见她只管诉苦,不禁安抚道:“现下是非常时候,嫂子不要着急,就算有一万件事也都慢慢料理,家里我会派人去看看,如果有人闹事,自然不会姑息,哥哥那边,我也会派人去探听,皇上圣明,决不至于迁怒到哥哥身上。”

李诗遥道:“妹妹,你好大的口气,现在你还能管得了我们家的事吗?”

琉璃道:“这是怎么说,嫂子受了委屈,我自然得管。”

李诗遥道:“可知这份委屈,却也是跟着你们受的。”说到这里,便又抽噎说道:“我们先前跟着你们有什么好的,待出了事,却把大家都拉下水了。”

琉璃气滞。温姨妈本也气得不成,听了这话,却道:“诗遥,你在胡说什么!”

李诗遥拭泪道:“我知道您老人家护着女儿,所以就不管我们孤儿寡母的了。如今我只抱怨一句话也都不成?”

温姨妈浑身哆嗦,指着道:“你还不闭嘴,你怎么孤儿寡母了,谦儿好好的,还没有死呢!你平日里跟谦儿争执,何等的要强,怎么家里现在遇到事,有人欺上门,你反而什么都不能了?反倒跑到这里来欺负你妹妹?”

李诗遥愣了愣,不耐烦地说道:“您老人家说话讲讲理,你反而抱怨我的不对?如果不是因为他们,会连累的我们家里现在这样愁云惨雾,活不出来似的?”

温姨妈听她口口声声地指责琉璃,忍不住道:“这是我亲生的女儿,是谦儿亲生妹子,是你的小姑子,大家亲戚一体,谁家有事自然相帮相扶,以你的意思,谁家若有事就要割舍了亲戚骨肉关系不成?你以为你一辈子就不会遇到事了?事到如今,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是怕沾惹祸事,你是后悔嫁到温家了!”

琉璃因给李诗遥数落,也觉匪夷所思,听温姨妈动怒,忙道:“母亲,这会儿何必再生闲气。”

李诗遥给温姨妈骂了一顿,又羞又气,又不禁想起上次想给养谦谋官,琉璃辖制她的那些话,一时气的哼道:“我自然是后悔了。我好歹也给温家添了香火,却动辄还给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压制着,夫婿是个没心的,自己不肯上进,反而为了别人把自己栽进去,如今这家里竟也没了我的容身之地,您老人家想成心赶我走,就直说!”

温姨妈脸色发白,说不上来,正在此刻,外头传来养谦的声音道:“好,你就走,我答应了!你走了就别再回来。”

大家都愕然回头,却见养谦正从门口走了进来,看着李诗遥道:“我也知道,你早就起了二心了,早跟我们不是一路人,既然如此又何必勉强,要和离还是休书,你自己选就是了。我没有二话。”

李诗遥见养谦突然出现,又如此果决,一时惊怔了,无法回嘴。

琉璃叫道:“哥哥!”

养谦制止了她:“你不用说,可知我不是赌气。”

李诗遥总算反应过来,顿足道:“好,我也受够了!”

她回过身,要去抱沛儒,养谦上前拦住:“你要走就走,沛儒是姓温的!”

李诗遥道:“你跟我叫嚷什么?我是为了沛儒好才要带他走,跟着你,若也被此事连累了,你是要害死他不成?”

养谦冷笑起来:“沛儒虽小,但也是温家的人,温家没有贪生怕死的软骨头!”

李诗遥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温养谦,你也太绝情了!”

养谦道:“是我绝情,还是你根本无义?”

李诗遥咬牙,终于道:“好,这是你说的。”说完后转身往外走,琉璃忙道:“嫂子!”还要去拉住他,却给养谦拦住。

李诗遥脚步顿了顿,终于出门去了。

剩下琉璃道:“哥哥,你这是干什么?!为了四爷跟我,弄得你们夫妻反目,这算什么?沛儒还小,你也该为他着想才是!”

养谦目睹李诗遥去了,才对琉璃说道:“我正是为了沛儒着想才这样。这会儿正是风雨飘摇大家该齐心协力的时候,但你看看她,一味的只为了自个儿着想,不知同舟共济,只想不沾湿自己的脚……如此自私狭隘,无情无义,能教导出什么好孩子来?倒不如趁早离了!”

温姨妈本来也很不肯,可听了养谦这两句,默默想了会儿,便叹息了声:“罢了,罢了,这也是冤孽。”

虽然养谦的话有几分道理,但琉璃心中却很是不安,毕竟是为了他们的事……突然琉璃想起来,忙问道:“怎么传说哥哥在宫里给皇上斥责了呢,到底是怎么样?”

当着温姨妈的面,养谦道:“没什么,只不过我应答了几句,皇上不太喜欢,幸而郑侍郎在旁边,帮我开脱了几句,毕竟无事,可……四爷……”

琉璃见他敛了眉头,反而说道:“哥哥别忙,也不用再替四爷奔走,这件事他自己会处置。”

养谦诧异:“四爷自己会?可是今天早上……”

养谦本想说早朝的事,从小皇帝的反应看来,这次范垣只怕不能善了,可话到嘴边,又不想让琉璃跟母亲过分忧心,便打住了。

琉璃道:“我也听说了,只是四爷什么惊险的事没经历过,我相信他能料理妥当。”

养谦见她镇定淡然,心里的忧急才宽了几分,他从宫中往回走的时候,担心的就是如何跟琉璃交代,生怕妹子太过忧惊,如今见琉璃这般沉稳,便点点头。

先前养谦进宫侍读,小皇帝却无心念书,只顾怔怔地出神。养谦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却不便多话。

直到朱儆主动说道:“温爱卿,朕听说先前你不同意把纯儿嫁给范垣,是为什么?”

养谦愣了愣,然后道:“臣、臣那时候是听说些流言蜚语,所以才有些误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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