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拓这些年,难得的风调雨顺,国运蒸蒸日上似的。  六月初一,行都城内轰动,敦煌菩萨带了百卷经书,终于到了行都。  这日清晨,行都城内千座寺庙,万余僧众,由永宁寺住持带领,跟随着太子的迎接队伍出城四十余里地,幢幡迎经。满城佛经念诵声音,一直绵延百余里地,行都百姓将街巷挤得水泄不通,都要一睹敦煌菩萨的真容。  有的说,听说敦煌菩萨将入永宁寺讲经五年,那菩萨都到了咱们大拓,以后大拓国泰民安了吧。  竺法护其实头一天就到了行都郊外明悬寺,歇了一晚,第二天凌晨就起了床,沐浴更衣,念诵《法华经》。刚念完一卷,听到有人兴高采烈闯进来,叫道,“竺法护,没想到你会来啊。以为你去了柔然,就不会想回中原了呢。”  竺法护睁开眼,对着那人微笑说,“令狐见善,还是老样子呢。”令狐见善一高兴,把竺法护黝黑瘦小的身子抱起来一下,欢喜道,“有好几年没见你了,和尚,你更黑了。”  竺法护笑道,“是啊,好几年了,你心肝肺还是没长齐全呢。”  令狐笑道,“对了,我给你引荐一个人,你一定会非常喜欢他,咱们天下第一公子,侯察司新任太尉元无忌。”  门外有个人笑着进来,“什么天下第一公子,菩萨,我只是个叫元无忌的凡人啊。”  竺法护忙起身与元无忌见面,元无忌见竺法护眼窝深陷,肤色黝黑,双眼炯炯有神,不像中原人,元无忌一把抓住竺法护的手,竺法护立时觉得手上热气腾腾的,元无忌笑道,侯察司就在永宁寺西边不过二里远,以后听菩萨讲法很方便。  门外又有个人高声笑道,“你不要就知道听法,冷落我妹子。”征北大将军崔穆说着进来,崔穆恬兰他们兄妹长得十分相像,五官清秀柔和,崔穆虽然常年在外征战,皮肤糙黑一点,但是看起来还是不像兵戎之人,更像个书生。  但是崔穆说话直接,不留情面,无忌略有尴尬,笑说,“大哥,我哪里敢。”  崔穆瞪他一眼,“你有什么不敢,恬兰过门,你才回去几次,不都是恬兰上赶着,自己到公子府去找你。说实话,我们家恬兰当时本是太子妃的候选,可她就偏偏看上你了。”  无忌脸一红,岔开话道,“太子很快就到了,我代太子先来探望菩萨。”  竺法护连说不敢,说话间,已经报说,太子的迎经队伍到了。无忌引着竺法护出去。  无忌看见太子,才想起来问竺法护,柔然长公主为什么没有同行,耽搁了这许久。竺法护才道,柔然长公主深受皇后疼爱,实在舍不得,知道她这一去,就是死别了,要多留在身边几日。她生性倔强,柔然国破,初始她被迫来和亲,又是做侧妃,她是抵死不从的。  无忌叹口气,想到一个倔强的女人和阴沉的太子,两个人不知道得过着一种什么样的日子。  无忌只是想着日子这种小事,太子心里盘算的只有一局又局的大棋。日子、女人,在他心里就像脚底河沟里的水,在泥里淙淙流着罢了。  太子知道皇上安排他来迎接竺法护的用心良苦,当然不肯浪费,下了马,恭恭敬敬的对竺法护施礼迎接。  握住了竺法护,握住了侯察司,握住了崔家,形势大好。  竺法护看到太子有豺相,心叹这就是以后大拓的王了么。  七月,盛夏。柔然公主终于到了行都。  这才知道,柔然公主半路遇了险,被流匪截杀,危急时候却被路过要去行都的商队所救。  这是说书人的版本。  忉利宫的底本是,原定的计划又发生了变故。  其实从那日绮绿楼被包围,变故已经开始了。  季成抱定宣舞不肯她走,他想自己有办法安排她,像以前一样,脑筋里不断转着自己的法子,最坏的打算是带着宣舞杀出去,自己的人在楼下占了一半,几个府兵捕快不算什么。  他只管摩挲着宣舞的头发,浓密又柔软,这是漂亮的头发,微微带着卷曲,很像他年轻时的头发。  可宣舞偏偏说,“不要你管,这回我自己解决。”  这种话是最让季成生气的,好像宣舞故意把他们一劈两半,分成两个人似的。季成将她狠狠按在怀里,好像要把她装回身体一贯缺的那一块里,他语气不耐烦,“你不要总使性子,因为几个不相干的外人,跟我耍性子。”他的嘴唇埋进她的头发说,“前几日家里进了几瓶波斯的头油。”他说着摸出小小的青玉瓶子,塞进宣舞的手里。季成的脸还埋在头发里,手是勉力克制着,只轻轻搭在宣舞的背上,但觉得眼前的身体要蹦到自己手上来了,会由着他端在手心里。  宣舞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宠坏的波斯猫,心里不胜其烦,手上一撒,那个瓶子摔在地上,磕坏一个角,玫瑰的味道一涌一涌的爬出来。季成被声音一惊,也清醒了很多,渐渐放开宣舞,退后一步看着她,她若无其事回望着季成,“我自己来解决。我不比金南风差,她能解决的,我能做的更好。”  季成低着头,看着稠黄的玫瑰头油摊在青蓝色的碎片上,呆了半晌才笑说,“她又是什么,你值不当的跟她比,咱们借用的一把刀而已。”  “吴家那个丫头呢?”  季成笑得清淡,“一颗棋子吧。咱们的。”话说得好像吴真林从来没有存在过,又把咱们说得很重,好像让宣舞务必安心似的。  宣舞有了这个感觉,心里怏怏,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季成很有把握的把她再次揽入怀中,笑话她,“你这点小脾气,该收收了,也大了。咱们熬过了这阵子,以后会越来越好。我们以前不是熬过很多次么。你什么都不要想,乖乖听我安排。什么都听我的就好。”  宣舞莫名觉得被羞辱了般,他还是把我当小孩。  季成心里热腾腾,脑子里又完完全全冷静着,让宣舞安然脱身,这事还要靠金南风,安淮王到底是金南风的表哥,他忽然觉得心口锐利的一疼,吃了一惊,低头看那个木笄子插了三分之一在心口上,身上一麻,瘫得动弹不了,他难以置信看着宣舞,鲜血流在她手上,她眼睛里晶莹闪动,扶住要倒下的季成,拖着他到了床上,他不能相信被宣舞点了穴道,几乎说不出话来,宣舞扶着季成,让季成倚在她怀里,她的脸贴着季成的脸,手里握着扎在季成胸口的木笄子,那个伤口并不打紧,但是血流的很厉害,宣舞握着木笄子将自己的手割破了,看着两处鲜血流在一起。她满手的鲜血又去轻拂季成头发、脸庞,她的嘴唇轻轻贴在季成脸上这些混合的鲜血,悄声说,“我长大了,跟金南风一样的女人,这回,我自己来解决。以后,你需要的是我,离不开的是我。”  外边的脚步声咚咚地迫近了,捉拿罪人季武的喊叫声包围过来,宣舞放了季成躺下,又给他薄薄盖了一层大红的婚服,自己刚刚脱下的,转身悄悄到了门口,季成的眼泪喷涌而出,无法遏制,好像这一辈子的眼泪都要流尽了。  宣舞打开门,看着门外,象牙扇子一扇,笑着,“来吧,本公子就在这里呢。”宣舞给寒舞使个眼色,寒舞忙冲进屋,看见季成的样子,大惊失色,忙扶他起来包扎伤口,解开穴道。季成运了半天气才能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外闯,“小舞,小舞?”  宣舞被带到安淮府尹,大门一关,安淮王就转出来,宣舞打量着安淮王,皮肤黝黑的敦实中年男人,双眼大而突出,一味地瞪着,笑起来也是抽动皮肤,底子里是不笑的。他先给宣舞松了绑,挽着手请上座,笑道,“武公子,委屈您了,如今国之有难啊,需要义士您舍身救国呢。”云云的说了很多,极为恳切的。  宣舞漠然听着不语,等到最后安淮王都说完了,看着自己时,才徐徐笑着说,“小人都听明白了,安淮王是要小人借着柔然公主到行都和亲,截杀柔然公主,偷梁换柱,把忉利宫的人送进太子府。这个,可是相当不易啊。”  安淮王笑道,“所以此局人选至关重要,关系我大齐百年基业。听说武公子与大拓第一公子元无忌素有来往,而且听闻公子少年英武,雄才大略,实在是这次行动的最佳人选,只是,此次行动十分危险……”安淮王不语,看着宣舞。  宣舞心道,危险也好,安全也罢,我有不去的道理么。  便就势下了椅子,躬身施礼道,“小人明白了,此次任务,不管多难,小人一定肝脑涂地,为国尽忠。”  安淮王想,季家这大公子以前没见过,但只今天听这区区几句话,就知道他实在不简单呢。相比季家二公子,一团草包,真是不知道为什么季成只用二公子,却放着大公子一直在外逍遥,真是看不出哪个儿子是季成最爱。  安淮王又派人去唤了季成来,让他安排交代整个的行动计划。季成早候在安淮府外,等着被传唤,这会儿由寒舞搀着,快步走来,安淮王意味深长拍了拍季成肩膀道,“贵公子真是难得的人才呢。”  季成恭恭敬敬微笑点头,安淮王便关了门出去,心想让他们父子做个最后告别。  季成垂头等安淮王走远了,才抬头看着宣舞正坐在椅子上,宣舞笑嘻嘻看着他道,“伤口还疼吗?”边说边过来扶他,还摸了下他的伤口。他把她的手按在伤口上,微笑道,看来你平素对我怨恨很深,下手狠呢,疼死了。  宣舞笑道,临走给你留个念想嘛。  季成倒是握住宣舞的手,翻过来看着说,“刚才的伤口,疼吗?”他的手慢慢划过她的伤口。他倒是心里一疼,觉得十指连心,手上这个伤口更疼。他把这个伤口贴在自己脸上,蓦地觉得一阵凄凉之意,他轻声说,你什么都不用怕,这个任务更不要考虑去完成,会有很多人保护你,过一阵子就送你回来了。  宣舞手心里觉得一股一股的热流,才发觉季成流着眼泪,宣舞用另一只手慢慢摩挲季成的头发,心里却只在想,“我会让你知道,我才是那个对你有用的人。”  季成止不住的泪水,委屈又伤心,说不来的凄楚,觉得大半人生,就这一点也攥不住,要被夺走。可这时,他又发觉宣舞的态度,倒有很多期盼,蓦地觉得这个世界错了,完全反了,本应该是宣舞此刻流着眼泪要留在他身边的,就像以前那么多次,他来安慰她的,流眼泪的也应该是她,他心里才轰隆轰隆的,觉得天塌地陷,涛涛的洪水来,卷得宣舞远远地走了,离开他,真正离开他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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