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有俾斯麦从中作梗,普鲁士国王未必会来法兰克福赴约。”虽然认为自己在威廉面前的邀约诚意满满,但弗朗茨却对威廉是否会来没有绝对的信心。  “俾斯麦一贯如此,她当年就是个爱争吵难以共事的人,现在随着年龄增长,只怕会变本加厉。但我们也不可被她震慑住,无论如何,如果不能使普鲁士前来参加,那会议的结果只会不了了之。”雷希贝格实在谈不上欣赏奥蒂莉亚,不过他也承认对方挺有才干,就是太过难缠了些。  “现在会议即将开始,普鲁士那里还是一点动静没有,难道还要我亲自出面,再去邀请一次吗?”  “这倒不必,如果您再次前往,只会让他们对奥地利有所轻视。我们可以找一位中间人代为出面转圜,除了普鲁士外,与会的都是各邦的君主,无论是谁出面,份量都是足够的。”  “那么应该请谁帮忙走一趟呢?巴登大公是普鲁士的女婿,自然要排除在外,梅克伦堡·什未林也是一样。巴伐利亚国王当年在奥尔米茨协助过我们,很容易招致普鲁士的反感,该请谁去呢?”  “不妨请萨克森国王帮忙吧,他在感情上亲近奥地利,又与普鲁士沾亲带故。”雷希贝格提出的人选弗朗茨也认同,他和萨克森国王提了此事,后者欣然应允。  萨克森国王约翰本是个没什么可能登上王位的人。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尚在,前面还有两位兄长,萨克森的统治者则是他的伯父,怎么看他都是一位和王位无缘的小王子。但在约翰二十多岁的时候,先是他的二哥死于意大利,接着就是他的伯父无子而终,另一位伯父安东尼接任国王,但他也没有子嗣,约翰立刻跃升为第三顺位的继承人,仅次于他父亲和长兄。  而后来他的父亲放弃了自己的继承权,转而支持起长子即位。约翰的长兄腓特烈·奥古斯都如愿即位。因为他尚无子嗣,约翰便成为了继承人。原本他的长兄身体健康,看起来约翰并没有太多即位的希望,谁知道十年前他兄长竟然在一次骑马时摔下了马,还被马从他的头上践踏了过去,一命呜呼,约翰就这样成了萨克森国王。  约翰的立场一贯是亲近奥地利的,不过因为他的第二任妻子是巴伐利亚的阿玛利亚,正是普鲁士前王后伊丽莎白的姐妹,因此和普鲁士也算有些亲戚关系。他和威廉之间的关系算得上良好,讲出的话威廉有很大概率容易采纳。虽然想得很乐观,但为求保险,萨克森国王还是决定先去秘密拜会一下普鲁士王储,毕竟王储倾向自由主义是人尽皆知的,想必他比威廉要好说话得多。  萨克森国王行动的时候,奥蒂莉亚和威廉正在宁芬堡逗留。他们在去巴登的路上顺道拜访了慕尼黑。按照礼节,他们理当拜会巴伐利亚王室。不过巴伐利亚历来是亲奥地利的,在如此时局微妙的关头,奥蒂莉亚并不想节外生枝。但好在巴伐利亚的马克斯国王已经前往了法兰克福赴会,宫中的事务都交给了妻子玛丽王后打点。  玛丽王后是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威廉三世的侄女,也是威廉的堂妹。她的性格不温不火,保守无争,亲近喜爱大自然,对政治的兴趣远不如对家庭琐事的兴趣大。或许正因为她如此的个性行事,反倒使她在巴伐利亚颇受欢迎。因而奥蒂莉亚并不拒绝玛丽王后宴请的邀约。  “听说宁芬堡的美人画廊非常有名,能有机会看一看还是令人欣慰的。”既然威廉已经决定不去法兰克福,奥蒂莉亚在他面前也活泼欢快了许多。  “怎么?莫非你还想被画成像挂上去?”威廉嘲笑了奥蒂莉亚几句,不过也随着她去看那姿态各异的美人画像,只是在看到其中一幅时,两人彼此诡异地沉默了下来。  画像上的女人有一头整齐浓密的卷曲棕发,橄榄色的皮肤,长而密的眉,泛着透明的蓝眸,挺直的鼻梁,还有一双艳红的朱唇,美得野性张扬。奥蒂莉亚和威廉盯一阵子画,又相互对视几眼,谁也说不出话来。  “咳咳,这些画像也没什么好看的。”最后还是奥蒂莉亚率先清清嗓子,打破了尴尬。  “对对对,要不是你念叨着要见识见识,我们也不必在此逗留,走吧走吧。”威廉如释重负地拉着奥蒂莉亚就走。两人都没有朝那幅标明是萝拉·蒙特兹的画像再看上一眼。  “晚宴的话,巴伐利亚的王储也会出席吗?”威廉和奥蒂莉亚离开美人画廊后便一直默然不语,最后还是奥蒂莉亚不惯这尴尬的气氛,重开了一个话题。  “是的,听说那位王子很有些怪癖,不喜欢长相丑陋的人。他父亲曾想治好他这个坏毛病,有意给他挑选了许多貌丑的仆人,结果他反而更加难以忍受,最后只得对他听之任之。总算你不是相貌丑陋之人,不至于招来他的厌恶。”威廉上下打量了奥蒂莉亚几眼,总觉得她和自己在一起这段时间似乎有丰满的迹象了。  “这可真是个可怜的怪癖,倘若日后这位王子即位,那他就不得不面对许多额外的艰难险阻了。比方说和陛下见面之前,他怕是一个晚上都要用来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这样才不会再见到陛下的第一眼就尖叫起来呀。”论嘴皮子的利索劲,八个威廉加在一起也抵不过一个奥蒂莉亚,听到奥蒂莉亚这么说,他全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好恨恨地捏了捏奥蒂莉亚的脸颊:  “你就再这么贫嘴下去,早晚有一天得让人把嘴撕了。”  晚宴的时候,奥蒂莉亚的位置正在巴伐利亚王储路德维希的邻座。王储是个容貌秀丽的男子,至少在奥蒂莉亚看来还是有资格挑剔一下旁人的姿色的。他看起来就像个童话故事中的人物,忧郁纤细,仿佛鸭绒床褥下的一颗豌豆都能让他彻夜难眠。虽然奥蒂莉亚的相貌没有引起他的反感,但他似乎也对她不感兴趣,或者说,他的心完全不在宴席上。  “夫人来的时间很好,这是个可以好好欣赏天鹅的季节。只可惜您不能在此多逗留一段时间,错过了这个好机会。”当然,路德维希也不是全然不通礼数之人,他很偶尔和奥蒂莉亚搭一两句话。话题也不过是寻常的寒暄客套。  “天鹅?”奥蒂莉亚愣了愣,试图跟上路德维希的思路,“想不到殿下也喜欢打猎。”  “打猎?不不不,天鹅是一种最可爱的飞禽,怎么会有人想要伤害它呢?”路德维希被奥蒂莉亚吓了一跳,他朝着奥蒂莉亚大摇其头,后者实在想不出来天鹅除了拿来打猎和吃还能派什么用场。  “莫非殿下是建议我去欣赏天鹅那翩然飞翔的姿态?”奥蒂莉亚自认为自己和这种风雅此生无缘。  “当然是这样,夫人,难道天鹅之美不令人心醉吗?”  “不知殿下何以对天鹅情有独钟?”奥蒂莉亚舔舔嘴唇,忽然有点想吃天鹅肉。  “我是自幼听着天鹅的故事长大的,我最喜欢听的就是天鹅的诞生。夫人听过这个故事吗?”  奥蒂莉亚应景地摇摇头,于是路德维希一改之前懒散漫不经心的腔调,绘声绘色地讲述起来:  “维纳斯是在宙斯的神力之下由海里的浪花化身而成,这引起了别的浪花的不满。别的浪花们向宙斯抱怨它们被轻视了。于是宙斯向这些冒犯他神圣威严的浪花们伸出了手,掬起一捧,变出了一只漂亮的天鹅。天鹅如帝王一般浮在海浪之上,浪花们也很骄傲能够承载它。它的双眼闪耀着智慧的光芒,它的羽毛洁白如雪。可后来……它不幸被雷击而死,留下一曲神圣美丽的悲歌。”  故事讲完,路德维希便不再理睬奥蒂莉亚,反而自己陷入了一种,在奥蒂莉亚看来,可称为无意识的幻想的状态中。他的目光越过坐在他对面的玛丽王后,直直地朝天花板,漫不经心地把手里的香槟一口喝干,随后他示意仆人为他把酒斟满。  仆人显然是得了王后的命令,并不想很快为王子把酒斟满。路德维希不得不把空杯递到侧后方,这才换得仆人犹犹豫豫的一杯酒。奥蒂莉亚本想再和他说几句话,但她看得出,路德维希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幻想世界中。他的躯壳还在宴席上,坐在自己身旁,但他的思想已经如天鹅一般,展翅高飞而去,不知所踪。她感觉路德维希所处的环境让他厌倦,然而他也无力摆脱,只能借助酒精让自己沉溺于幻想之中,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朋友,唯一的朋友就是无穷无尽,如水般流动的幻想。显然,自己不是一个他合意的谈话者,这个想法让奥蒂莉亚感到挫败懊恼。不过她也同情这位王子,因为他看起来在人世间生活得是如此的不快活。  威廉一行人没有在宁芬堡停留太久,宴会结束后的第二天,他们便继续往巴登行进。而在此时萨克森国王约翰已经到达了这里,并且顺利求见到了王储弗里茨。  “您怎么看在法兰克福举行的王侯会议呢,殿下?”  “我确信国王会去法兰克福的。我和我母亲,我们所有人都在试图说服他。”弗里茨一口回答说。  “皇帝请我,以萨克森国王的身份作为他的代表,正式表达他对您推动德意志统一的感谢。皇帝不希望用铁与血来统一德意志,而是要依靠和平的手段。您现在正是德意志在普鲁士中最重要的盟友。”约翰说到此处,动情地握住了弗里茨的双臂,紧盯着他的眼睛。  “谢谢您对我的称赞……”弗里茨深为约翰的言辞所感动,他正想再说些什么,副官敲门而入:  “殿下,首相来了。她希望殿下能够见她。”  “俾斯麦?”弗里茨一愣,迟疑地扭过头,不敢置信地盯着副官,“她要见我?她什么时候到这儿来的?”  “这正是个好时机,便于我向您父亲讲述情况,”约翰稍加思索,立即想到,既然奥蒂莉亚来见弗里茨,那威廉身边必然无人,这正便于自己去摇唇鼓舌。他立即来了精神,“只是我现在不想见到俾斯麦,您有什么办法?”  弗里茨立刻引了约翰走向侧门:“您可以从这里离开。”  见约翰道谢后离去,弗里茨这才亲自走去开了门:“首相请进。”  奥蒂莉亚本不想来这一趟,但威廉一再要她去给自己那日渐不成体统的儿子一个教训,奥蒂莉亚只好憋着一肚子气前来。结果刚一进门,弗里茨就告诉自己:“俾斯麦夫人,我并不欢迎您的到来,我还以为您仍在柏林呢。”  王储如此,奥蒂莉亚的态度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她冷笑一声:“殿下,我是和陛下一起来的。而我此行肩负一个不愉快的任务,请殿下回答,这封公开信殿下是否知晓?”  她一边说,一边掏出那份《泰晤士报》递给弗里茨,后者疑惑地接过来看了看,然后把它在手里折来折去:“我知道这封信讲的是什么,但它为什么会出现在报纸上?这可真是个谜!”  “殿下,请允许您忠诚的仆人在您的住处说几句坦率而真诚的话,为什么在王室家庭中,您要站在反对者的立场上?”奥蒂莉亚虽然口中说着自己是弗里茨的仆人,但眼底仍旧掠过一丝轻视,“为什么您不通过公开和我对话来对政府施加影响呢?未来总有一天,您要亲自对政府负责,我知道您有您自己的原则,但为什么您不试着用转换立场来代替非必要的冲突呢?”  奥蒂莉亚自认为自己说的话已经十分婉转亲善,但弗朗茨似乎依然怀有深深的戒备:“我希望您这番话意味着您会转变立场,为我服务。”  听到这话,奥蒂莉亚脸上的表情微妙地变化起来。她牵了牵嘴角,微微垂下眼,态度和缓却不失严肃:“我是您父亲和普鲁士忠实的仆人。我希望殿下有朝一日也可以找到能替代我的忠诚的仆人,就像我和您父亲的关系一样。”  “我无意冒犯您,俾斯麦夫人,”弗里茨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和由此引出的奥蒂莉亚的回答都是逾矩的。他连忙收住了口,“但我相信您的政策会危害到君主制的权益。”  “我相信在德意志境内不乏群众希望出现一位强有力的,大胆的国王。但或许有一天,所有的国王都会归于湮灭。为了吃上兔子肉,我们需要一只兔子,为了君主政体,我们也需要一位君主。我可以理解您对君主制的忧虑,殿下。”奥蒂莉亚淡淡地看了弗里茨一眼,掩饰住了内心的轻嘲。  “我希望我们彼此都能理解对方,俾斯麦夫人。我会向父亲道歉,我还会请求他解除我身为王储的所有职务,包括普鲁士军队中我将军的职务,”弗里茨说到这里时,略带恶意地朝奥蒂莉亚一笑,“在您的任期内。这样我的良心才能在我沉默时保持清白。”  “如果您当真这么做,那对你我都是一件幸事。”奥蒂莉亚丝毫不畏惧王储绵里藏针的威胁,她微微一笑,低头告退。  就在奥蒂莉亚和弗里茨唇枪舌剑时,约翰正在和威廉谈着关于去法兰克福的事:“我们彼此认识许多年,一直是极好的朋友。现在整个国家都处于忧虑和痛苦中,就因为德意志不够统一。如果我们这些王公不能决定给哈布斯堡皇帝的冠冕,我只怕会出现兄弟阋墙般的冲突,甚至有可能出现革命。何况法兰克福也没有真的要许给哈布斯堡皇冠,不过是委员会主席的职位而已,您还是要多加考量。”  让约翰这么一说,威廉立即动摇了起来,他最怕出现革命,也怕担上兄弟阋墙的名声。再加上约翰也是一国之君,来邀请他也不辱没他的颜面。威廉忽然觉得去一趟法兰克福也不是什么大事。  “去法兰克福吧,这里距离法兰克福只要三个小时火车。您何必要一个人在此孤军奋战呢?”约翰看出了威廉的摇摆之心,他开始加大攻势。  而此刻,奥蒂莉亚已经见过了弗里茨,赶回到威廉身边了。她走到了威廉起居室的外间,一边摘下自己的帽子,一边询问威廉的仆人:“陛下从温泉里出来了?”  仆从接过奥蒂莉亚的帽子,轻声回答:“是的,陛下先是泡了温泉,随后休息了好一阵,比平时要久。看得出他今天很是疲惫。”  奥蒂莉亚顺手脱着自己的手套,心不在焉地听着仆人汇报,忽然她听到了这么一句:“只有萨克森国王陛下和他在一起。”  “谁?”奥蒂莉亚的动作仿佛被定格了一般,暂停在了那里。  “萨克森国王陛下。”仆人恭恭敬敬地重复了一遍。  “上帝啊,他什么时候到的巴登?”奥蒂莉亚把刚脱下来的左手手套攥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她娇艳的双颊骤然失色。  “他是中午乘坐特别专列从法兰克福来的。”  “我现在就得进去!”奥蒂莉亚啪嗒一摔手套,提着裙子就要往里面冲。仆人连忙拦下了她:  “夫人,陛下明确吩咐我们,不要让任何人任何事打扰到他。”  与此同时,屋里的约翰已经开始和威廉抱怨起奥蒂莉亚了:“您是怎么想的?怎么能允许那样一个可怕的女人成为您的首相?您还对她言听计从!现在就请您听听我的诉求吧。我作为三十位君主的信使,也是整个德意志的信使,就站在您面前。”  看到威廉因为这一席话而抬头看向自己,约翰急忙再接再厉:“普鲁士总是领导着战斗,总是德意志的英雄,您难道希望这一次拒绝和德意志合作吗?我请求您,我恳求您,为德意志考虑考虑,加入我们吧!不要抛弃德意志。”  约翰恳切的言辞在威廉心头掀起了轩然大波,他犹豫着扶着额头,思索着,沉默着。但最后还是敌不过约翰殷殷期盼的眼神,松了口:“如果这是您所乐见的,那好吧。我会去。”  “谢谢您!”约翰激动万分地握住威廉的手,他就知道,没有奥蒂莉亚那个女人在一旁鼓动唇舌,威廉是抵不住温情脉脉的攻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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