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施泰因的生活其实很无聊,虽然自己一直渴望有一个可供放松的假期,但在君主身边,再愉悦的心情都会受到影响,特别是在这个君主还不甚机敏的情况下。  奥蒂莉亚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懒洋洋地坐在庭院的枞树底下。她捏着一块怀表,盯着头顶上的一只山雀窝,想要看看大鸟一分钟能给小鸟叼回几条害虫。她仰头看着大山雀抖动着嗉子,把一条毛虫喂给雏鸟,然后低下头揉着颈椎。忽然她远远注意到,威廉正一个人坐在河谷对岸席勒高地的长凳上,似乎没精打采的样子。  “自打来了加施泰因,就一副半死不活的德性,好像是我把他强拖过来的似的。”奥蒂莉亚撇着嘴收起了怀表,起身就往自己的寓所,懒得再去看威廉一眼,丝毫没有身为王室情妇的自觉。她和威廉的住处都隔着好一段距离,两个人怎么看都不像相处和谐的样子。想想待会还要去和威廉共进午餐,奥蒂莉亚觉得自己有必要先回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毕竟自己在威廉那里就还没有吃饱过。  等奥蒂莉亚悠哉悠哉地回到寓所,在扶手椅上坐定后,她才发现桌上放着一张压花便条,上面写着威廉的名字。奥蒂莉亚赶忙把它抓在手中,一目十行地读了起来。  便条的内容非常简单,无非是威廉要奥蒂莉亚到席勒高地见他,因为奥皇弗朗茨要来,他要与奥蒂莉亚商议一番。奥蒂莉亚看到这里,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的,她抓起刚放下的帽子就往外跑,嘴里念念有词:“糟了糟了,不知道这下过去还能不能赶得及?”  事实上,奥蒂莉亚当然是赶不及的,等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威廉的寓所时,她发现弗朗茨已经在里面了。这种情况下,奥蒂莉亚只好缄口不言地站在威廉身后,当她进门的那一刻,奥蒂莉亚很确定威廉朝她瞪了一眼,显然在怨怪她把他独自一人置于这有点孤立无援的状态中。  既然两位君主已经开始谈话,奥蒂莉亚也就安静地听了起来。她暗暗观察弗朗茨,发现他虽然比威廉年轻许多,但看起来却十分苍老憔悴,再配合上发红的髭须,完全没有意气风发的朝气。可能是被无休无止的家庭矛盾拖累所致,奥蒂莉亚暗中揣测着。  “……委员会由六名君主组成,奥地利是主席,普鲁士是副主席。邦联议会则分为诸侯院和人民院,这是初步的一个计划。至于具体的情况,16日各国的君主会在法兰克福召开王侯会议,大家共同商议细则。”弗朗茨的建议威廉是不讨厌的,在他看来,奥地利的皇帝亲自前来相邀,就已经是个极富诚意的表达了。因此在聆听弗朗茨叙述的过程中,他频频点头赞同,奥蒂莉亚站在后面瞧着,恨不得上去把他的脑袋按住。  幸好威廉的理智还不至于完全丧失,他虽然附和弗朗茨的言论,但到底没有吐口说要去法兰克福,只是推说要和自己的大臣商量商量后再做决定。这让奥蒂莉亚稍稍松了口气。  “既然这样,我就先回去了,希望您能说服俾斯麦夫人,我非常期待16日能在法兰克福见到您。”弗朗茨告辞时别有深意地看了奥蒂莉亚一眼,后者微微欠身行礼的同时目光一直锁定在威廉身上。  “我让你来和我商议奥皇来访的事,你怎么迟迟不来?别跟我说你有事,我都看见你一直在树底下发呆了。”弗朗茨刚一走,威廉就朝奥蒂莉亚抱怨起来。后者也无从辩解,其实她自己也在暗自后悔,看得出国王对弗朗茨的建议心动了。要是自己能提前一步赶来,或许就能扭转威廉对此的第一印象。  “抱歉,陛下,我当时沉浸在观察大自然的乐趣中,没能及时赶来,这确是我的不是。”  “好了,不说这个,你坐下,我们来研究研究他的建议。”威廉把奥蒂莉亚叫到身边,他说起弗朗茨的建议态度热切,这令奥蒂莉亚倍感头疼:  “陛下莫非真的打算去法兰克福?”  “为什么不去呢?各国的君主都去了,我又有什么理由推脱?”威廉对此兴致勃勃,“这象征着什么?这象征着德意志君主的团结啊。”  “莫非您觉得这是君主们团结一致,对抗自由派的行为?”奥蒂莉亚试探着询问道。她知道威廉现在和议会的关系基本是水火不容,或许正因如此,威廉才对王侯会议大感兴趣。  “难道不是吗?”奥蒂莉亚的猜测正中威廉的下怀,“我看法兰克福是值得一去的。”  奥蒂莉亚能让威廉如愿以偿吗?那当然不可能,她对奥地利始终怀有深刻的戒心,弗朗茨的到访让她脑中遍布阴谋的疑云。她可没有威廉那天真的想法:“您可不要太天真了,法兰克福有什么好去的呢?难道您不觉得这样突如其来,不期而至的短期邀约,实在很没礼貌吗?”  让奥蒂莉亚这么一说,威廉也跟着踌躇起来:“的确不是个有礼貌的行为,不过年轻人做事不经考虑也是常态。”  “但当这位年轻人是一国之君时,其举动就要从政治上来解析了。这是否意味着奥地利对普鲁士的不尊重?”奥蒂莉亚把两位君主之间的琐事上升到国家高度,那就由不得威廉轻率决定了。他犹犹豫豫地望向奥蒂莉亚:  “你觉得不应该去吗?”  “当然,陛下。”  “你对法兰克福之行为何如此反感?”  “陛下,如果我顺从您的愿望,和您一同前往法兰克福,在各邦所在的君主大会上把普奥间的竞争转变为反对革命和立宪主义的共同斗争,那么普鲁士在外表上会一如既往,自然有可能通过邦联议会的决议,在奥地利的主持下,以类似汉诺威、黑森、梅克伦堡以及利佩、汉堡、卢森堡已实行过的方式,修改自己的xianfa。但是这样一来也就关闭了民族德意志的道路。”奥蒂莉亚一番话把威廉说得云里雾里,他迷惑不解地盯着奥蒂莉亚,期望她的进一步解释。但那个女人却像没事人一样坐在了旁边,好像自己理当完全明白了似的,这让威廉气闷不已。  “此事容后我们再慢慢商议。我得说,日后你要是再敢对君王的命令怠慢一二,我可要对你略施惩戒了。”  面对威廉的警告,奥蒂莉亚无精打采地胡乱点了两下头敷衍着,她还在懊悔自己不该贪看那一窝山雀,以至于在这次事件中失了先机。她估计着,今后的几天里,她都要在不断劝说威廉,好让他打消去法兰克福的念头中度过了。  在加施泰因发生了这一出意外,威廉本人也不乐在此地继续停留下去,他于是启程前往巴登,这一路上,奥蒂莉亚一直在劝说着威廉,为避免人多口杂,她还用的是法语。威廉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她那喋喋不休的劝诫,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奥黛,我是来泡温泉放松的,你就连片刻清静都不能给我吗?”  “陛下,如果奥地利皇帝没有出现在您面前,我现在立马闭上嘴巴,一个字都不多说。但他出现了,而且他的话还动摇了您的决心,那我就不得不多几句嘴了。”  “你既然有这么充沛的精力,还不如到了巴登以后替我去□□弗里茨,”威廉依然对《泰晤士报》的那篇文章耿耿于怀,“我看他还不曾深刻地反省自己的错误。”  “一到巴登我就会去见王储殿下的。但现在王储殿下的事已经是过去时了,陛下,当务之急是王侯会议。”奥蒂莉亚继续细细碎碎把威廉念得头昏眼花,最后他忍不住开口:  “奥古斯塔还给我写信说,王侯会议是亲戚间的聚会,不好不去的。”  “如果您的亲戚都是些乡野匹夫,无名之辈,我现在就驾车送您去和他们聚会。对于王后的话您要有自己的甄别能力。”奥蒂莉亚不屑一顾的态度惹得威廉心头不畅快起来,他嘟囔着:  “早知如此,我就该把奥罗拉带来,而不是带你。”  “陛下还是收敛点吧,至少如今名义上我还是您的情妇。您要是再说这种话,我立刻就退位让贤。”奥蒂莉亚是知道奥罗拉与威廉的首尾的,只是她并不真的在意威廉情妇的身份,因此对两人的关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计较。但这不意味着她会对此听之任之。威廉也只是随口抱怨,看到奥蒂莉亚眉宇间起了阴云,他也就识趣地闭上了嘴巴。即使他再喜欢奥罗拉,也知道她和奥蒂莉亚的重要性不可同日而语,更何况他也没有对奥罗拉宠爱到十分。  正在两人之间陷入沉默中时,车夫停下了马车,侍从来报说已经到达了毕尔巴德,今晚需在此休整。这正好打破了奥蒂莉亚和威廉之间的尴尬,他俩忙下了车,各自去安置了一番。奥蒂莉亚不大情愿陪威廉用餐,嫌弃他的餐点量少肉少,恰巧威廉的副官来传话,说国王想一个人用餐,这正中奥蒂莉亚的下怀。她美美地享用了一顿猪颈肉后,正在考虑要不要出去散步消食的时候,侍从匆匆前来报告:  “首相阁下,前王后陛下正在国王那里。”  “什……什么?”奥蒂莉亚觉得自己的耳朵可能出了问题,前王后?那不就是腓特烈·威廉四世的妻子伊丽莎白吗?她不是该在无忧宫或是夏洛滕堡宫百无聊赖地生活,做一些慈善事业以纪念她的丈夫吗?怎么会跑到毕尔巴德来?竟然还去见了威廉!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阴谋!想到这里,奥蒂莉亚提起裙子就往外跑,临行时还不忘再确认一遍,“当真是伊丽莎白王后?”  “当真,阁下,王后似乎正是为王侯会议而来的。”  闻听此言,奥蒂莉亚的脚步移动得更快了。而在她匆匆赶去的时候,伊丽莎白已经开始和威廉谈起了王侯会议:  “您不应该听信俾斯麦的话,您应该去法兰克福。请您相信我,俾斯麦是很不得人心的,每个人都在反对她,每一个。”  “她不至如此。”看到伊丽莎白其实是一件让威廉尴尬的事,因为这会提醒他,奥蒂莉亚曾经是自己兄长的情妇,实实在在,有名有实的那种。他一时间有些怨怪起伊丽莎白来,怪她为何不能始终如一地深居简出,免得出现在自己面前,勾起这些令人不快的回忆。  “您确定?我很熟悉俾斯麦夫人的行事,她总有办法让人跟着她的思路走。刚开始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后来会慢慢上升到政治层面。难道您没有觉察到她正逐渐地控制支配您吗?总有一天,她会把您摆布得不像个霍亨索伦家族的成员的。”  伊丽莎白这话让威廉变了脸色,他抿紧了嘴唇,锁紧了眉毛,一言不发地低下头思索着。而伊丽莎白看到自己的话起了效果,于是再接再厉:  “俾斯麦夫人是个野心勃勃的人,谁又能知道她的野心能推动她走到哪一步?当年她就能把我的丈夫操控得如同一只木偶,让我变成一个王座上的摆设,谁又能保证她这一次不会故技重施呢?陛下,我说这些话并非出于一己私怨,而是全然发自肺腑的忠告。”  “我相信您的诚意,”威廉虽然嘴上这样说,但并不完全相信伊丽莎白。首先当然是因为了解伊丽莎白和奥蒂莉亚之间的积怨,再一个自然是因为伊丽莎白和奥地利的亲缘关系,“我也感谢您的忠告。如果您此来只是为了和我讲述俾斯麦夫人的种种不是,那么您已经讲述完毕,就请回吧。”  “不不,陛下,我们还没有说到正题。我听说在法兰克福即将召开王侯会议,请问您会去吗?”伊丽莎白并没有顺应威廉的话离开,反而问起了关于法兰克福的事情。  “我尚未作出最终的决定。”威廉倒也没掩饰自己的犹豫。  “我是想劝您去参加王侯会议的,”伊丽莎白自然希望劝说威廉前去法兰克福,她的姐姐苏菲是奥地利的太后,她无论如何都希望普奥关系融洽,“这正是讨论德意志未来出路的好机会……”  “统一德意志不需要在奥地利的领导下进行!”伊丽莎白话还没说完,就被气喘吁吁跑来的奥蒂莉亚打断了。她站在门外略定一定神,随即端起一副冷冽的神情,大踏步走了进去。时移世易,当年高高在上的伊丽莎白变成了手无实权的前王后,奥蒂莉亚却又兜兜转转握到了权力的把柄,两人一时间都在心头生出了几分感慨。  “俾斯麦夫人,如果陛下缺席王侯会议,那会议就会失败。”  “那不妨让它失败好了,总比普鲁士会被强迫保持从属地位来得好。”奥蒂莉亚大摇大摆地往威廉身边一坐,态度无礼至极,伊丽莎白心中不满,但碍着威廉只好隐忍下来。  “如果您不放心,大可以陪着君王一起去法兰克福。把国王紧紧看在身边,这样岂不就可以安枕无忧了?”伊丽莎白的话让奥蒂莉亚一时嗤笑起来:  “我当然可以去法兰克福,如果陛下不改变决定,那我就陪他去。我还会在并在那里料理好他的事务,但是之后我就不再作为大臣回柏林了。”  “这是什么话?你又在打着弃我而去的主意。”伊丽莎白还没开口,威廉倒是先急了起来,他捏一捏奥蒂莉亚的手,颇为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只要陛下不听信谗言,肯采纳我的意见,我又怎么会弃您而去呢?”奥蒂莉亚甜腻腻地朝威廉嫣然一笑,伊丽莎白只觉得她的笑容十分刺眼。看到威廉连连点头的模样,她知道自己是无法说服他的了,伊丽莎白只得叹了口气,略略说了几句套话便告辞而去。  “往后不许再拿不做大臣来威胁我,”见伊丽莎白离开,威廉立刻摆起威风教训起奥蒂莉亚,“这话听得让人寒心。我哪里对你不够好?你竟还时时刻刻打着离我而去的主意,果然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倘若陛下肯听我的话,那我才不愿离开您呢。”奥蒂莉亚笑语盈盈,虽然她已不算年轻,但仍称得上风姿绰约,看得威廉一时心痒,心猿意马地就想去搂抱一下奥蒂莉亚:  “你的意见我何时不依从了?”  “那法兰克福您还要去吗?”奥蒂莉亚由着威廉揽住了她的腰,自己的双手握在了威廉的那条臂膀上。  “你如此激烈地反对,那便不去了吧。”得了威廉这句话,奥蒂莉亚总算心中大定:  “陛下不要出尔反尔就好。”  “我岂是那种言而无信之辈?”威廉微笑着拉过奥蒂莉亚的手放在唇边,“只是我如此轻易答应了你的请求,你还不对我拿出点谢意?”  “陛下,”奥蒂莉亚巧妙地从威廉手中把手抽出来,脚步轻移绕到了他身后,眼看威廉眉毛皱起,她迅速弯下腰伏在他耳边,轻轻朝里面吹了口气,“您乐意听我的建议,我自然是感激您的,只是……”  “只是什么?”被那一口温热的气息弄得耳根心底酥酥痒痒的威廉伸手就想去抓奥蒂莉亚,谁想到后者反应更快一步,不等威廉握住她的手腕,她早已提着裙子跑到了门边上,一抬脚便跨了出去,徒留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只是陛下现在有奥罗拉夫人,等您什么时候和她断了关系,再惦记我吧!恕我不想给您那齐人之福的想头上添砖加瓦了!”  险被奥蒂莉亚气死的威廉愤愤地跺了一脚地面,到底拉不下脸去追赶一溜烟跑得飞快的奥蒂莉亚。他愤愤地回到自己的卧室,恼火地把被子一蒙,准备睡觉。只是奥蒂莉亚那婉转可爱的笑脸总是浮现在眼前,搅得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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