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绛恰好来看蜀葵,正听见此景,她想蜀葵欲独自去见王真,极不放心。等蜀葵主仆出门,重绛由侧门溜出,偷偷跟着蜀葵,眼见她到了附近的一家酒肆。    重绛躲在一处拐角边,倚着墙透过窗悄悄听着内里动静,冷不防被人从身后掩住口扳转过身子,她抬头看去,竟然是萧佩,莫非他送她们进了苏宅后,并未先行离去?    他示意她不要出声,两人一起屏息静气。    蜀葵坐在桌边,以手支颐,低头无言,不一会儿,王真来到,他在急急踏进门后顿步,略一停住,然后也在桌边落座。    蜀葵替他倒酒,“新梅酒,这家酒肆居然还有,尝尝罢。”    王真看了她许久,方道:“记得你儿时,爱饮乌梅浆,一次我拿来新梅酒骗你饮下,才几口你便酡红了脸直嚷着头晕,靠在我肩头睡过去,我那时想你可真傻,你这副样子,将来我必不让他人看见。”    烛火微微一跳,蝉鸣忽止,屋子更显出过分的静。    她徐徐转动手中杯:“如今你我相对,想醉却醉不得。”    王真几杯酒下肚,似带三分醉意,“若不是那厉王,你我如今,该是花前月下,举案齐眉的。”    蜀葵知道,厉王齐旸在一次春日游宴时,无意中见到自己,便向祖父提出,想要求娶,被祖父婉拒。    王真冷冷道:“他该死,以为自己是个王,就觊觎你,你祖父不愿意,他就公报私仇。害的你祖父被革职,薛公沦为商贾,你不能再嫁我。后来,我也没有多费事,不过教人给他介绍了一个阴阳道士,让他吃点长生不老的丹药,不出几年他就极乐登仙去了。”    他抬头深深看着她,眼中漫起水雾,竟伸出手贴近她面庞。    “你这般惺惺作态,若不是我知道范果是你手下,火烧宛芳堂的人是范果所派,范果差点杀了重绛,我就要相信,你真的还对我有情了。”    薛蜀葵冷笑,“说起来,你可是范果的妹夫呢。”    王真总算诧异了一下,“你连这也知道了?”又狠狠道:“看来大理寺的人,查办起事情来也不是全然无用,不过,他棋子一枚,哪里配做王氏的亲戚。他妹妹,而今更是一个吃斋念佛的活尼姑罢了。”    她神色冰冷,语气坚硬,“你同我说一句实话,百花津案,是否亦是你暗中捣鬼,蓝公被贬去甘州,也是为此?范果为何要劫重绛?”    他收回手,笑叹,“阿葵,你便是不懂,我自然仍对你倾心,但知道我秘密的人,我是非除不可的。”    “至于我那姑父蓝端,四年前我就该杀了他,我只是想着,已经死了一个周缨,再死一个的话,难免引人怀疑。”    “范果去找我表妹,自然是找她追讨我想要的东西,不过我可以说,那是他为了躲搜捕狗急跳墙,被表妹撞见,他要灭口,与我无关。”    “自然,薛公之事,十分抱歉,我没想让他死,只想叫范果去把薛公藏的另一件东西讨来,谁知他愚蠢至极,非但自作主张烧宛芳堂,还险些杀了薛公。”    重绛听到这句,想到胡氏是范果亲妹,他必是察觉到王真冷落胡氏,心中早有不忿,故而在此事上阳奉阴违。    屋内,蜀葵急道:“我父亲他还活着的事,你如何得知?”    “自然是我的人遇到他了,你还不知晓罢,他正在京城。我打算和萧佩作个交易,用薛公,换范果和老金。”    重绛向萧佩望去,只见他紧紧抿唇,脸色铁青,知道他是听见王真说谋害了周缨,心中痛楚。    她已经从苏铤信中得知,萧周两人乃是至交好友,可眼下他们手中,并无此案的物证人证。所以王真敢肆无忌惮地将实情说出口。    范果或许知道王真的底细,可他至今不愿开口。她不知该如何安慰萧佩,犹豫地,缓缓地牵住他颤抖的手,用力牵住,不想放开。    萧佩低头看她,眼里有悲苦,也有她看不懂的情愫。    屋内,薛蜀葵放下手中千钧之重的酒杯,她忽然觉得,她和眼前这个男子,隔了几年岁月,已无话可说。    王真瞧着她神色,自嘲地摇头,轻叩一下桌面,“这是你回京城后第一次找我,却是来同我说这些的。”    屋外,萧佩此刻也有话不得不对重绛说,听见薛王谈话声已止,为免被两人发现,他立即拉着她离开。    承平二年五月,京城。    薛蜀葵一身新制红衣,垂髫上插着两朵粉白蔷薇,乖巧跟在薛源身后,走过亭台水榭,来到一处厅堂前。    堂上坐的,有她的祖父薛清,还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她不认得。    老者身后立着一个少年,眉目疏朗,身姿俊秀,只静静地看着人时,亦美好得堪入画中。    薛清示意她向老者行礼,唤他“王公”,她恍然大悟,知道老者便是重绛的外祖父了,此前只听说,未曾见过。她立即恭恭敬敬下拜。老者微笑接受,侧身唤那少年,“阿真,这就是你蜀葵妹妹了。”    少年走过来,伸出手,薛蜀葵愣愣地看他,他眼中带笑,替她扶了扶头上的蔷薇花。    “葵妹妹,找到你了。”    王真手持一柄孟宗竹伞,轻轻将她拉起来,以袖拭去她面上雨水,看着这张犹带稚气,日后必定绝色的娇颜。    蜀葵扭过头去,神情略带委屈。今日她又来王家,他竟然外出不在。她去和他的妹妹王蔻玩耍,说好是捉迷藏,等她躲好后王蔻会来找她,可她在蔷薇花丛躲了很久也不见王蔻,倒是忽降大雨,她跑出来避雨时摔了一跤,狼狈不已。    头上蔷薇花已落在雨中,散落在地。满身泥泞的样子还被他看在眼里。    他身后,是王蔻懊恼的脸——她知道自己做错了,将约好的事忘的一干二净,看蜀葵白着小脸冷的发抖,腿也摔破,更不敢出声。    他将她抱起来,送到王蔻房中,令婢女给她换好衣衫,亲自来查看她腿上伤处。    包扎伤口时,他十分细致轻柔,却一直在笑。    薛蜀葵不满地鼓鼓嘴,“你……你是不是嫌我蠢,是不是不想娶我了?”    他依旧含笑,深深看她,“不,我在想,你怎么还有六年才能嫁我,那时我都十九高龄了……”    这一天她方满九岁,王真十三岁,他说,等她十五岁及笄后,他们便可成亲了。    临别之际,他送上一朵芍药,嫣红美艳,灿如红霞。    他道,这个更衬你。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此后三年里,一对小儿女心心相印,海誓山盟,直到那个厉王出现。    承平五年,萧佩十二岁。父亲萧贤,时任楚州别驾。    萧佩正在官舍院内练武,他手持一柄软剑,挥舞起来猎猎生威,寒光四射,院里几株海棠被他带起的劲风所激,花叶簌簌而下。但他臂力不足,身量不高,尚不能使剑运转自如,一下不慎,软剑刺破衣袖,手臂也流出血来。    他不满意地垂首,片刻后,收起软剑,边拭汗边向屋内走去。    他手中这兵刃,颇有来历。他的高祖父安国公萧诞,所用兵器乃是一条软鞭,后来萧诞觉得上战场此物看起来不甚英武,才改作长剑。萧诞之孙萧领,将软鞭和长剑的心得结合,锻造出一柄软剑,传到今日。    母亲不许他练,可他偏要学,又恐母亲生气担心,只在无人时偷偷练习,从前,大哥萧锐是他的老师,如今……    “似你这般急躁,手臂怕要伤痕累累了。”    一个清亮之声自他身后响起,萧佩转头,不远处的院门口,立着一个男子,玄冕绯衣,腰悬鱼袋。眉目深邃,肤色较深,见他回望,弯弯眼笑出一排皓齿,表情和他高大的身材挺不搭。    “某一人住隔壁,穷极无聊,偶然听见此间有动静,便来看看。”    他踱步过来,“水部侍郎周缨,小郎君怎么称呼?”    周缨刚任水部侍郎,来楚州考察桥梁堤堰,借居在官舍,就这样认识了萧佩。他年纪虽轻,却对雍国江河湖泊了若指掌,令萧佩很是惊奇。    “某其实祖籍甘州,幼时在长河边玩耍,那时某便想,这河源于何处,又将流往何地,想着想着,就翻阅起水经注来,等中了明经,又得人举荐,才穿了这身官服……”    “你这身功夫,是你兄长亲授?他在哪儿?……”    萧贤有二子,萧锐和萧佩,萧锐曾是凉州冀北军军中果毅都尉,承平二年,雍国和秋胡国的延河之战中,萧锐奉命率数骑作为斥候,前去探查敌情,等他们几人探查完毕,回退至延河边时,发现延河木浮桥在狂风暴雨中断裂,他与秋胡国追兵血战,众人一齐壮烈殉国。    周缨听闻,良久不语,再开口,却是用力拍了拍他肩膀:    “甘州男儿真是豪杰辈出,你高祖公萧诞,是不世出的英雄,你兄长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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