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二年,延河之战后,萧锐遗骨被送到楚州,萧夫人只看一眼,便昏厥过去,萧贤将夫人送回房中,出得厅堂,望见次子萧佩还在堂前定定站着,纹丝不动。 他问,父亲,那真的是阿兄?他们没有认错? 萧贤此时已老泪纵横,抱住萧佩,一老一少,无声饮泣。他们头顶,海棠正妖绕处,半含朝雨,开得娇柔美丽,浑然不懂花下人撕心裂肺的伤心。 萧氏先祖,戎马倥偬,纵横沙场,萧家子弟,有不少亦向往万里戎机,飞度关山,建立功勋。如世人云:“功名只向马上取,方是英雄一丈夫。” 他原想和大哥一样,战场杀敌,保卫家国。母亲说什么也再不许,父亲长叹一声,替他请回名师,嘱咐他用功读书,入仕做个文官。 他对文绉绉的经史诗赋并不甚喜欢,倒是受曾经供职刑部的祖父影响,幼时就爱钻研律法,随着年龄增长,兴趣渐浓。兄长所教授的剑法,他更一刻未敢忘记,依旧勤加练习。 和周缨熟识之后,他们变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周缨发现他能将雍律倒背如流,在言谈中引证释意,信手拈来,毫不费力,不由得大为赞赏。 “某在京城有位知交,现任监察御史,和你一样业精于此,将来一定介绍你们认识,必定聊的投机。” 周缨在楚州呆了近半年,回京城后,他时常给萧佩写信,两人相识半年,通信一载后,承平六年冬,周缨写信说自己要和燕家娘子定亲,邀他去京城。 他知道这燕家娘子是谁,待见到她,一袭红衣,美貌英气,又爽朗率真,和周缨比肩相视时,两人眉角眼梢俱是旖旎情意。他想他们真的堪称良配,一句“恭喜”道得真心实意,周缨捶他肩膀,“你该喊声嫂子呢。” 他乖乖叫了,燕家娘子名燕秋薇,她已知道了他是谁,微笑中含泪,“冀北军中,人人以你兄长为傲,铭记不忘。” 周缨伸手揽过他二人,一左一右,郑重道:“绝不会忘,阿佩若不嫌弃,我便是你兄长,今后必尽所能,照拂你们一生。” 晚间周缨来找他,两人许久未见,话更投机,秉烛夜谈毫不困倦。周缨跟他讲京城风物,讲近来的新鲜事,他也听入了迷。说着说着,周缨提到已故的太傅王骏有个孙女,因不想被礼聘入宫,王家正替她物色青年才俊相配呢。 他面上瞬间变了颜色,从榻上一跃而起,“你说什么?” 周缨被他吓了一跳,他在地上转了几圈,掉头逼视过来,“你可认识她?” “谁……?谁啊……?” 王骏孙女,我想见见她。 周缨动作倒快,打听到一日后,王家几位女眷会去寺庙中进香拜佛,那小娘子也在其中,周缨安排他隐身在清净禅堂后,说是可以瞧上一眼。又反复劝告他不可造次,虽然你家出身不凡,但人家毕竟是京城贵女…… 他见到那传闻中不想入宫封妃的王家女子,怔忡一瞬,恢复平静,神色淡淡掉头走开。 原来不是她。 承平二年,他兄长萧锐的灵柩,被运回甘州安葬,母亲因悲痛过度,不能成行,留在了楚州,他和父亲一起,送兄长回到故乡。 丧仪过后,兄长长眠在燕知山下,灵位供入祖祠,和萧氏祖先摆放在一起。回到甘州城中后,他依旧难过,犹如身负巨石,步履沉重,茫然阵阵似大浪,层层漫上心头。终是忍受不住,发足狂奔起来。 天际和道路,幻化出兄长的形容,风声嘶吼于耳畔,吹得他脸颊生痛,也不愿意停下来,满心的愤懑和遗憾,无人作答,无处可宣泄。他还是累了,不由自主缓缓收了脚步,身体滑落在地。 有风吹过,坠叶无声,他又爬起,站直身体,抽出软剑向天空猛的挥去。 剑身轻啸,像在诉说前一任主人的骄傲、不甘,和寂寞。 他记起兄长赠剑时的笑脸,已如隔世。软剑刺上手臂,他也无知无觉。 不远处,一个女孩子绵糯的嗓音响起,“不痛吗?” 他回过头,是一个看上去和他一般大的女孩,倚门望着他,清澈见底的明眸里,全是关切。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条从未来过的巷陌中,正对着人家的侧门。他虽出生在甘州,两三岁时就跟随父母离开了,此番乱跑迷路不说,方才自己的样子会不会都被她看见?他赧然笑笑,对她摇头。 女孩子的杏黄衫子在风里扬起飘逸的弧度,她向他走来几步,“你方才在舞什么,真是好看。” 萧佩暗想,自己功力不足,笨拙伤手,她不觉得狼狈反觉得好看,真是不懂。 “可我觉得你不高兴。”她神情浮上了稚气的忧伤,“是不是你家中也有亲人病了,你很难过?” 他一震,望着她说不出话。 她略微低头,看见他腰间白布。 “重绛,你在同谁说话?”门内,一个老者的问话声传来,声音不高,温和慈祥。 女孩子还未答话,已先牵住他的衣袖,顽皮一拉,将他拉进了这道侧门中。 面前,一颗参天古树,浓荫蔽日,原来这侧门之后的一方院落,是谁家花园。她忽而绽放的纯真笑颜,让他忘了挣脱。吱呀一声轻响,有人推开了她身后的院落大门,一位白衣老者笑着走出来,从女孩子身后将她抱到半空晃了晃又放下,女孩子终于舍得松开了他的手,转身面对老者,软软喊了一声“阿翁”。 老者摸摸她头发,抬首间注意到了他,微一打量,笑道:“这位小郎君是?重绛新近识得的朋友?” 他有些窘迫,想自己衣衫破损,手臂上还带尘土和伤痕,甚是丢自家脸面,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他观老者仪容不凡,气度风雅,料想必是大家身份,于是正容肃立,向老者庄重一礼。 老者和蔼含笑,不再追问,低头望望他手臂伤口,“郎君习武?” 他默认,老者道:“我不通此道,但常听人言,习武不可急躁。不然,一则你的手臂怕是要伤痕累累了,家人见了,难免心疼。” “二则,学宗自然,境与心融,时与意会,水到渠成。便如古人云:‘鸢飞鱼跃,其机在我’。” 他有些似懂非懂,还是默默记下,点点头。老者观他神情,道:“你看着和重绛一般大,却似有许多心事。” 萧佩低下头,紧紧握拳压抑住内心悲痛,老者正欲再开口,突然一阵咳嗽。有侍婢即刻要来搀扶,老者制止,却挥挥手,令她们给萧佩包扎伤口,复又对女孩轻声细语道:“重绛再玩会儿吧,切勿乱跑。” 萧佩看着那个身着白衣慢慢远去的背影,觉得这老者气色不佳,步伐有些迟缓,想来她话语中流露出家中有人生病的意思,或许便是她这位阿翁了,见她又面露忧色,他有些恻隐,便想分散她注意,“你拉我进来,是想让我陪你玩耍?可我该回去了。” 她回神,凝眸瞧他,微微抬头,显出秀美下颌,笑起来,“你能否帮我折朵花?” 他朝她示意的方向望去,一树重瓣海棠枝繁叶茂,洁白无瑕。 他折下一枝递给她,她接过,又道:“再折一枝可否,刚才这枝,是我要送给母亲的,你再折一枝,便是你送给我的。” 他想,雍国男子折花赠人,是示爱之意,阿兄告诉过他,莫非她不知?看她年幼,或许确实不知,他看了看这一树花,自腰带中抽出软剑,勾下花枝,采下他眼里最美的一枝。 她眼中亮晶晶的,“这一枝,像燕知山顶的雪。” 燕知山三个字,传到萧佩耳中,他禁不住再度心酸,胸口一痛。 她仿佛看透他的心思,轻柔道,小郎君,父亲曾教我念过一首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你这样难过伤身,你心里珍重的那个人,泉下有知,也会难过。小郎君要保重自己,只在心里,不要忘记他便好。 她语气清越,神情真挚,在送他出了侧门后,她忽然又抓住他的衣袖。 “其实我住在京城,你若进京,要来找我。” 萧佩出了巷口,沿街走了一段,就遇到了寻找他的仆役们。 “小郎君忽然跑了,让吾等好找!快随我回去吧。” 他顺从地和他们一起走了,忽而问到,那边那条巷,叫什么? 棣棠巷,那里据说可住着不少贵人,喏,小郎君,这边这条叫沁红巷……远处那条叫……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王骏,亦是最后一次。他得知那是王骏府邸后,自然将她当做王骏孙女。后来他才想通,那不是什么王家小女孩,而是王骏外孙女,他当日将那声甜糯的外翁误听成了阿翁。 打禅院回来后他就托周缨打听她名姓,周缨挠头说不知,忽而双手一拍,说他那位知交的弟弟或许认识她,自己这就去打听。 他从周缨的转述里,知晓她是御史中丞蓝端之女,闺名重绛。 但,现下你见不到她了。 为何? 她母亲……蓝端的夫人刚病逝,她送母亲回甘州原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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