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铤称病告假,是打算好好休养一天的,不料,今日清晨就有人上门来拜访,婢女叫醒他时他很有些恼怒,待他看到那个扰人清梦的人,怨气变成一个了然的微笑。 萧佩坐在他面前,难得他这样的性子,竟露出急躁的神情。 “昨日,你差人去了王家?所为何事?” 苏铤令婢女端来一碗冷陶,正往上面加着浇头,“你竟派人盯着王家,就不怕打草惊蛇?” 正是怕打草惊蛇,才让她还留在那里。萧佩心想,面上十分不豫,“她什么也不知道,才是最好。” 苏铤放下碗,深吸一口气,悠然道:“诚然,蓝端当初大抵也如此想的,可她安全了?你一个人,能护她到几时?” 从决意揭开尘封真相那刻起,所有人皆会卷入,避无可避。凭什么你以为她会例外? 萧佩道:“他已经动手了,就是昨夜。” “有萧司直坐镇,想必是没得手。”苏铤晃晃手中牙箸,“我猜,现下那两人的牢房围得密不透风吧。” “让苏颜去找薛蜀葵,我去找她,王家,反正她也是不能住了。” “那住到我这里来,何如?”苏铤笑笑,举箸继续津津有味吃他那冷陶。 离开苏铤这里,萧佩到了王宅,这回来应门的已是个老妪。他问王真王骅何在?老妪回答一早出门朝参。 他留下字条,让她先去薛蜀葵那里,不要多问,之后他会去找她,细说详情。 与此同时,薛蜀葵听完苏颜急匆匆赶来说完的一通话,杏眼圆睁,惊愕无状。 范果在押,王真竟派他家中老仆去灭口?范果和王真有牵连?宛芳堂走水是范果派人纵火,害薛源至今不知下落的也是范果,他究竟为何要这样做?自承平五年薛家举族去甘州,她和王家诸人早无牵扯,她按耐不住,立即便要去跟王真问个明白,被刚刚赶到客舍的重绛拦住。 蓝重绛一夜未合眼,憔悴难掩,她并不多言,只是拿出苏铤的信给苏颜和蜀葵。 那是苏铤默写出的百花津案卷内容,案卷里有三个他们熟悉的名字:周缨,蓝端,苏枚。 三人看完案卷,同时缄默,半响,苏颜打破沉默,“昨日,燕秋薇同我说,她和萧佩,一直怀疑此案有隐情,直到萧佩去大理寺任职,调阅到了这份案卷。” 他想起昨日黄昏,酒肆窗下,燕秋薇伤心的侧颜。 她自斟一杯,一气饮下,“案卷自第二页起,墨色深浅不同,字迹也有细微差异。我怀疑是有人将原始案卷拿走,重新写了一份,补足剩下的页数,便是大理寺现存的这个。落款有大理寺林石德,也有御史蓝端的名讳,复审官员是时任刑部侍郎的你父亲。” 苏颜将那个侧影努力赶出脑海,续道:“至于此案和王家的关联,就要等萧佩来说明了。” 承平七年六月二十二,有水部侍郎周缨家仆报官称主人失踪,访缨同僚得知……缨于六月二十一曾在水部时言,近日澄河或有涨水,欲去往百花津查看,恐水患有损桥身。未归……六月二十一日夜,暴雨后浮桥垮塌断裂,疑缨落水失踪……六月二十二,询问津渡守兵和沿岸村人得知,昨夜甲时,见一人在浮桥上察看,距离甚远,衣饰形貌不辩……六月二十五,百花津东面浅滩处发现一男尸,已卒……仵作行人姜永勘视,以其系暴雨中失足从浮桥落水,溺亡…… 大理寺卿林石德,御史中丞蓝端,刑部侍郎苏枚。 三人之中,唯有蓝端遭左迁,郁郁而终。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才会如此。 萧佩坐在三人对面,望着他们。 “我的怀疑,和燕姊的怀疑,最初都源于一点,周缨甲历档案里写到他是景州人,实则他祖籍甘州,且他是在甘州长河边长大,自幼便爱在河边玩耍,精熟水性。” “许是那日水急……”苏颜插话道。 “不,且不说这个,关键是,浮桥垮塌,他才落水,还是浮桥完好时,他便失足?案卷语焉不详。”蜀葵拧眉。 还有,如何肯定周缨确是失足,而不是同薛源一般,被人推下河去。 重绛道,现今百花桥铁链足有壮汉上臂粗细,之前也有碗口般粗,桥是如何断的,查查修缮记录,可知端倪? 苏颜已想到了这层,“水部应存着,还有当日澄河水患的记录。” 萧佩点点头,“我们也想到了,后来,我们也去问过附近艄公,在七月后的另一次涨水时,水位同高,浮桥原样修复后,并未断裂。” 那夜澄河暴涨,河水逼近时,众将士奉命,率兵作堰,以防波及沿岸村落和京师。浮桥周围守兵无几,且凡遇大风涨水,船只停岸禁渡,没有人亲眼看见周缨是怎么落水的。 “仵作行人姜永,在两个月后的一个早晨,留书一封,对家人道有事要北上,后音信全无,所以我和燕姊怀疑,他的勘验报告也被替换了。” “周缨生前,曾反复调阅过澄河水文记录,这不足为奇,因为这百花桥,乃是他主持修缮。而他在死前数月,还多次找过百花津的监渡官,查看百花津船只往来的存档,只抄录了货船的部分。” 这些货船,被周缨观察过数十次,次次详细记录了下来。这记录被他藏于家中,为大理寺所得。 我和燕姊找到澄河上一个船老大,他道,他常在甘州凉州和京城之间往返,替人运送货物,行人货物,往来都需要交纳费用,百花津乃官渡,设有监渡官…… 重绛轻轻道:“可这监渡官,是不是暗地借机敲诈过往船只和行人?” 萧佩看她一眼,“你猜的不错,且他是你舅舅王骅举荐的人。连巡查的官吏亦被买通。” 苏颜吃惊道:“那王骅……” 萧佩摇头,“六月二十二,他私下和朋友歌舞饮宴,通宵达旦,得知百花津出事也不怎么慌张,听闻意外结案就松了口气,看起来他只是贪财而已。” 众人又沉默,也即是说,这百花津,实际在王家控制之中,他们利用此处盘剥征敛,着实可恶。重绛更暗中叹息,无怪乎王宅如今这般豪奢。但,即便事发,以王家势力,他们推出几个小吏顶下此事即可,并不需谋害他人性命…… 周缨到底是失足还是被害,他究竟因何而死,他发现了什么? “还有一事,”萧佩道:“姜游在凉州说范果的武艺,似是楚泰一带的功夫,我差人去查了查,查到了一件很巧的事。” 范果,泰州人,自称游侠,他和王真之妻胡氏,是亲兄妹。范家穷困,早年不得已将范果的妹妹——范萼卖与他人。胡家夫人多年未育,正好抱养了个女婴,就是范萼,也即胡氏。不过胡氏应该不知道此事,胡家夫人后来生下一子,所有人都当胡家这对子女是亲姐弟。 另外,昨夜去杀范果那老仆名叫老金,对大理寺熟门熟路,可疑之极。仵作行人姜永,燕姊和我,一直在找他,他是此案最关键的证人。 他离开了百花津畔的客舍,准备进京城,虽人到中年,他步履仍轻快,心里则迷惘不定。 因为他心底有件事,不得不说,又不知该对何人说,又如何说。 那样东西还在甘州,自己此番遇险,种种波折,他思来想去,或由此物而起。 他刚进京城门,又开始踟蹰,漫无目的走了老长一截路,忽然醒悟过来,凭着模糊记忆,直向某处而去。 半道上,几张陌生的脸挡住了他。为首的妇人仆从打扮,笑曰,阁下可是薛源薛公吗?他觉得这妇人有些面熟,妇人又笑,奴是王真王郎君遣来,接薛公往家中小坐的。 王真,他听到这个名字,道声不必了,立刻就想离开。妇人身后几个男子,却围了上来。 “薛公入城不久,便有吾等耳目跟随,郎君盛情,公怎可推却?” 这日下午,萧佩送重绛和薛蜀葵到了苏家门外,对她们道,苏铤说过,此处乃他租赁的私宅,宽敞清静,他们夫妇及苏颜常居在此,不与苏枚同住,故而十分方便,大可安心。 薛蜀葵颔首,带着婢女先入内,留下萧佩和重绛默默相对。 重绛不说话,清澈见底的明眸里,既有他的倒影,也有无奈伤心。 他想起燕秋薇在清江酒楼,对自己说的话:你因为私心,一直暗中护着她,因你的人未找到案卷,你开始觉得,也许她真的一无所知,也对,蓝端若想他女儿活的长些,最好便是什么也不告诉她。年初,你发现王家似有异动,终于决定亲赴甘州。蓝府数次遇贼,你怀疑多半是王家派去的,他们在找什么?莫非原始案卷在蓝家? 他心道,蓝端病逝,王家百般试探,发现重绛确实不知情,加上她一介孤女,早晚要来投靠,终于放下心来。现在,苏铤和自己已经将一切坦白相告,耽搁许久的事,该回到原点了。 苏宅院内,蒲棠正等着今天要来的两个女子,夫君苏铤已告诉她这二人的身份,她亦知道了她们是小叔苏颜好友,不能怠慢,亲自迎接。 蜀葵和重绛虽不曾自负美貌,可也自小被京中女子拿来作比。两人见到蒲棠皆微讶,择朱从来以为自家娘子皮相上难逢敌手,如今愣愣不语。看蒲棠妍姿巧笑,秾丽娇柔之容颜,宛然十六七的少女颜色。她翩然过处,香雾空蒙,清气含芳,袖藏三春盛景。更兼为人温软端方,处事细致。 蒲棠将她们妥善安置在一处独院后,打量两人都疲惫尽显,也不多言,请她们好好歇息,便离开了。 薛蜀葵一人在自己房中,将这近一月来的事反复思索,天色渐暗时,她终于还是唤来采茜,“你去趟王宅,送张字条给王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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