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知否也想起来了,上次她和洪青在天台喝酒,洪青好像说过,她以前在靖安司喝多了,闹了一晚上。她便笑问道:“那我上次喝醉了,有没有打你?”洪青想着要威慑她,免得再发生什么情况,他轻咳一声,严肃道:“当然有了,还……还都往脸上招呼,我真是怕了你的。”岳知否自己也知道自己酒量不太好,喝几杯就糊涂,她听他这么说,便没有去把杯子抢回来。 一开始她的确是这么想的。但坐在桌子旁边,看着洪青和白维扬一边划拳一边喝,玩的特别高兴,她就有点心痒痒的了。她回想了一下,正月十五的时候她从将军府出来,不也喝酒了?虽说那一次她也喝得有点糊涂,但跟上京卫打起来的时候,她出手还是一点不含糊的。她看了看洪青,想着,洪青以前也没少唬她,这次说不定也是瞎说的,她酒量应该没那么糟糕。 洪青喊着要喝个痛快,结果他酒量其实也不怎么样,喝了一会儿,他就趴桌上嘻嘻哈哈地乱说话了。白维扬拿筷子敲了敲他的头,道:“你这家伙,把我酒瘾撩起来了,自己喝几杯就倒,太没意思了你。”洪青“嘿嘿”地笑着,语无伦次:“没意思?诶不是,有意思……有……再喝嘿嘿,嘿嘿嘿嘿……”然后笑渐不闻声渐悄,笑着笑着没声音了,他趴桌上呼呼地睡成一摊泥。 白维扬在桌子底下踢他一脚:“喂,起来,要睡回自己屋里睡。”洪青被他一踢果然有变化,原本安静地睡着的他发出了震天响的鼾声。白维扬抱着酒坛子摇了摇,酒还剩一半。他站起来,又唤了洪青几声,洪青用响亮的呼噜回应他。白维扬哭笑不得:“我怎么会答应跟这家伙喝酒,这下好了,还要我把他拖回去。” 岳知否看酒还有一半,洪青又醉倒了,便咬咬唇,试探着唤道:“维扬。”白维扬:“嗯?”岳知否:“反正也是喝,不如我来和你喝?”白维扬:“但他不是说你几杯就倒么?”岳知否:“哪有。你记不记得正月十五那天?那天夜里我不是也喝酒了么,不也没倒?” 白维扬闻言,想想,好像确实如此,那天她还一个人打十个上京卫来着。“那行,咱俩喝。你来把这家伙先拖回去,我收拾一下桌上的东西,厨房里好像还有花生,我顺便炒一点来下酒。”岳知否立即说好。 岳知否把洪青拖回去,他一路上都在大声唱歌,唱得鬼哭狼嚎似的,还一边唱一边手舞足蹈,不肯回房。等到岳知否好不容易把他拖进屋了,他又拒绝脱鞋,非要穿着一双臭靴子爬上床。岳知否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把他安顿好了,一出来,就看见白维扬在院子里摆好酒坛酒杯和一碟盐炒花生米,早等着了。 他见她出来,笑着就迎了上去。他说:“屋子里闷,我想不如干脆出来吹吹风好了。”岳知否跟着他往院子里石桌走去,这一天好像是十三日,月快圆了,皎白的月光照在光滑的石桌上,远看去,圆形的桌面竟如白玉盘一般,温润莹亮。 院子里的花都开了,点点花瓣被风吹落,落在地上。她记起一句话:“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这时的庭院像是一池清澈的水,微风牵着落花,在这一池月光里慢悠悠地飘荡。 两个人在石桌两旁对坐着,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闲聊。白维扬在外漂泊多年,他有说不完的有趣事情。两个人聊大梁河山,聊相府里的八卦,什么敢说不敢说的都说了。最后白维扬戳着碟子里剩下的几颗花生米,又忍不住构思下一顿吃什么。 岳知否听他说起吃,又想起梦里的薯蓣炖鸡。她现在心情轻松多了,说起这个,也不难过了。她有些惋惜地说道:“你说喝到好多年前喝过的汤,是多难得的事情啊。这么罕见的事情都给我碰上了,结果都还是想不起来他们是谁。”白维扬夹起一颗花生丢进嘴里,忽然,他眉头一皱,道:“等等。” 岳知否:“怎么?” 白维扬思索了一下,道:“我好像想起来是谁了。” 岳知否本来已有点昏昏欲睡,被他一说,醉意全无。她手按在桌上,凑近他,急问道:“你记起来是谁教你的了?”白维扬:“没记起来。”岳知否有些失望,但他立即又说道:“不过我认识你爹娘。” 岳知否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问道:“真的吗……他们,他们是谁?” 白维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看着她,问道:“你……真的要听?”岳知否心怦怦地跳着,她闭着眼睛,抚了抚自己胸口,冷静下来之后,她才说道:“好了……你说吧。” 白维扬:“你姓岳,你的父亲就是岳父,你的母亲就是岳母。我岳父岳母怎么不认识?”岳知否好不容易准备好了,结果又被他糊弄,她一手就往他嘴上糊去:“就会胡说!”白维扬抓住她手腕,他看着她的眼睛,道:“我没胡说,认真的。”岳知否挣开他的手,还捂他嘴,白维扬再一次把她手腕抓住。这一次他抓牢了,并没有让她挣脱的打算。他笑问道:“你不愿意?” 她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愿意……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她的脸滚烫滚烫的,她浑身都滚烫滚烫的,宁静的夜晚里,她听得见自己擂鼓一般的心跳。没等她回答,白维扬便笑着说道:“你现在不愿意也没关系。等我再给你煮多几顿,都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口味被我养刁了你就吃不下别人做的菜了,到时候由不得你不愿意。” 白维扬说完之后,其实还悄悄看了她一眼,想看她对此作何反应。但岳知否其实并没有发现他在看自己,甚至,她连他后面说了什么都没听进去。她看着自己手里的酒杯,酒杯里澄澈的酒浆里映出她朦胧的倒影。 嫁给他……么? 杯子里那个摇曳的倒影忽然间变了,时间一下倒退到几个月之前。她坐在花轿里,手里拿着小小的妆奁,妆奁里的镜子映出她的模样。大红嫁衣,凤冠霞帔,只是她不再像上一次一样神情冷漠,镜子里的自己,眼里有掩不住的笑意。 白维扬就坐在对面,看着她盯着酒杯发呆。她看得如此专注,眉头甚至蹙了起来,他虽然狐疑,但也不敢打扰她。他就这样看着她,她就这样看着手里的酒杯,两个人同时沉默着。 白维扬自然不知道半醉的她到底看到了什么。想象中的花轿已经进了相府,她坐在屋里等待着他,她听着喧闹的人们已经到了房门口,听着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在人们的哄笑声中,她听见了渐渐靠近自己的脚步声。脚步声停下来了,隔着盖头,她能感觉到他就站在自己身前。他慢慢弯下腰来,她听见他轻轻地一声唤:“……岳知否?” 她忽然从梦境中醒了过来。她在想什么……她睁开眼,却看见白维扬的手在自己面前晃了晃。他又唤了一次:“岳知否?”她这才看向他。对面的白维扬皱着眉头,神情古怪:“你怎么了?怎么愣住了?”一看见他,她又想起刚才自己恍惚间想象到的情景。她忙转开目光,一口将杯中酒喝尽,才匆匆道:“没什么。” 白维扬呷一口酒,瞥她一眼。她这个“没什么”分明是假话,看她这个心不在焉的样子,都不知道刚才她在想什么。他一直没问她,只是时不时抬眼去看她的动静。她一直在喝酒,一杯接一杯地喝。白维扬看她喝完一杯,又伸手去摸酒壶,他忙一手将酒壶抓住,道:“你别喝了——” 抓酒壶的时候,他的手不小心触碰到了她的。明明只是极轻的一下触碰,她却好像被烫到了一样,倏地把手给缩了回去。白维扬把酒壶拿到自己面前,他看着她,哭笑不得。“岳知否。”他唤道。 “怎么?”她故作平静地回答,但整张脸都已经涨得通红。从脖子一直红到耳根那种。 “我……”他话到嘴边又说不下去,喝了一口酒,他才继续说道:“我有那么可怕么?我就问一下,你吓成这样?”岳知否捂着良心回答:“不是……只是有些突然。”白维扬半信半疑地瞥了她一眼,轻咳一声。“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因为紧张,才故意灌酒?”这句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吞回去。他最后用手指敲了敲桌面,道:“别喝那么多了,像你这个喝法,一定醉。” 她敷衍地“哦”了一声,然后没过多久,又喝了一杯。 喝的时候她并不觉得这酒有多烈,只是一阵子之后,她渐渐地觉得自己有些糊涂了。眼前的白维扬慢慢地模糊下去了,她揉揉眼睛,再抬头去看,却看到好多个白维扬,都坐在对面看她。白维扬皱着眉头看她,他说道:“说了让你别喝那么多……”她趴在桌上,丢给他一句:“知道了……啰嗦。” 她像一摊泥一样软趴趴地黏在桌上,一动不动。白维扬伸出一个指头,戳戳她的脸,道:“起来,别在这里睡。”她迷迷糊糊地答:“好。”眼皮却完全不听使唤,刚回答完,她眼睛就闭上了。白维扬又唤:“岳知否!”她咕咕哝哝地不知道说了什么。白维扬叹了一口气,他无奈地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自语道:“我怎么就信了你们两个,怎么就答应跟你们喝酒了。” 说完,他伸手去抱她起来。岳知否还不肯起来,她竟然伸手把桌子抱住,嚷道:“我不回去……我还要喝。”白维扬在后面扯她:“回去睡觉,梦里想喝多少喝多少。”岳知否死活不松手,白维扬去掰她的手指,她却抓的更紧。她明明已经醉成这样,力气偏偏还跟醒时一样大,白维扬怕抓伤她,不敢太用力。眼看着她就要黏在这里不走了,白维扬在后面威胁:“我再说一次,松手。你不走我就挠你了。” “我不走。” “起来!” “就不走。” “……” 白维扬没法,只好使出杀手锏。他在后面挠她的腰,岳知否惊得一跳,白维扬趁她松手,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她还挣扎,手一拨,把酒壶给打翻了,酒壶里剩下的酒都泼到她袖子上了。白维扬抱着她走,她看着自己湿漉漉的袖子,还不解地问道:“这什么……怎么是冷的?” 她问了几次,白维扬不回答,她渐渐地就安静下来了。白维扬看着怀里醉得不省人事的她,不觉笑了。这时候,他想起了洪青说的话。 洪青说:“你可千万别让她喝酒,这家伙喝醉了能闹一晚上。上次她趁我没看见多喝了几杯,半夜里抓着我说话说了好久,又哭又笑的,还打我!” 他说的时候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白维扬真是差点就信了。现在低头看一眼软趴趴地睡在他怀里的她,白维扬心想,洪青的话果然是不能全信的。他说的话,真是信一成都嫌太多。 白维扬看她睡得那么香甜,故意挑衅:“岳知否,还喝酒么?”熟睡的她听见声音,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白维扬又说:“你不是说你酒量很好么,怎么就倒了?”岳知否:“……唔。”白维扬:“洪青说你喝醉酒能闹一晚上,怎么不闹啊?”岳知否:“……唔。”白维扬哧的一声笑起来,他一得意就忘形,他说道:“还等着看你怎么闹呢,怎么就睡了?你太让我失望了。”岳知否这次终于有点反应了,她眉毛动了动,然后继续含糊地“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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