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白维扬见她反常,虽然担心,但还是点了点头,转身去找了个汤勺来。他小心翼翼地把布巾缠在的锅盖的把手上,打开了锅。锅盖被拿起来的瞬间,鸡汤的香味充满了整个厨房。埋藏多年的记忆被这香味唤醒,岳知否嗅着这鲜甜的味道,愈发确信这就是打开她尘封记忆的密钥。她看着白维扬舀起一勺汤,伸手就接了过来。白维扬忙道:“你别急,很烫的!”她蓦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这关切的语气竟然和梦里那个看不清面目的人那么相似。她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白维扬。她忽然想起白玄。两朝元老白玄,居中持重十余年,无论对着外人还是对着自己家的人,说话都带着一股严肃劲儿。白维扬的三个哥哥,和白玄的性格都有几分相似。唯独是白维扬,和白玄几乎没有相似之处。虽说他和白玄向来不亲近,但毕竟是一家人,按照常理来说,无论如何,他们在性情方面总会有那么点相近的地方。她看着白维扬,眉头不觉皱了起来。 白维扬被她看得心焦。他问:“怎么了你到底说话啊?忽然冲进来又要喝汤又看着我的,发生什么了啊?”岳知否正在脑海里寻思,到底白维扬这性子是从哪里学过来的。白玄隐忍稳重,柳夫人温婉坚韧,白维扬谁都不像。“你……”她想问白维扬以前常和谁打交道,但话到嘴边,她又想起,白维扬不太愿意谈起自己以前的事。她问到一半将话头一转,道:“可以喝了么?”白维扬:“你先抿一口试试。” 她接过汤勺,汤勺还没拿到面前,香味已经扑鼻而来。她用嘴唇碰了碰汤勺,还有些烫。她心里着急,也不管了,忙喝了一口。这汤香味浓烈,入口味道却有些寡淡,未经调味的鸡汤里还有点腻腻的感觉。 白维扬“啊”了一声,道:“我习惯了最后再调味,这汤里还没加盐呢。”岳知否拿着汤勺,却好像没听见,她愣愣地站在原地。 这是她遗忘了好多好多年的味道啊。 她良久才说道:“我小时候喝过这汤。”白维扬看她呆呆地看着手里的汤勺,他“喔”了一声,略略思索,方道:“啊,你都忘了?你小时候还见过我呢。” 他说得认真,岳知否抬起头来,惊奇地看着他。“真的?”白维扬见她这个样子,忍不住笑了,他道:“你真信啊?这不是十几年前我看那些无聊话本子里面说的吗,喜欢人不能直说,非要说以前见过。你这下更厉害了,连见过我也不说了,说喝过我做的汤。”他把汤勺从她手里拿回来,“你小时候我还在扬州跟人打架呢,你怎么可能喝过我做的汤。” 岳知否本来以为他知道自己父母的身份,还等着他回答,结果他居然在开玩笑。她眉头蹙起来了,她道:“我说真的!我真喝过!”白维扬戳了戳她的腮帮子,笑道:“行行行,喝过喝过。”岳知否拨开他,道:“我问你,你这个是在哪里学的?” 白维扬想了想,道:“记不得了。这么久了,都是这里学一味那里学一味的,这又不是什么稀罕的菜,我怎么记得。你问这个做什么?”岳知否叹了一口气,道:“我方才梦见我爹娘了。梦里我就喝到了这个汤。醒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们在这里……”她抬头看了看他,“没想到是你。” 白维扬闻言,笑容敛了。他皱着眉头问道:“你是说,我做的汤和你爹娘做的味道一模一样?”岳知否点点头,道:“是啊。而且……连喝之前再下盐的习惯一样。小孩子口味淡,我记得以前我喝的,就是这个味道。” “这么说来,倘若找到了这个教我做这个汤的人,也许就能找到你的爹娘了?”这可是个大问题。白维扬拧着眉头回想,但他实在记不起,这一味薯蓣炖鸡是在哪里学的。 岳知否看着他,脑海里想的全是她刚刚梦里的情景。若她梦里所见的都是曾经发生过的……她原来也有着这样一对宠爱自己的父母么?在靖安司十几年,她甚至不知道什么叫撒娇,在这样一个环境长大,她从来不敢去提过分的要求。偷懒不练武,这在靖安司是不可能的事情。而她的父亲,不仅纵容她偷懒,还陪她一起玩……她想着梦里那个举着自己满屋子跑的父亲,轻轻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又不禁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她呆站在那里,久久都不能回过神来。 白维扬也苦思冥想起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里想着,喝汤之前再放盐是他的老习惯,他这一味薯蓣炖鸡应该是在好多年前学的,教他做这味炖汤的,应该是自己很熟悉的人。他和岳知否两个人就站在那里想,两人想的入神,完全忘记背后油锅里的鳜鱼已经被炸得噼里啪啦地弹跳了。 还是岳知否先听到油锅里的声音,她抬头一看,白维扬正全神贯注地想着,甚至连她看着他他也不察觉。她忙唤道:“维扬!”白维扬还以为她想起来了,他抬起头来,惊喜地看着她,道:“你记起来了?”岳知否看向油锅,道:“没有。鱼要炸过头了!” 白维扬这才“哦”了一声,急忙走回去处理他的鳜鱼。他把鱼捞起来放在旁边一个盘子上,他一边将做酱汁的材料拿到面前,一边说道:“我还以为你想起来了。”岳知否无奈地叹一口气,道:“这么久了,哪有那么容易记起来。” 白维扬侧过脸去看她一眼,她看着咕咚咕咚地煮着的汤,神情怅然。他想起之前被韩退思抓住的时候,他问她白玄对她好不好,她想也没想就说好。她若不是大病一场,完全忘记了被父母疼爱的感觉,她才不会觉得自己那个凉薄无情心狠手辣的老头子好。白维扬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心疼。他低头切着葱段,不觉轻声叹了一口气。 岳知否听到他叹气,顺口问道:“你怎么了?”白维扬:“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可惜。我刚才想,如果……”他话说到一半,没敢说下去。她现在已经够不高兴了,他不想提那些她错过的好日子,不想引动她的哀肠。他淡淡地扯出一个笑,接着道:“如果能找回他们,那还……挺好。” 岳知否抬头看了看他,道:“也许……是吧。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了呢。”白维扬余光瞥见她有些沮丧,便慢慢伸手搂住她的肩,他凑近她的脸,安慰道:“你也不用不高兴,以前有他们给你炖汤喝,现在不也有我么?”岳知否拨开他放在肩头的手,他道:“怎么推开我?我说错了吗?”岳知否哧的一声笑起来,她抬头看他,道:“说倒是没说错,不过你一手大葱味,好难闻。” 白维扬有些懊恼地收回手:“你讨厌葱怎么不早说,我都放进去了……” 岳知否看着他,便感觉到一阵融融的暖意涌上心头。白维扬顾着捣鼓鱼,全然没有发现身旁的岳知否一直看着他。忽然,他余光瞥见自己身旁的人有些动静,未及反应,岳知否的脸已经贴了上来。 她踮起脚,迅速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便转身溜了个没影。 白维扬望向门口,只好无奈地笑了笑。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脸颊上似乎还留着她嘴唇的柔软触感。他顺便嗅了嗅自己的手,是有点葱味不错,不过这味道……不是挺好闻的吗?算了,下次还是要问清楚她讨厌什么。虽然他这么一问她很可能会回答最讨厌的是自己。 岳知否走出去才知道,白四公子一高兴,居然给整个府里的仆役婢女都放了大假。除了门口的守卫,相府里面就剩了白维扬洪青和她三个人。 于是准备碗筷的工作就落到了她和洪青头上。两个人正在厅里忙活,一阵香味就从外面飘了进来。洪青一边摆筷子一边啧啧连声:“了不得这家伙,这么香。”说着,他吸了一口飘进屋里的香喷喷的风。“好像是鸡的味道啊……喔我知道了,我就说这家伙怎么提着两个跳来跳去的袋子回来,原来都是吃的啊。” 正说着,白维扬捧着一锅汤就走了进来。锅才刚放下,洪青立即就去揭盖子。没了别的食物的干扰,这薯蓣炖鸡的香味显得更加诱人了。洪青看着锅里的大鸡腿一脸蠢蠢欲动:“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啊,怎么亲自下厨啊?”白维扬很快又端来了别的菜,他笑道:“你猜啊。”洪青:“升官了?还是发财了?”白维扬拿起筷子,一脸神秘:“嗯……不太对,不过和升官发财有点关系。” 洪青急:“说话不能说清楚点,什么叫不对又有关系?” 白维扬指了指桌上的几盘菜:“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菜啊?” 洪青和岳知否闻言,都看向桌面的菜。桌上放了一锅薯蓣炖鸡,一盘糖醋鳜鱼,一盘香蕈豇豆,还有一碟桂花糖蒸栗粉糕。洪青从左到右看,又从右往左看,最后忍不住问:“这有什么特别的吗?”白维扬“嗐”地叹了口气,拿起筷子指着桌上的香蕈豇豆,道:“这盘,叫‘勾心豆角’。” 然后又指了指糖醋鳜鱼:“这盘叫‘尔鱼我炸’。” 岳知否想了想,终于明白了,她接着道:“所以栗粉糕就叫‘蒸泉剁栗’,薯蓣炖鸡就叫‘怪蓣盲凤’?”洪青:“唉我说,羊你无聊不无聊,好好做个饭不行,非得搞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字,还以为是什么厉害东西呢。” 白维扬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摇了摇头,道:“我就说你,朝堂上最怕什么,最怕被人算计啊。什么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吃掉了就相当于解决了,这才能安安稳稳活下去。我都说这和升官发财有点关系,难道不是么?这可是个必不可少的仪式啊。” 洪青“切”了一声,道:“什么破仪式,我就没听说过这么样东西。”白维扬:“所以说你少见多怪,就你这种没见识的才不知道。”说着,白维扬扭头看了岳知否一眼,岳知否挑挑眉,示意自己也不知道。白维扬无奈地叹了口气,又道:“仪式没见过,创出这个仪式的人,你应该认识了吧。” 洪青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人物,他忙问道:“谁啊?”白维扬一本正经地回答:“扬州白维扬。”洪青差点把嘴里的薯蓣都喷出来了,他骂道:“去你个白维扬,你无聊不无聊!”白维扬大笑起来:“哈哈哈,你这都信,靖安司里怎么有你这么傻的人哪。”岳知否也跟着笑,洪青满嘴薯蓣冲她来一句:“你又笑什么,你肯定也信了,我敢打赌!” 白维扬捧起碗喝汤,喝完汤,他看着桌上的栗粉糕,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首先夹了一块栗粉糕,放进了岳知否的碗里。他说:“你记不记得我在王府里说过什么?”岳知否皱着眉看碗里的栗粉糕,疑惑地问道:“你说过什么?”白维扬:“那时候他们送来了栗粉糕,我尝了一个,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那时候你不信。所以今天我特意做了栗粉糕,你快试试。” 岳知否笑他:“多久之前的事了,你还记着。”她说着把碗里的栗粉糕夹了起来。轻轻地咬了一口,栗子的香味便溢满了整个口腔,在栗子的浓香后面,竟然还有一缕淡淡的清香,原来是栗子粉里混着的桂花糖的味道。 白维扬满脸期待地看着她,问道:“怎样?”她笑道:“很好吃。”就这么三个字让他有点失望,他还问道:“就这样?比起王府里的如何?”岳知否不得不承认:“比王府里的好吃,桂花糖的香味我很喜欢。”白维扬立即笑得眉眼弯弯:“我就说。你那时还不信我,现在信了吧?” 洪青捧着碗喝汤,他看着他们俩,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用“如胶似漆”来形容恩爱。这两个家伙简直就是这样,洪青怀疑他们的目光里有胶,一交汇就黏上了,他们俩就这样旁若无人地对看着,简直不把他当回事,不把这一桌子美味佳肴当回事嘛!洪青鄙夷地想着,看了左边的岳知否一眼,看了右边的白维扬一眼,然后默默地把筷子伸到他们俩中间放着的汤锅里,把一个大鸡腿夹走了。 饭菜吃得差不多了,洪青开始嚷着要喝两杯高兴一下。他根本就是早有预谋的,刚说完“不如我们喝两杯吧”,一转身就把酒翻出来了。 白维扬拿出来三个酒杯,洪青看一眼岳知否,一手把她那个给收走了。岳知否:“又说‘我们’一起喝,怎么没我的份哪?”洪青摆摆手,道:“不了不了,你还是别喝了。”岳知否奇道:“为什么?”洪青支支吾吾,犹豫了下还是没把她上次喝醉酒把自己当成白维扬表白的事情说出来。他含糊地回答道:“你酒量不行,我怕你……喝多了打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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