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二夫人换过一身簇新的月色锦绣外衫,就急急来拜见着洛老夫人,老夫人坐到临窗的炕上,虽说现下天气渐暖,但老人家懒动,又怕冷,炕下还烧着炭,见儿媳妇过来便笑问道:“家里的事,桩桩件件可都安排好了?” “娘大可不必担忧,都安排妥当了。”洛二夫人信心满满地回了一句,随即道:“萡哥家的来帮元哥儿家的断了断,说是她这胎结实有力,估摸着是个男胎。”洛老夫人一笑,“也好也好,有个孩子也好。” 洛二夫人听出洛老夫人的弦外之音,给洛老夫人倒了一杯热热的红茶,“娘,元哥儿也是看着长大的,一直有分寸的,上次那事怕是误传的。”洛二夫人怎么可能相信,她最为骄傲的长子,居然情迷鲁王府中的一介婢女?这绝无可能! 洛老夫人清了清嗓子,“没有更好,只怕不会是空穴来风,贲氏后头的贲家在天下文官心里,还是有些地位的,吴家是天下武官的心,这会子娇娇定了原清河陈家的公子,皇商的路子,咱们也好走了。” “只盼着这般,能叫咱们笙儿在宫里的日子好过一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 “有广玉和定国公在,谁敢动她?就是听说她宫里那个蓟嬷嬷被皇上招幸了?” 洛二夫人闷了一声,接口:“也是个心大的,不行就……” 洛老夫人眉色一沉,她素来知道这个尊贵的儿媳妇心中所想,长长舒了口气,“这点,笙儿可比你沉得住气多了,好吃好喝地供着,收拢着人心。这后头就是出了甚乱子,脏水也泼不到自己身上,宫里的孩子不好生,就是生下来,没有家族,没有根基,我看她怎么养,这些你不是不知道,不过是居高太久,懒得想罢了。”洛老夫人又揉揉头,“识人辨人你是做得好,可蔓蔓你毕竟是没吃过苦,喜恶太过明显,这棋子嘛,哪里分喜欢不喜欢?好用不就好了?” 洛二夫人见状,颇有愧色,慌忙告罪,“娘说的可是蓝儿那丫头想要发卖掉伊人的事?” “是啊,”洛老夫人缓缓向后靠去,微微阖上眼睛,“听紫苏说过了,这丫头气性太大,怕是不能容人啊,若像娇娇一样,嫁个寻常人家,倒还好说,……”屋里只听见洛老夫人一声一声的叹气,案几上的紫铜香炉里,香气四溢,烟气渺渺。 “娘,蓝儿是咱们身边长大的,媳妇瞅着她不过是看不惯伊人行径罢了,这丫头不够老实,也不是个愿意被拿捏的,我看……要不让南风去,她虽不够聪明,但也乖巧懂事,这么多年照顾蓝儿尽心尽责的,后面抬她做姨娘,咱们也放心。”洛二夫人有些愁绪,却也积极想着对策。 “紫苏不都求过你了,她的这个外甥女就嫁个小厮管事,随去给蓝儿做个管事娘子,也好给她多方助力。这时候出尔反尔,不好罢?”洛老夫人略显浑浊的眼,慢慢睁开,溅出精亮的光。 “那……总不能选那个南诗罢,不然媳妇看看,再拨几个好点的丫头给蓝儿,琟儿,梧桐,阿欣,几个太聪明,可别把蓝儿算计了。”洛二夫人声音里满满的担心。 “峤幺的房里……”洛老夫人轻声问。 “说是还没有个丫头开脸,那孩子脾气倔着呢,也是武人心性,军营习惯,不要丫头伺候,说看到妖妖娆娆的女孩子就嫌烦。原先我大嫂还担心着,怕这孩子念头歪了,蓝儿这回是他自己主动求的,也就这么着了。” 这番话说完,洛老夫人连连点头,这么看这孩子倒没什么花花心思,点完头后,她又阖眼歇息一会儿,洛二夫人一时拿不住洛老夫人的意思,“娘,您看现下咱们怎么办,总得给蓝儿找个稳妥的,让她备着啊!” “我看不急!”洛老夫人睁眼,干脆道:“既是自己求的,这孩子心思又纯然,你备着太多,他难免觉着自己被算计,这可不利。不如就让这俩孩子自己处着,反正峤幺还在边关,最近不是说仗又打不起来了?等峤幺回来,赶紧把事儿办了罢,瞧广玉急的。” 洛老夫人嘴角又带着一抹怅然,唉了几声:“广玉的身子是渐渐衰败下去了,年轻时候多意气风发的一个人啊,蔓蔓你得空,多去看看你娘,让她宽宽心,别家里家外地算计着日子了,现下情形一片大好,我瞅着她啊,苦得很啊!” 洛二夫人心里难受一阵,手指一下下地绞着自己的衣角,轻轻叹气道:“有时候就想不通,娘亲如何就那般执着,非得……” 洛老夫人当即打断,斥责道:“广玉自然有广玉的道理,为人父母的,哪个不是为子女筹谋?……这么一说,我倒忘了,这钱景蓁咱们也定了许久了,康哥儿那儿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元哥儿媳妇都有了,这做弟弟的娶了亲,再嫁了蓝儿和娇娇,咱们府里可就有新热闹了。” 洛二夫人笑了笑,见洛老夫人提了孩子们的亲事,觉得老人家年纪大了,虽处理小辈的事觉着繁琐,可骨子里还是欢喜的。 “娘说的是,钱家媳妇也去多走动走动,早点把那孩子娶过来是正经,要说景蓁我是真喜欢,安安静静,知书达礼的,要不怎么说是书香门第里出来的,端的就是那一股子书生气嘛。”洛二夫人语气里满满的满意。 洛老夫人却是摇摇头,“我看啊,是你怕受累,都选的这样乖巧的,你倒是好管了,回头她下面的人不听话,你还要受更多累。” “娘说的哪里的话,元哥儿和他媳妇不就好好的,这康哥儿和景臻啊,一定也和和美美,平平顺顺地,这样我们洛家百年兴盛,代代相传啊!” 洛老夫人看洛二夫人满是憧憬,默然没有说话,她这媳妇,到这把年纪还能保有这么几分天真,还真是祖宗保佑,生得好,长得好,嫁得好,这群小辈能活成什么样,全看他们自己造化了,日子啊,过着过着,要的就是个难得糊涂,凡事别太计较,忍一时得一世,这才能长治久安。 “小二昨个请安的时候说,京都风声还是紧的,米粮甚的,蔓蔓你还得多筹备着,我总觉着,上次那格尔烈来京都掳孩子的传闻不假,这年的风啊,就大的没停过。” 宣德九年三月十七,本是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可藏布的防御工事下,却隐隐出现了一条墨黑色小点,一时尘土飞扬,马蹄有力,吴君峤被刺耳的号角惊醒,如潮般的乌羌兵马攻来,守城的士兵们慌乱起身,不知如何是好。 …… 洛微蓝靠在车壁上,望着对面的南风和南诗,耳边有稀稀拉拉的小贩叫卖声,因格尔烈突发奇袭,京都上下原本有些缓和的气氛沉入死寂。她感觉到府里上下寂静得厉害,每日在府里无所事事,南诗的八卦越来越没有意思,只听说后来公孙雪家的小公子被救了回来,本来胆小怯懦的一个孩子,回家以后话都不说一句,眼神如同放空,吃饭行动照旧,可却了无生气。 大概是因为她在府中待着心神不宁得厉害,加之有意放走了吴君峤。这会子又赶上乌羌生乱,广玉公主很是气恼,一病不起。临睡前让她去附近的寺院斋戒祈福,这会子正走在路上。 “小姐莫急,宋妈妈说,广玉公主殿下是陈年旧疾,一时毒火攻心,现下已好些了,委屈小姐去寺里几日罢了。”南诗关切地看着微蓝的心不在焉,“再说,腿长在人身上,他要走便走,同我们小姐有何关系?” 南诗很有几分打抱不平的样子,言语间,马车脚程加快,约莫走了半柱香的时间,还让她们进了一间清幽的古寺,一直没说话的微蓝抬头看看横梗在寺院牌匾上的藤蔓上,不由在想,这样的古寺,晚上难不成会冒出个小倩妹妹? 等候的小沙弥飞快跑过来,虎头虎脑的模样很是可爱,还没到跟前,已是歪着头露出两颗小虎牙,“是洛家的女檀越对嘛?师傅说师祖来了,檀越下了车就从边门走罢。” “你这……”南诗跳下车来,刚想教训,被南风一把拉住,微蓝一笑,“入乡随俗,有劳小师傅了。” 小沙弥亮亮的眼睛在微蓝身上打量一会,倒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模样。他点点头道:“好罢,骗你的,师祖在正殿呢,檀越且先去厢房稍候。” 微蓝一愣,孤零零地站了一会,强自恢复些端持,和颜悦色地问:“信女是来祈福的。” 小沙弥闻言一嘟嘴,胖乎乎的脸皱了皱,“这我管不着,师傅只让我在外面测测你,旁的我管不着的。”转身欲走,见微蓝还是不动,回头没好气道:“你们三位还是不动的话,过了中午放饭时辰就没东西好吃了,这荒郊野地的,佛门重地的,可不能造杀孽。” 微蓝再不迟疑,挺身跟着小沙弥进了寺院,因年久失修,一路的青砖石瓦仿佛摇摇欲坠,微蓝小心地踩在上面,发出轻微的响声,微蓝被领至一处清幽厢房,素汤饼和几样点心随便这么一摆,小沙弥摆摆手,让南风,南诗也出去吃午饭。 直到午初,微蓝坐在这间干净的厢房窗前,看外间风光不再的重楼复殿,萧索十分。虽是阳春时节,可千株花树死寂,院里也静悄悄的,唯有细微响动。 刚刚一路走来,微蓝眼见寺院中的石刻造像均已有些模糊,却被有心人细心地除了灰尘,壁画的色泽灰白,不过各菩萨像,还是用线老辣,构图严谨的,足见这寺庙,在刚刚修造之时,也曾是很下功夫的。 她忽地叹口气,想象曾经来这寺院虔诚祈祝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竟生了几分物似人非之感,她忍不住也默默祈祷,“我佛慈悲,保佑他一切平安……”虽然说吴君峤武功挺让人信服,只是他那样的人,性子太过刚直,不知在战场上会不会吃亏,想着想着,她赶紧摇摇头,保证自己不去想这些不好的东西,眼前倒渐渐浮现起那少年的脸庞,剑眉星目,身形朗朗。 不经意回神,发现厢房里已坐了一人,吓得她咽了咽口水,拍拍胸口。 始作俑者眯眼一笑,胖胖的脸与微蓝记忆里一般无二,“多年未见,小姐倒没甚变化。” 微蓝起身恭敬行礼道:“见过莫先生。”此人正是莫问,当时被微蓝嗤之以鼻的那个神棍。 “小姐的命数,依旧不可言说,也不知小姐要问甚?”莫问几年前英气的脸倒显更加和善了,胖乎乎的脸油光发亮,看起来伙食不错。 “我不过受命过来祈福,不想竟是有先生在此等候,小女打扰了。”微蓝也不多做纠缠,淡淡略过。 “世人不过求个心安,去年中秋,我倒是给吴公子算过一卦,卦象看,他的运势虽是有惊倒也无险,你们且等且看便是。”莫问说得头头是道,微蓝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也不太清楚他在说什么。 “听闻小姐在南郡的慈航寺见着个赖头和尚?说小姐是甲木的命数?”莫问话语一转,又说了微蓝的事,还连连拍着自己光秃秃的脑门,咳了咳解释道:“那是我云游在外多年的师兄,他的确是善看面相的。不过……”他稍一停顿,又揉了揉眉心。 “实不相瞒,小姐同吴公子定下婚约前,吴洛两家倒是拿了你二人的生辰八字让我相看,那是实实在在的良配,庚金对丙火啊!可我这师兄性子桀骜,道行高深,单凭面相即可辨人命数,我和他的卜算实在大相径庭。” 微蓝心里忽觉可笑,面上却不敢露分毫,毕竟这莫问声名在外,他师兄同他的卜算结果孑然不同,这就尴尬了。 可这问题她虽有疑惑,但后来觉得,自己作为认定人定胜天的现代人,缘分天定不过锦上添花,三观一致,情投意合才最为要紧。遂挑眉接口道:“那先生的意思是?” 莫问琢磨一会儿,神情郑重,“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学艺之时,曾听师傅说过,有种命数叫做幻命,不想两位小姐均是……”微蓝闻言忽得一抬头,幻命什么的,她并不担心会给自己引来麻烦,只是莫问口中的二位小姐均是?微蓝愣了愣,却听莫问长长叹口气说:“不可言说。” 微蓝本被吸引了注意力,对方却故弄玄虚一番,不禁一恼,看着屋外飘零的不知从何而来的零星碎花,努力平稳着自己的心情,莫问也不看她,一脸凝重地摇了摇自己怀中的龟甲,但听啪一声,落下两枚铜钱来。 莫问摇摇头,很是惆怅的样子,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微蓝,叮嘱道:“小姐往后再不要占卜或闯到别人的卦里去了,若是有缘,往后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修养生息。” 他忽而又摸了摸自己光亮的脑袋,叹口气,“多说多错,唉……言尽于此了。”说完便转身欲走。 微蓝亦起身追随其后,心里像是被碎瓷划过般,有微弱的疼痛,她有些小心地问:“可是广玉长公主殿下要让先生帮我算的?”难不成吴家是想要反悔了?微蓝捏紧了自己的衣角。 “哦,那倒不是,”莫问淡然一笑,“殿下只让我帮小姐看看,至于我同师兄所算之卦不一致之事,还请小姐保密罢,不然,可能又是一场杀孽。” 微蓝皱了皱眉,对杀孽二字略有疑惑,却只得点点头,恭敬问道:“那信女要在寺院借住多久?” 莫问客气地一笑,“这小姐可不好问我了,我这名号莫问,天下万事,如何得问?小姐还是自求多福罢。”神色间明显带着吊儿郎当之意。微蓝生平最讨厌这样一副不说清楚,让她雾里看花的模样,便自顾自地再看风景去了,也不搭话。 莫问见微蓝没了话兴,倒不忙着走了,自问自答地说了一些寺院中的陈设,说着说着话题便绕到了一个奇怪的点上。 “小姐现下与纪家也算有亲了?”微蓝略一瞟,就见莫问两眼放光,充满了八卦意味,他怕是潇洒惯了,见微蓝看他,也不收敛谨慎些,哈哈笑道:“难为我还帮他拉线,竟不知珍惜。” 微蓝自然晓得他在贫嘴什么,才不想接这话茬,莫问又笑道:“他当时巴巴地来求,说是让我给个说话的机会……” 微蓝小小地“哼”一声,心里念着,看来八成是这神棍搞得她和纪公刘的那个乌龙成了众所周知的秘密,不悦道:“纪公子既已做了蒋家的女婿,信女也定了定国公的幺孙,先生还要这般调侃吗?” 莫问一派和煦,赔罪道:“小姐莫恼,长公主殿下怕是明日过来,小姐可好好准备着,殿下她自去年入冬便有些咳喘,我拿些宁心静气的香来,再放些瓜果,保证叫小姐过了这关。” 莫问笑得讨好,微蓝虽觉他嬉皮笑脸很是烦扰,但到底是给了点讯息,且不和他计较,但京都就这么点儿大,聚集了一帮看似庄严其实骨子里八卦的高门女眷,经历了公孙雪,玉涟公主,庞彤和吴君峤出逃奔赴边关这一系列事,怕是广玉公主对微蓝的属意,只剩些末,或是更少。正如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暗里对她的讨论好不热闹! “定国公爷毕竟还是很欢喜小姐的,三十多年前宫中惊才绝艳,后来受我皇赐婚达瓦公主的,不正是小姐的外祖父,都琴师?要说定国公爷同都琴师,还真是忘年之交,对小姐有所偏爱也是自然。” 又说了几句,微蓝偏偏头,只觉得眼前眉飞色舞,唇舌乱颤的莫问,其实更适合去做个说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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