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微蓝起身更衣,便听得南诗在外大声嚷嚷着:“你昨日又不说清楚,现下告诉我要饿肚子,我和南风就算了,我家小姐是来祈福的,又不是来受罪的!” 微蓝揉了揉眼,见外头已是天光大亮,耳边有清脆的鸟鸣,只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寺院里不过三五个出家人,去了禅修的住持和莫问,再有一个被南诗降住在一旁傻眼的小沙弥,也就是两个洒扫的沙弥了。 “问你话呢,你这里到底是甚鬼地方,入夜了闹鬼不说,还不给人吃饭!”南诗细长如水葱的手指不客气地停在小沙弥的鼻子上。 南风显然沉稳些,徐徐道:“小师傅莫怪,昨夜不过是几只野猫作祟,让南诗同我被吓住了,佛门重地,想来是不会有这些妖邪的。只是南诗虽然唐突,可这也怪不得我们,昨日小师傅只告知了午膳时辰,晚膳也没有,若是要参拜禁食,小师傅不提前知会,只怕我家小姐身子受不住。” “规矩就是规矩啊,你们明儿不就知道了,饿个一两顿又不打紧。而且你们在我佛面前妄议这些,真是不知死活。”小沙弥浑不在意地说,他不过四五岁模样,正是圆溜可爱的时候,这时一本正经地说规矩什么的,难免让人觉得特别奇异,忍俊不禁。 这寺院清幽,是十分适合微蓝修养的地方。她居住在里面,就像是隔绝了外界的纷纷扰扰,寺院里万花毕静,都仿佛淹没在时光的流里,只墙角还有几株兰草,静静地怒放。 小沙弥此时感觉到微蓝来访,看她平静无波的样子,不知她是什么用意。但他先发制人,恍如不觉,笑颜灿烂,举止舒缓。 “小僧要去做早课了,女檀越请自便。”微蓝侧身点头,自然地给他让出道路来,也仿佛万事不闻的样子,刚走到松懈的木制门槛边的,他突然气急败坏地冲过来,捏起自己小小的拳头,气呼呼道:“哎呀!你怎么和师傅说得都不一样?我忍得这么辛苦,檀越你怎么一点火气都没有?” 他小小的两个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活像只被人捉住的河豚,心情很不愉悦。 微蓝想了想自己一路走来,那停留在自己身上的打量之意,微微一笑,“你们是在打赌了?” “对啊!你一个大家小姐,居然都没有奢傲之气,往常被打发过来的,都是明为祈福,实为软禁,整个人一直呼来喝去,扰得寺里不得安生。”小沙弥嘟着嘴,努力地想着:“我师傅说,是有人把你送过来,看看你心性如何,瞅你这波澜不惊的,不管不闹的,搞不好过几天人家就让你回去了,那我们这寺院没了人气,又得冷清了,多没意思?” 小沙弥说得一脸沮丧,又自我安慰道:“不过也还好了,你一来,斋饭就还得另外准备,厢房也要打扫,太麻烦了。” “你都饿了我两顿了,还嫌我麻烦?”微蓝微笑凝视他,耸耸肩道:“其实我觉得这里蛮好,关一辈子也没甚打紧的。” “那……那不行的,我虽然不觉得寺里无聊,可你老是留在这儿,你都不会难过吗?”小沙弥闻言一慌,劝说微蓝道:“外面多好啊,有好吃的好玩的,外面一定有好多人,而且长得和师兄,师傅和师祖都不一样。”小沙弥满脸憧憬,微蓝揉揉他光滑的脑袋,有点怜惜。 “你没有出过寺院吗?”微蓝柔声问。 “嗯,师傅是在山涧溪流里拣到我的。后来我就一直在寺院里,也没出去过。”小沙弥认真地对着微蓝,掰了掰手指,“小姐能不能假装生气一下?我和师兄们打赌可不能输,他们说,小姐若生气了,就带我下山玩。” “哼……你们都让我家小姐饿肚子,还想让我们听你的?”南诗傲慢地一抬头,很是不可一世。似乎是见到自己找回场子,占据了制高点,赶紧出力压制。 “哎呀,早膳就在厨房里温着。”小沙弥一拍脑袋,吐吐舌头,“给小姐留着呢,那……”他低头对了对自己圆圆胖胖的小手指,糯糯地撒娇道:“好嘛。” 南诗笑嘻嘻地看着微蓝,南风无奈地摇摇头,微蓝蹲下身去,摸摸小沙弥的头,“等我用膳,心情好了,应了你也有可能哦。”微蓝温柔地哄着他,那边南诗却打断。 “才不应他!”南诗用鼻孔重重地出了口气,“昨夜我出来厨房找吃食,就是这小孩子拦着不让,说是入夜不给到处乱跑,就怕招惹了阴邪,结果昨夜我和南风被吓了半宿,哪知就是几只野猫!” “哦。”小沙弥突然想到什么,那双明亮的眼睛深了深,急急道:“入夜本来就不该乱跑的,寺院里这几年本来就香火不再,姑娘家怎好在外面游荡呢?” 似乎是怕她们几人不信,他又添上一句:“师兄说,大概是七八年前,寺里的香火还盛呢,结果后来有个待嫁的女檀越被家里人押过来,只半个月,人就没了,寺院里香火就慢慢淡了。” “我才不信!”南诗轻轻推搡了小沙弥几下,“青天白日的,你少在那吓人。” “真的真的,被封起来的那个井边,还有她留下的一行小字,倒像是个很有才气的小姐。后来来参拜的香客就少了,世家大族越来越喜欢把犯错未嫁的小姐,放到我们寺院里,小姐那天来的时候,我还在想呢,这原来是洛家犯错的小姐。” “一派胡言!”南诗又一声厉道:“你一个小和尚知道甚!以讹传讹,三人成虎!” “我们小姐若是犯错,莫问先生还会前来相见?”南风冷不丁说了一声,也是目光严厉地盯着小沙弥。 小沙弥疑惑地挠挠头,接着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对不对,好好地说着晚上不能出门,你们怎么就绕道洛小姐犯错这个事上了?” 微蓝恍惚了下,淡然一笑,看着对峙双方一方天真懵懂,一方火气甚大,缓和道:“用完膳再说罢,都饿了。” 半杯酪浆下去,小沙弥谈性更浓,“你们别不信啊,年年正月初三,那废井边都能听着女人的哭泣声,我年纪虽小,可是耳力很好的,若无缘由,我幽兰寺怎会随便没落了?” 微蓝转了转眼珠,“先慈说过,阴晴圆缺,自有定数,人世无常,盛衰荣辱,也不过镜花水月,过眼云烟,小师傅自小在佛门长大,这些还看不明白?有女子哭泣声,可能是她有心事未了,却不一定是存着害人之心罢?” 八成是井边有漏风处,起风滴水时,风在一处徘徊,白日里动静多些难以辨别,晚间夜深人静,声音自然就清晰了。微蓝心里清楚地捋出一条线索来,不过这种明显超越她一介大家闺秀认知范围的话,她还是不要说为好。 “又在胡说了,仔细洛夫人过来说你。”莫问静悄悄地踱过来,也不知听了多久。 小沙弥低头吐吐舌,正被抓个现行,他一见莫问来了,立刻站起身来,张口就要告退:“师祖,徒儿去做功课了,师祖安。” 微蓝见他模样忍俊不禁,抬眼看向莫问,好奇地问:“不想贵寺还有回音壁?” 莫问一奇,心中对微蓝又添几分好感,“小姐还知道这些个?”谁知微蓝却反道:“信女见寺中模样,怕也是一时饶有盛况,怎会?” 莫问倒是一脸自然又淡定,三言两语将这故事说了,原来是嫁往滇郡的一位关姓小姐,只听闻性子执拗,不肯远嫁,因而家中将她送来受教,谁料她来了之后,不吵不闹,也不曾逃跑计划什么。 “说来也奇,那年的正月初三,我师傅还在世,人原先还好好坐在禅房中,突然来了急雨,寺院里吵吵闹闹的,有些呜咽含糊的声音,看守的人再去看那小姐,早已不知去向。”莫问言语悠悠,话语倒还清楚。 微蓝歪头一想:大变活人?难不成有暗道? “几案上的细软还放得好好的,通关文牒甚的也是一样没拿,这才叫人推算说,是不是人没了,不然她也是寸步难行的。” 微蓝越听越糊涂,“那她?” 莫问摇了摇头,“谁知道呢?还有人传言在滇郡当地的郡守府里见到了她,还是容颜俊美,颇有英气。身边还带着个两岁娃娃。” 微蓝撇撇嘴,心想:这真是个虎头蛇尾的故事。 “不过她也是才气过人,多少年前也是同现今的兰妃娘娘合称‘京都双姝’的。”莫问双手合十,长叹一声阿弥陀佛,“红颜薄命啊!”说完懒懒往后一靠。 “那井口在哪?信女能过去看看吗?”微蓝虽听得云里雾里,可莫问点到了兰妃,让她不自觉想到了宫中那个清冷的身影,也就对这位关小姐多了几分探究之意。 “还是别去了,就是荒井一口,且听含羞给你瞎编乱造,他自己个胆子小,寺里又无人愿意陪他去看,这才来个人就如此言说。” 莫问歇了口气,微有怜意地看了看微蓝道:“卜算一事,无非观人面相,断其方向,琢磨得还是人心。小姐这次相见眉间又添几分愁绪,想来是近日了解了些旧事?” 微蓝揉揉眉心,一脸正色道:“先生想知道些甚,不妨直说,往日信女觉着旧日之景与信女无关,不过是现下多了层体悟罢了。”微蓝不知莫问为何又引她谈论旧事,一时感觉手上的翠色链子格外发烫。 “旧事确实拖累小姐颇多,传言也不定不实。人啊,若想福寿绵延,听不见看不见,才最好。”莫问笑眯眯地说着。 微蓝也笑,微微讽刺道:“旁的人都在谈眼下,偏偏先生谈过去和未来,旧日可查,未来不可测,至多一句天机不可泄露便也搪塞过去。这卜算到底是个好行当。” 莫问眉心一挑,但看上去还是和和气气的,“小姐何必句句带刺呢?反观小姐家中的二少夫人和四少夫人,小姐还没能有所顿悟?想得越多于寿命便越是不利。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啊。”莫问的目光凝聚在微蓝的额际,“说多了,我是反遭反噬,但小姐熬过了眼下,倒是会有十多年安乐。这具体,就得看小姐如何去走了。” 微蓝在心里翻了翻白眼,本懒得搭理,念着不好落了这名满天下的“神棍”的面子,只得口头敷衍着:“先生说的是。”忽而一想觉得莫问竟算得上对南郡洛家了若指掌,哼了哼道:“先生方外之人,对凡俗烟火倒也向往得很。” 莫问摇摇头,“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怎的你同阿笃都这样自命清高,却没能聚到一处?真是可惜了。” 这句调侃不禁让微蓝头皮发麻,微蓝此刻对广玉公主颇有几分怪意,这纪公刘可是她给招来的,现下弄得倒像是满城皆知,这吴君峤摊上她,也算倒霉。 似乎是发现微蓝的为难,莫问不慌不忙地接着说:“小姐大可不必担忧吴公子那里,这阿笃的夫人蒋氏正是吴公子的大师姐,蒋夫人对小姐可没有半分好感,这个中缘由相信小姐也能明了几分。吴公子与小姐定亲,她哪能放心?早就天上地下地把小姐查了个底朝天,小姐也没见着吴公子那里有半分悔婚的意思罢?” 微蓝心里惴惴的,一时被莫问的话拿住了,人人都说古代盲婚哑嫁,合着她在这儿就是张透明的赛璐璐片。吴君峤的事她可不知道多少呢。 莫问仍旧笑呵呵地看着微蓝,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怎的小姐倒有几分不自在?那我就送个锦囊给小姐,待小姐走投无路时,打开这锦囊便是。”说着,他从袖兜里抽出一只墨蓝色金线缠枝花纹样的锦带,上面沾染着淡淡的丁香。 “小姐把它随身带着,若无性命之忧,万不可打开。”莫问神情郑重了些,深深地望着微蓝,情绪难辨。微蓝微微侧脸,心头突然一抽,看向窗外的萧条之景,淡淡道:“拿着这锦囊,信女倒要时时忧心何时大祸临头了,不如……” 微蓝话音未落,莫问眼中黯淡了下,又悲天悯人地扫了微蓝一眼,“既然小姐坚持,那便善自珍重罢。” 微蓝的眸子漾着一层水色,显得她婉约又秀丽,偏偏眼尾不经意地上挑,给她平添几分媚态。莫问目中绽开一种怜惜,摇了摇头退出厢房去。 微蓝不急反应,莫问在庭院中淡淡道:“小姐且准备着,殿下快要来了。”微蓝委屈地在房中坐着对手指,这广玉公主难不成是过来骂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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