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女太医捏着满手血污出来时,便见太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被那眼神看得发悚,太医忙要叩首,被章晟一个虚扶拉了起来,“陈太医,安荣将军可有大碍?”    太医忙说道:“将军小腹中刀,从侧面横过。想来那时战得激烈,好在将军及时避开,否则那真是腰斩的祸害。”    “那她现如今怎样?”    “军医本替她做了急救处理,微臣几个已替将军重新处理了伤口,如今只要不动弹的养上两月,  应当就无什大碍了。”    章晟松了口气。    可他这口气还没吐完,那厢太医又道:“不知殿下知道否……将军受伤的地方……恰好是女子孕子的地方,那处本就薄弱,如今再受以重伤……恕臣直言,将军此生恐怕再难怀子。”    章晟五指成拳,面无表情,“无事,此事本宫已晓得。你且去吧,这些日子还需陈太医仔细照料。”    陈太医惶恐摆手。    章晟也不与他多说,只等太医都出来,自己才放低了脚步进去。    简陋的床榻上躺着的人儿鼻翼轻轻煽动,低浅的呼吸声在此间室内荡开。    章晟坐在床沿,轻轻撩开她被汗湿的发,神情怜爱。    “若当初阻了你去西北,也不会受了这样重的伤。”    “苏海青,你疼吗?”    章晟自顾自地说着,伸手小心翼翼地碰着她的脸。    从未见过在她脸上见过如此惨白的颜色。    她总是鲜活的,机灵的。    “章安和……你若是怜惜我,你就该亲亲我。老……老是摸我脸,又怎得?”    章晟被这一句话惊住,连忙朝她看去。    苏海青已经睁开了眼,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唇,也不敢动,只可怜兮兮地来了一句:“章安和,我疼。那些个太医用的药,太疼的。把我这昏迷了好久的人儿,都给疼醒了。”    章晟慌张地挪下床沿,半跪在她面前,小心问:“哪里疼,那我去给你叫太医……”    苏海青摇头,“我虽然,是疼醒了。可第一眼就瞧见你,还是高兴。只是,你这脸色怎么这样不好?你且安心,我,我什么事也没有。”    章晟梗着脖子嗯了一声。    苏海青微微抬了抬头,笑说:“我是不是回宫来了?你怎,不祝贺我凯旋归来呢?”    “待你好全了,我再祝贺你。”章晟别开眼,起身说:“我给你喝些水。”    “正好,我渴好久了。”    章晟端来茶杯,又叫人拿来一个小勺,勺面蘸了蘸清水,贴在她唇间仔细研磨,让水进去两三滴。    苏海青瞪眼,“我这样渴,你就不能让我喝一杯吗?”    章晟按了按她的眼皮,严肃得没商量:“太医说的。先少喂些。”    苏海青气急,见章晟一副‘别说了不可能’的模样,才泄气地任他作弄。    “章晟,你是不是太担心我啦?你朝我笑笑,别这么肃着脸,我瞧见了不高兴。”    章晟拿着瓷勺的手一顿。    他想笑,可惜笑不出。    “你要我怎同你笑?苏海青,我去北边看你时我的姑娘她还生龙活虎,不过半月,你躺着叫人送了回来,面如纸色,昏迷不醒。你现如今还叫我笑?!”    “我只想将那北夷畜生吊在城外晒成干尸,日日鞭笞!方解我险些痛失所爱之恨!”    他如困兽一般垂着头,喉间发出低沉的嘶鸣,无力又气愤。    看得苏海青尤其心疼。    她笑了笑:“嗨呀,那太子殿下恐怕是做不到啦,那三殿下的尸体放在战场上,都不晓得是哪一具了。”    章晟抬眸看她一眼,见她在笑,又别开眼。    笑,笑什么呢?    哪里又笑得出来?    苏海青抿唇,难得娇气:“我现如今呢,就想让太子殿下给个凯旋归来的亲亲。可惜殿下他就是不赏脸呢。”    章晟经不住她逗,只低斥她:“你这哪算是凯旋归来!”    苏海青不满地瞪他,“可我的确是打下北夷了啊!可惜还没来得及抄了那王城至宝,就昏迷不醒了。可惜……”    章晟笑叱她一句胡闹,“我倒不知道苏姑娘还有财迷的性子。”    “你身为太子当然不晓得了,像我这般打仗的将士,最是穷了!”苏海青哼哼声,“章晟……”    “嗯?”    “你到底亲我不亲?”说着,她竟然动辄想爬起来。    章晟让她吓了一跳,连忙将人按下,“苏海青你再胡闹!”    “哼。”苏海青此时也有些发疼。    方才疼麻木了不觉其他,此刻她才恍然……下腹……    “章晟……我肚皮让人开了口子。”    “嗯。”    “这不会影响我日后怀子吧?”苏海青突然问,而后她似乎有些怕这一遭,又自我安慰着道:“肯定不会,虽然疼是疼些,但我身子强健,没多时就能好了。”    说完,她又看向章晟,“你亲亲我!”    章晟究竟是咬紧了一口后槽牙才没将此事说了出去。    只俯下身亲了亲她的额头。    “好生休养,快些好起来。好起来就同你定亲,把你娶进皇宫做太子妃。”    “嗨呀,那我岂不是一步登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啦?”    章晟怜爱地捏了捏她的鼻头,“我会派人看着你的,这两月内绝不可下床。若有什么吩咐,便叫丫鬟,或是我让小桂子来伺候。他总是比旁人妥帖一些。”    “我晓得了。对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你该上早朝了吧?”    章晟嗯了声,摸摸她的头,“待你睡了我便去。”    “好。”    两人相视一笑。    笑着笑着,苏海青也觉有些发困。    迷迷糊糊地,也就睡了过去。    ……    两日之后,西北军凯旋,太子亲迎。    百姓欢呼一片,苏烈骑着高头大马,只带了一千将士入城。    太子迎到他时说:“恭喜苏将军凯旋而归。”    苏烈叹了口气,跳下马承了他这份贺。    打仗的是他女儿,凯旋的本也应该是他女儿,只是只是……    “微臣拜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宫外不便下跪,苏烈便拱了拱手。    太子摆了摆手,“她在宫中,若要去探望就去吧。”    “太子……不知道青儿她……她可还好?”苏烈是不大清楚这经过的,他一直在安定镇守,而苏海青在北夷前线,就是伤了,也是直接送回了京。    不过回京的路上他也听信使说了,还没告诉夫人秦氏,就怕气出个好歹来。    “生龙活虎的。”太子这么答道。    苏烈一喜,“当真?”    “嗯。”    “太好了……没事,没事就好。”苏烈重重地握了两下拳。    “那苏将军便随本宫一起进宫吧,带上这一行的将领,进宫封赏。”    “是!”    苏烈身后跟着几人,大都是攻打北夷时跟随在苏海青身后的干将。    太子一眼扫过去,果然见尧大生在列,不过他瞧着脸色难看。    尧大生抬头,两人视线相对。    太子面无表情。    尧大生又低下头去。    一行人入宫。    封赏也不复杂,所有将领都升了一阶衔,至于士兵也直接赏了银子,还同意他们在北夷安置好之后回乡探亲一月。    来的将士们都喜笑颜开。    只尧大生沉默着,一言不发。    出了御天殿,他喊住苏烈道:“将军,我们去看看安荣将军吧?”    苏烈知道他与女儿关系尚好,当下也就点头,“我本是打算去,既然你在,那便一起吧。”苏烈朝身边的太子道:“太子殿下觉得可否?”    太医院,并非任何人都能进得去的。    太子面不改色说:“苏烈将军是她的父亲,想去自然也就去了。”说罢,太子走在前。    半句没提尧大生。    苏烈却也就厚着脸皮把尧大生给带上了。    走进太医院,一股浓厚的药味传来。    依稀能听见里间有人叫嚷:“这什么药,怎么这么苦?”    太子率先走上前,推开门。    几步走到床边,伸手弹了一下那姑娘脑门儿:“苦也要喝!”    苏姑娘见是章晟,欢欢喜喜地笑,“我想喝不苦的良药。”    章晟淡定地从丫鬟手中接过药碗,舀起一勺,喂到她嘴边,“良药不苦口,岂为良药?你且喝了,一会儿给你吃蜜饯。”    苏海青摇头,“我想吃肉,我不想吃蜜饯。”    “……”刚进来的苏烈和尧大生。    只见太子眉眼一竖,严肃道:“不想吃蜜饯还是要将药喝了。苏海青你听话。”    苏海青抿唇,刚想说不要,就见那两人进来,于是赶紧道:“那就喝吧。”不能在旁人面前落了太子爷的面子呀!    苏海青捏着鼻子喝了一勺,喉咙都发苦。    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你将碗给我,一勺勺喝太苦了。”    旁边的丫鬟偷偷笑了下。    安荣殿下还是真是不矫揉造作。    太子瞧着她微微仰头咕噜咕噜全给灌下去,满意地笑笑,从袖间拿出一油布包的甜糕。    苏海青见此双眼一亮。    她虽然不多喜欢甜食,可甜糕这东西自然是个例外,比蜜饯更得她胃口一些。    章晟捏着一块喂给她。    看着她眯着眼甜滋滋的模样,自己也露出笑意。    这厢喂食甜意满满,却忘了那尴尬站了好久的亲爹。    苏烈见女儿无大碍,心里也就稍稍放下,可他最是见不得太子这模样,于是重重咳了几声:“青儿!”    苏海青嘴里塞着一块糕,含糊不清地问:“嗯?怎么了爹?”    苏烈走过来,摸摸她脑袋,“身子好些了吗?”    苏海青笑笑,“好着呢!章安和日日都来给我请安照料,我哪儿敢不好得快些啊!”    这‘章安和’一出,就连苏烈也愣了一下。    太子从善如流地解释:“章晟,字安和。”    苏海青对着太子眨眼:“章安和。”    “嗯。”    苏烈木讷地左右看看,又敲了女儿的脑袋:“那是太子,你章安和章安和叫个什么!太子殿下日理万机,你却还让他照顾你!”他想说她女儿脸面真大。    “无碍。”太子从丫鬟手边接过帕子,给她擦擦嘴角,“不可贪食。我先去一躺御书房,你与苏烈将军聊聊。”    苏海青乖顺点头。    章晟这才笑了下。    待章晟出去,苏烈就占了方才他坐的地方。    “女儿啊,你当真无事吧?”苏烈十分忧心,语重心长地问:“你分明能大败那北夷三殿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会受了这一刀?”    女儿的实力他自然晓得。    可正是晓得才不解。    苏海青似是想到什么,笑了下:“不过是他疯了魔。人之将死,总想拉个陪葬的。我只是稍有不慎才受了伤。”末了,又拍拍亲爹的肩膀,“爹就放心吧!”    “那就好,你娘和弟弟也回来了,不过你在宫中,见不上。我先回去同她们安安心。”    苏烈这就走了。    他虽心疼女儿,却也是个战场上的将军,既然伤得不重,那也就没什么好守着的。    而且……有太子在,估计他家的青儿只会过得十分好吧。    苏烈走后,苏海青才遣退了丫鬟,瞥了眼在门角站着的尧大生,问他:“怎不过来?”    尧大生这才上前了几步。    此时的苏海青散下了发,黑顺的发安静地躺在她披着的外袍上,以往英气的‘小子’霎时间成了病弱美人,脸色很是苍白,又荡着浅淡的笑意。    “海青……”尧大生抿唇,噗通跪了下去,“多谢你救命之恩。”    苏海青脸色一变,“你快起来。”    “你我是兄弟,战场上刀枪无眼,我莫非还能看着你死?”    尧大生不语。    “你跪着又能如何?莫非我这伤就能立刻好了?”苏海青对他无奈,“你还是先起来吧,一个男  子,跪天跪地跪爹跪娘也不该跪我。”    “你救了我的命!”尧大生低斥了一声。    “所以你就跪着报答我?”苏海青叹息,“起来吧,你瞧我现如今好好的,哪里有什么不妥的?”    尧大生当然知道有什么不妥!    苏海青重伤时,军医曾断言此生难再育子。    她才十二岁!    尧大生岂能不恨自己?    她连做着醉梦都想嫁给太子,可如今若是让人晓得她此生无法生育,太子还会要她吗?这京城之中的贵人们,还敢要她吗?    她才十二岁,竟就要遭受这些吗!    尧大生心如刀绞。    若是如此,倒不如不救,倒不如让自己死了一了百了!    “尧大生,你快起来!我当不起你这个礼,赶紧起来吧!你看我现在哪里像是有什么不妥的?你自责成这样做什么?”苏海青无奈地斥了他两声。    跪在地上的人抬眼看了她一眼。    见她似乎真的没什么大碍。    尧大生心中生出一个猜测,莫非军医医术不精,诊断得并不准确?    是了,这里是太医院,他可以去问太医!    “我……你先休息,我过些时候,再来!”尧大生突然起身,匆匆忙忙地往门外走。    苏海青一脸茫然。    只想,这大生又是受了什么刺激。    忽地,她一拍脑袋!    完了,忘了叮嘱大生千万不要将她是为了救他才受伤的事说出去……章安和消息灵通,若是让他  晓得了,大生恐要遭对付啊!    “唉——”    罢了。    总归她虽是救了大生,却也不是那种男女之情。    行的端做得正,也无什么好怕的。若是章安和气了,她且多哄哄,本来叫他担心就是她的错了。    这么想想,苏海青又不太担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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