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亲爱的读者朋友,这是改写后第一卷的最后章节,整文做了调整,共分四卷。第一卷 风起云聚,第二卷 逐浪幽燕, 第三卷 情归厚土,第四卷 缘梦之殇 作品名改为梦逝乾元。里面人物删减和增加后,通篇都做了调整,改动不大的就不发上来了。欢迎指正。 转眼已是除夕之日,万家灯火悬挂,千户掩声敛息,除了偶尔顽童点燃的炮竹,很是静寂。 对联那日是因宫中皇上突然昏倒,太子才被召回,鲍硕因少珺曾治愈过太后,就让他一同进宫。经过少珺和太医们的诊断,皇上是因年前操劳过度,又忧心辽南的局势才心血不足昏倒,略加调养便无大碍,不过是一场虚惊。少珺却担心皇上因过度饮酒导致的肝气不足,尚在英年就落下隐疾,便劝皇上少饮酒以养肝脏,去邪毒。 皇上并不在意,朗声笑道:“马背长大的民族,还怕饮酒?这习惯改不了,我不信降不了这邪。”依旧是与大臣贵戚们推杯换盏以酒为乐,少珺只得作罢。 秦府内,一早厨子便开始年夜饭的准备,人虽不多,菜式齐全。祭祖的贡品早已摆就。秦中和领着孙女和孙婿在先祖的牌位前跪拜叩头,眼睛久久盯在儿子的灵位上,婉婷上前扶着他说道:“爷爷,两位伯伯虽然去了,可孙女就如他们所出,我会一辈子陪着爷爷。” 少珺恭恭敬敬上了香,说道:“岳祖父一家忠贞报国,能为秦家女婿,少珺引以为豪,爷爷放心,我必倾尽全力报效国家,不辜负逝去的先祖列宗。”秦中和回身,一抹慈祥的眼光放在两人身上:“秦家从我父亲那辈起就跟着世祖南征北战,自信我们父子没有辱没几世的英名,儿子和女儿都是为报效朝廷而生。如今得此一双孙儿,才知上天对我秦中和也不薄,娃娃们哪,以后这齐家治国就靠你们,爷爷老了,只盼着再抱个曾孙哪。” 少珺看看婉婷,两人不由对视苦笑,以后还不知怎样收场,这一点少珺真是觉得对不起老丞相。 回到厅房,秦中和对少珺道:“今年你父母在京,就让婉婷陪你回家过年尽尽孝心,毕竟是儿媳,日常不在,过年还是要去的。” 少珺此时正内疚着,说道:“不用,爷爷一人在家太冷清,我和婉婷还是留下陪您,这是婚后第一个新年,孙婿怎能不在跟前。” 秦中和笑道:“你有这份心就行了,我已经冷清惯了不在乎这些。上次也见了你父母,说实话,别看你这继父无官职,可学问大,我敬佩着哪,在家赋闲可惜了,年后我看让他出来教书算了,这事我让梁攸去办。” 小两口与爷爷让了一会儿,最后定下除夕小两口去霍府,元日再回秦府,就是说上半夜在霍府,后半夜回秦府,反正五更时所有官员须进宫朝拜,皇上还要赐宴,有些规矩也论不得了。 此时霍府比秦府热闹多了,自从霍思诚来京,说好的是住一阵子看看京城,他放不下自己那帮学生,可被少珺一次次留了下来,除了督促自己儿子读书,哪里有什么事做,继子又在皇上那儿请了宣命诰封,食着朝廷俸禄,更让他坐立不安,几次对少郡提及欲回乡做事。所以这次一进门,少郡就把秦丞相的意思给继父说了,他这才舒了口气,看着一家人着新衣、供天地,四岁的孙子宵儿在各屋逛来逛去,还不时地点一个爆竹,跟着的那些下人小心呵护着,生怕伤了大人的这位小侄子。 婉婷献茶行礼极尽媳妇之道,对这位温柔贤惠的公主媳妇,霍思诚夫妇既喜欢又不安,对少郡道:“自你进京考取状元,又得恩师和丞相的提携,如今还娶了公主,是你的运好,也是我们一家的福气,可要好好待她,别辜负了皇上的信赖。” 金元金兰走了进来,其实他俩是一对双生,金元仅比妹妹大一个时辰。刚才他一进府就去了后院,如今金兰就住在霍府后花园一座精致绣楼上,霍家夫妇待她也像女儿一样。这位经历坎坷的姑娘善歌艺、懂音律,又见多识广落落大方,很讨一家人喜欢。金兰与哥哥许久不见,亲热了一会儿,又询问了大哥的的情况,便相跟着来见义兄。 一家人坐在一起叙着话,宵儿猴在少郡身上搂着她的脖颈,天真的说道:“叔叔怎不穿那件大红的衣服,上面有好多花的那种,多威风啊?” 小云过来拉他道:“小孩子家别闹,那是叔叔见皇上进衙门的官服,穿了,还能紧着你这样揉搓,早打你屁股了。” 少郡见了宵儿,不由想起不知下落的赫连小公子,也该三岁多了,想象中是赫连少夫人的模样,没见过他父亲,大概有点像他叔叔的俊秀样子吧,也应同宵儿一样可爱。这样想着,不禁对他更加喜爱,她抱着宵儿说道:“没事,宵儿喜欢,就好好用功,自己也会有的。” 宵儿道:“爷爷说了,让我好好读书,跟二叔叔学,长大也做官。霍衍用手点他额头一下:“二哥聪明,可是做的头名状元,你有此本事吗。” 少郡对继父道:“宵儿聪明上进,如今京中住着,我会时时教导他的,父亲放心就是。” 霍思诚捋着花白的胡须,由衷道:“霍家祖上积德,使我得了螟蛉义子,竟转了仕途之运,你为我这辈子圆梦了。” 少郡又问了大哥怎不来京,霍太夫人说道:“你嫂子快生了,怕路途劳累,铠儿又升了职,还是前程重要,要不也会来京过年的。过几年家里就更热闹了,你和衍儿再给我们添俩孙子,这日子越过越有劲儿。” 婉婷脸上挂不住,看看少郡,少郡自嘲道:“就怕没这么快吧。” 婉婷见他煞有介事的样子,心里道,慢也不会,这辈子添不了了。 小云也满脸绯红,拉着婉婷到厨房看厨子上菜去了。 太夫人见俩媳妇害羞,便转了话题招呼少郡进了里屋,悄悄说道:“我看你义妹心灵手巧,模样又好,也到了出嫁的年龄,你继父先前有个学生上次会试名列前榜,如今在东平路也是个府官,家里又是富商,与她挺般配的,就想作这个媒,让与你商量,你看行不?” 少郡道:“义妹是个出色女子,应该为她找个好归宿,不过这事还得与她两位哥哥商议,我先找机会探探她的口气,看她愿不愿意。” 少郡身为女子,深知闺中女子对婚姻终身的无奈,自己虽是父母订婚,但毕竟与子玉少小相识互有好感,她可不会为金兰包办的。 除夕的晚宴酉时就开始了,设在中厅里,霍家的厨子是少郡请的山东人,做的也是继父家乡的年夜饭,与在家时无异,一家人并无外乡的感觉,少郡、霍衍夫妻和金兰又是小辈,自然随和。 除樊冰和几个本地侍卫放了假外,少郡又让兰湮、金元与家中仆人侍卫们分了两桌设在大厅,招待他们一年来的辛苦,两人自是得到众人的奉承,被下属敬了不少酒。家宴的桌上多是女眷,霍思诚年纪又大,酒也喝的少,又是慢斟慢饮的闲聊着,守着除夕的时辰,仆人们不断来为暖炉添着炭火,里面暖融融的。 少郡与霍衍守着长辈也不敢多喝,慢慢陪着霍公,从东平与大都的景物聊到历代名人传记,说起大宋文治学风,霍思诚感慨万千:“即使是宋末,新安自朱子后,儒学仍然盛极天下,入元以来他们拒绝入仕,士人安于山野乡学,拈出四书语句论其讲学之风渐趋日衰,流于训诂之学。这种学风泛滥于经篆、训释,却忽视了义理的体验。至今不但朱学支离繁琐,陆学也面临困境,儒学教义已经变得很难突破。” 少郡一边给继父满酒,一边接道:“朱学博而繁,陆学简约理明却流于禅,很多学者走入异端,当今皇上开科举仍是以朱学为宗旨,士人为了功名利禄对儒学的深层内涵全然不理,这种氛围可叹可悲啊。” 霍衍却道:“什么学术论著,这些人只顾讲经论道,批的科举一无是处,岂不让士人失望?举仕之路就是做官之途,我们平民百姓只有挤进官场才能扬眉吐气,打压那些贪官污吏。” “放肆,胡说什么,治学不以正心正德为本,你能保证自己为官不贪不邪?”霍思诚呵斥道。霍衍不敢反驳,却小声嘟囔:“谁说不正德,我就觉得那些道理远水不解近渴嘛。”少郡忙道:“三弟说的也在理,父亲不必在意,儒学大道于天地并存,学术之争也正常,这是一项长期探讨的学问。为今之计还是只有科考才是平民学子的报国之路。”霍衍得了首肯,声音也大了起来:“就是嘛,爹心里只装着那些大道理,姐夫给二哥的信你说了吗?” 霍思诚一怔,抬手拍额道:“嗨,我还真忘了,清儿来信,有你的一封。”说完忙叫人去书房里取。 董清的信不长,少郡反复看了两遍,脸色有些凝重。霍思诚问道:“有事么?这孩子他信里不是说的一切安好吗。” “没事,他们挺好的。”少郡抬头道:“爹还记得东平贡院那场乡试么,右榜的状元是裴熙元。” “记得记得,此人热情正直,曾帮过我们,他如今在哪儿?” “我和道庵兄与熙元相识是在东平的鹿鸣宴上,大都殿试后他被分到了江北做县令,一连三年他不曾离任,父亲也知道朝廷官员轮换是常态,熙元是第一个上书皇上连任洛阳县令的。道庵兄说见过熙元,如今他跑遍八县一洲为振兴河南洛阳经济呕心沥血,三年不曾回家一直单身。如此富家子弟难能可贵。”少郡说着不由心里酸楚,停了一下。 霍思诚也感动道:“这后生确实让人敬佩,不过他如此敬业必得皇上嘉奖重用,郡儿怎会面带忧色?” “他三年有家不回是因心里纠结,道庵兄上次查单久时就发现熙元的父亲并不清廉,与许多官员贵戚结党营私,只是根子硬才逃脱追查。如此家底熙元早知,只是家族至亲让他无法抉择,所以才逃避。如今虽升任知府却是得罪同僚,已经有流言诽谤传出,皇上本就对官员连任地方官抱有戒心,道庵兄来信就是让我留意京中信息好帮他一把。” 霍思诚嘴里唏嘘感叹:“好官难做,这儿子也难当啊!” 少郡看霍衍一眼道:“你刚才说的进了官场扬眉吐气打压那些昏官,这谈何容易,若无德无节操,官场糜烂之气谁能抵制。” “说来说去还是一个施教的大事,立天道,正身正德是选才之本。” 听继父说到这儿,少郡脑子一闪:“如今朝廷重视教化,从世祖起以官学为先,支持开办书院,父亲一生育人积累了不少经验和路子,何不开办书院圆了自己的夙愿。少郡原不理解父亲才请了宣命让您养老,现在知道您是牵挂学堂志不在享乐,那就让少郡为您开路圆梦可好?” 霍思诚心里涌起一股热浪直冲胸臆,竟像一下变年轻了,手一下按住少郡放在桌上的手背,说道:“我一生贫困有心无力,想不到得继子相助,是天可怜我一生所学,若能如愿,必倾尽所有鞠躬尽瘁。” 霍思诚一激动,桌上那杯酒一下送进肚里,又自斟了一杯。少郡怕 他喝多了身体受不住,忙一通夹菜送水的混着。 霍衍肩扛着睡意惺忪的宵儿回房安置,金兰回绣楼去取琵琶为家人助兴。云儿借着添茶在少郡耳边轻声问了句:“裴公子不会有事吧?” 少郡抬头正对上云儿那双亮晶晶湿润的眸子,脸颊还盖着红晕。她一惊,忙拽拽她衣袖离了桌边道:“放心,皇上刚晋升他知府,短期内不会有事。” 少郡见云儿似是叹了口气,不觉提醒她道:“如今你已经嫁给我三弟,又是与霍家亲上做亲。你与裴公子无缘,以后他的事不要再过问,纵有危难我会援手,你就安心做你的本分就是,记住了。” 金兰怀抱琵琶进了大厅,那是少郡知道金兰那把琵琶在客栈冲突时被摔坏,所以在与金兰结拜时,买了一把价格不菲的琵琶当做见面礼送给了她。 云儿收敛悲色已恢复常态,对金兰说笑道:“兰妹弹得一手好琵琶,却尽是弹给那些官员儒生们听,我们难得听到,今日倒要好好享一下耳福。” 金兰对嫂子报以微笑,走到靠暖炉的竹藤座椅边坐了,调着丝弦。一袭葱绿落地长裙,鹅黄紧袖短袄,棕色长发仅用一支素色凤钗盘扎,柔如波浪的发梢垂在前胸。并无过多钗饰,谈不上国色天香,却是妩媚可人。 她怀抱琵琶左手抬起,右手轻拨,清脆动人的音节在手中流泻,一双湛蓝的眼睛随着乐曲的变奏追逐着纤细灵巧的手指,这双手,在四弦之中轻按推拉,拨抡弹挑,快慢交替,让少郡不禁想起白居易的那首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比拟。这是首时下流行的新曲【海青】,也叫海青拿天鹅,海青是北方狩猎民族使用的一种猛禽,专门捕猎动物。乐曲渲染了辽阔草原,海青的勇猛矫健和与天鹅的搏斗,最后满载而归。旋律灵活流畅,绘声绘色,激烈中蕴含悲壮,雄健中透着柔情。 金兰的弹奏带着一股西北民族的豪气,当乐曲生动的奏出天鹅被扑出去的惊叫哀鸣时,少郡心里一阵凄惶。胜利与惨败是一瞬间的悲喜,以狩猎为乐的人,宣扬的是胜者的豪气,践踏的是弱者的生命,生存就是这样残酷,从不给善良以出路。 一曲奏完,二更已深,微微带了醉意的一家人再也吃不进那些佳肴。太夫人早就眯着眼睛在听曲子打盹,只有霍衍强睁着眼陪父亲。霍公毕竟上了年纪,精神头不大,少郡劝道:“父亲上了岁数不能勉强,该去歇息片刻。” 霍思诚道:“你们夫妻这是第一次和我们过年,难得一家人高兴,年龄不饶人,比不得当年,你们就不用陪我守夜了,早点回去陪陪你岳祖父,他是奔七旬的人了,不可怠慢,你们回去吧,回吧。” 少郡起身道:“父亲母亲歇息,我就先回了,明日一早还要进宫朝拜,皇上赐宴,要晚一会儿才能回来给父母拜年。” 少郡阻止家人相送,金兰道:“义父义母和哥嫂请留步,还是让金兰送兄长吧。” 一路上,金元嘱咐了妹妹很多话,金兰一一应着。 少郡想起继母的话,便让婉婷、金元他们先走,自己和金兰留在后面,与她说了择婚的事。 金兰道:“我们兄妹颠沛流离在外,家中宿怨未了,怎敢谈及婚姻,就请兄长回了义父义母吧。” 少郡道:“妹妹心情我理解,但终须要有个归宿,还要得是个中意的人,不知妹妹想要个什么样的人?” 见金兰一副平日不常有的羞涩神态,少郡道:“妹妹是个豪爽的性子,不妨直说,我好为你留意寻找。” 少郡是女子,说出话来自然比兄长的身份更加直爽。 金兰终于启口道:“若说中意,兄长只往近处想,我虽经历风尘,却不自轻,也不贪图富贵荣华,只敬那些高风亮节的有志男子,愿一生相陪相伴,不离不弃。至于是谁,兄长身边的茹大人就是例子,我自知卑微,配他不上,但终须是这样的男子才合我心意。” 少郡听了不禁佩服她的高洁和勇气,金兰风尘中见过许多碌碌无为的富贵男子,仍能保持这种心胸,如此女子可叹可敬。不过修平毕竟是朝中重臣,又对婚姻淡漠,金兰虽是性情豪爽符合他的条件,但两人身份悬殊之大,能不能逾越尚属未知,自己倒不能保证了。 她思索片刻,说道:“妹妹此心我明白了,很敬佩妹妹的心胸不凡,此事兄长为你斟酌,妹妹耐心等待就是。” 金兰深深一礼,谢道:“兄长关切,小妹感激,我既有此心,定矢志不渝,今生如不能遂愿,宁可独身,也不会嫁个庸庸男子而了此一生。” 更深寂静,除夕的夜晚是阖家团聚的时辰,街上静悄悄的,灯笼火烛给京城添了喜庆、增了光彩,也黯淡了天上的弯月。 少郡此时心绪有些低沉,从霍府出来她就与婉婷徒步走着,一直默不作声,两顶轿子和侍卫们在后面跟着。 走了一阵,婉婷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大过节的连句话都没了。”她从进了秦府,就一直在秦中和的关爱之中,不缺家的感觉,自然体会不到少郡此时的心情。 少郡展颜一笑道:“酒吃的多了怕惹你絮烦,夫人先回吧,免得爷爷久等。我想一人走走,消消酒气很快就回,留湮儿一人跟着就行。” 金元过来道:“不带侍卫咋行,我跟着大人吧。” 少郡道:“不用了,你回去准备准备,明早上朝,你也可进宫给你义父拜年,替我问个好。” 金元听了应着,牵过两匹马交于兰湮,便护卫着婉婷的轿子前面走了。 少郡和兰湮上马,说道:“咱们去河边散散心,晚些回去。” 两人顺通惠河骑马走着,这条路少郡很熟,是她经常散心的去处,摸黑也不会走错。兰湮跟在后面,猜到小姐的心思,说道:“小姐哪是吃多了酒,是第一次和家人过年,想家了吧?” “鬼丫头,是你想了吧?” 兰湮道:“唔,有点,想我哥了。” 少郡二人在这几年里一直是种抛家舍业的感觉,从不把过年放在心上,如今与继父和岳祖父在一起,这种过年的风俗规矩倒让她更加思念起临安的父母。有几次见到哥哥,她不敢询问家中的情况,自己不在,这除夕之夜他们是怎么过的?母亲不知是怎样想念我,或是恨我呢。 泪在眼眶里打转,前面的那座拱桥变的模糊起来,她下了马走到桥上,望着远处暗淡月色下的潺潺流水,宽阔而平静,没了往日的喧嚣,更让她感到压抑。兰湮来到她身后,劝道:“小姐不用难过,如今你已经大权在握,伸冤的日子就快到了,等以后复了装,就能和姑爷完婚,与老爷夫人见面了。” 少郡苦笑道:“说的容易,就算现在一切顺利能昭雪陈冤,可也不敢想以后的事会怎样,这易装蒙蔽皇上和众大臣之罪,不是像子玉匿名那样简单。” 兰湮道:“小姐从做了官,杀伐决断不亚于男子,立了不少功,这改装的事还会难吗?” “朝中政事总是能解决,可君心难测,就是皇上与几位大臣对我信任,一旦知道真相也难保就能饶恕我。” 兰湮听了,一时也陷入了沉默。 一阵幽幽的琴声传来,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这久违的感觉让她不禁心思一动,捕捉着声音,她转身向桥对面的河边望去,岸边一座临水亭子上灯火闪闪,似有人影,琴声就从那里传出。她让兰湮把马拴在树上,两人沿石阶下到灌木丛后面的土路,兰湮道:“小姐当心!” 少郡扭头把手按在她的嘴上,悄声道:“住嘴,抚琴最讨厌被人打扰。”她轻手轻脚的来到一株树后,隐在黑暗中。 亭中余香袅袅,石桌旁,抚琴人背对她,罩一件深色披风,在寒风中俯身凝神,弹奏的是高山流水中的流水八段,悠悠扬扬,行云般流畅,如在清泉中徜徉。当她见亭中一位老人回身斟酒时,朦胧中像是忠叔,就猜到抚琴人可能是谁,在这除夕夜里,谁能有此闲情,也只有像她一样的无家可归之人。 清澈的琴音带她回到了孩提时,与此人联手同抚一琴弹奏曲子的情景,似梦是真,如痴如醉。 “泛之西水,濯之钱江。有女夭夭,曲凤求凰。青梅竹兮,马之无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手未执兮,君之离丧。高山无陵,流水绝音。凰兮魂兮,归去!凤兮鸣兮,断肠!” 随着一阵悠扬婉转的琴声,子玉低沉凄凉的吟唱令少郡心碎,眼泪止不住涌了出来,兰湮从后面抱住她微微颤抖的身子,小声道:“小姐回吧,不要再听了。” 少郡不出声,也没动。 琴音渐渐激昂起来,如蛟龙出水翻浪腾飞,汹涌澎湃。少郡的心悬了起来,如此心境,恐不长久。果然,乐曲在第六段末戛然而止,子玉伏在琴上一动不动。赫连忠近前劝道:“少爷,夜深了,回吧,马上就要出征,别把身子弄坏了。” 子玉一声不响的端着酒来到亭边的水畔,喝了一口,轻轻说道:“长君,今生已无缘与你同饮合卺酒了,在这除夕之夜,就同饮这杯酒吧,待得伸冤后,我回临安在你墓前祭拜,生不同室,死亦同穴,绝不负卿。” 说完,将杯中酒倾倒在静静的流水中。 子玉接过忠叔收起的琴,抚摸着,对着流水深情道:“你听见了吗,我知道这水连着钱塘,你定会泉下有知。这三年里我一直在逃亡,与你就像隔了一世,如今这琴声让我们又回到了从前,可还记得这首曲子,当年,我似乎是永远也赶不上你。后来我苦练了许久,就想让你听的,却没了机会。” 子玉深深叹了口气,在静夜里显得十分压抑:“这琴是一位好友送的,他说我像极了他的旧友,与这琴有缘。今日除夕,我用它弹给你听,你一定会听到的,是不是弹得好多了,你一定会夸我的,对不对?” 他笑了一下,却换来忠叔的一声叹息。 少郡也深深叹气,想象着他一会儿回到自己府邸的孤单,两条腿再也走不开了,她撩起衣襟,迈过树丛向他走近。 子玉也听到了动静,回身见是恩师来了,不禁惊喜道:“恩师也来这里了,怎会这样巧。”少郡道:“你除夕之夜大发雅兴,我就不能来做个听琴的知音?” 她出来见面就是为了调整他此时的心情,自然不会提到他伤心的琴中寓意,说的很是轻松。 子玉由衷的说道:“学生因景生情,有些感伤,新年佳节,恐坏了恩师的兴致。” 少郡笑道:“喜怒哀乐乃是人生必不可少的情绪,至情至性的人便常会生出些感伤,若不这样,那些古今的名词诗句怎会被世人流传。仁兄今日怎么回府了?噢,对了,是为明天的朝会来的,这些繁复礼节我也讨厌的很,倒不如仁兄这样儒雅风流来的随心清净。” 少郡有一搭无一搭的话,让子玉顿时疏散不少,他让忠叔取过酒来,说道:“那就与恩师略饮几杯,也不负了这除夕之夜。” 两人端了酒杯,随意的在山石上并肩坐了,少郡道:“美酒、清风、新月,世人只知膏粱之乐,却不知这舒朗风清的乐趣。” 子玉见恩师把朗月说成新月,不禁笑道:“朗月清风,如濯莲出水,而新月竟像是远黛峨眉了。” 少郡道:“比喻的好,朗月也罢,新月也罢,各是风情万种,若论喜欢,我还是喜那一弯钩月,要知道月满则亏,倒不如那弯月有情了。” 两人不由自主的抬头望向天空,不知何时已月上中天了,弯月,星辰,遥远而清晰。 少郡情不自禁偷看了下子玉,却发现他也在看自己,幸亏是在夜里,否则两人尴尬多了。在羸弱的月光下,他们一个灵秀端丽,一个英朗清俊,都令对方赏心悦目。 见子玉已放下心事,忠叔十分感激这位霍大人,忙着给他斟酒。 兰湮凑在少郡耳边道:“大人不回吗,府里怕等着哪。” 少郡摇头,此刻突发念头,两人在这儿一同守岁岂不欣慰,正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了,至于祖父,回去请罪便是了。 子玉比少郡实在,多饮了几杯,话也多起来,从家乡的风俗景物到小时与长君的两小无猜,侃侃而谈。 少郡只以听客的身份,与他同享着少时的点点滴滴。 鼓楼的钟声响了,这是新年的钟声,爆竹连天,与钟声连成一片。 新年伊始,子玉道:“今日能与恩师守岁,学生幸会,不过耽搁恩师回家团聚了。” 少郡也道:“不妨,这是我过的最好的一年,感谢仁兄的陪伴,我会永远记住这个除夕之夜。” “其实能与恩师在此一聚,子玉心满意足,不瞒恩师,军旅之人对此不敢奢望,黄敬杰他们早在腊月以前就已赶赴辽南,这个年他们是在途中过了。” 少郡感叹道:“作为军人,真是可敬可叹,战争带来的不仅是胜利或失败,还有背井离乡的酸辛和亲人的惦念。但愿此战成功,能给百姓带来安宁,完成你平冤昭雪的夙愿。另外还有一个消息,我已查到了宏多尔的下落,年后派人去调查,他是最初在京接手赫连军的人,应是被人陷害的,也有可能查到张,王两位将军的下落。” 子玉感激道:“年后学生就要远征,少则几月,多则几年,朝中的事还靠恩师打点,出征在外,就怕后方生事,一切就拜托恩师了。” 少郡听了,有些离别的感伤,却不敢显露,只说道:“此事放心,仁兄只管用心行兵,后边的事有我担着。” 他们一个称恩师,一个称仁兄,叫的自然顺口,都是按自己的心意维系着这种微妙的关系,谁也没觉得怪异。 全城的爆竹声依然响着,弥漫的烟雾让周围的景物变的有些模糊,只有天上那弯新月依旧发着淡黄的光亮,群星璀璨,在这万家灯火的年夜里,留着那份清朗,那份娴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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