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大夏久旱未雨,久战不胜。边疆四处硝烟起,汉、辽、吐蕃频频进袭,仿若约好了一般你方唱罢我登场,分毫不给大夏军喘息之机。战又不愿酣畅淋漓地战,不过似挠痒痒般这儿戳一把、那儿打一下。可连绵不绝的急报却令元昊不堪其扰,而座下群臣却只会倒苦水叹苦衷,一时间派不上半点用场。为此他已在朝堂上拍桌震怒了好几回,简直恨不得自己亲自披挂上阵、御驾亲征,先放他个三两把火,将边陲那些野杂草全都给烧干净了才好。    可惜群臣纷纷进言,天子应镇都城,不可轻举妄动。只要没打到家门口,兴庆府里的这班达官显贵便总高枕无忧,唯有元昊一人摔杯掷盏、借酒消愁。他劳碌半生好不容易从虎口中夺了些食来,亲力亲为于乱世间开疆拓土,却不料攻城容易守城难,那些自己视若珍宝的土地荒漠在别人眼中不过是地图上的几个名字而已,望遍朝堂,竟无一人能与自己志同道合,全都图着安逸,实在枉称能征善战的羌族人。    当然了,这些臣子多少还是会想出几个点子来护好自己的乌纱官袍,诸如祭天、迎佛、驱鬼、修寺庙,他们将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希冀全都寄托于此,不顾元昊多少次横眉冷对,一谈起“上苍有好生之德”,他们便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简直似亲眼见过神迹的传道者,谁不信便是对上苍不尊,而神佛才不会管你究竟是什么官儿什么将呢!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元昊也只能由着他们去折腾一把,可他自己对此却始终意兴阑珊,于是干脆大手一挥,将这活计丢给了年方十七的太子宁林。宁林性弱,哪儿镇得住这班欺上瞒下的老狐狸?庙还没开始修,他们便大张旗鼓地中饱私囊起来,只欺太子不谙世事,还外加一副软心肠。    宁林胆小,自不敢将这般状况告知父皇,可元昊的眼线们怎会是省油的灯?知悉此事后元昊出离愤怒,他也顾不上面子里子,先痛下杀手惩治了几个忍了许久的眼中钉,然后当众将宁林狠狠地训斥了一通,撤了他的职权,摇头叹了好几日,最终还是将活儿接回自己手中。御书房内,黄龙椅中,元昊的朱笔在奏折上圈圈划划不停歇:庙不修了,城里城外本就有好几座香火旺盛的庙宇;佛像也不造了,既然心诚则灵,那我只要心诚便能省下大笔花销——留着这些钱,做什么不好呢?    折子批得越多,元昊对先前太子惹下的这一大笔糊涂帐便越是愤懑:“宁林这孩子怎么能懦弱至此?!想当年朕十七岁时早已独自带兵、声名远播,而瞧瞧他,如今非但一事无成,难得给他一次历练的机会,结果却办成了这副鬼样子!朕怎会有这样的儿子?!金枝,你倒给朕来说说,你们平常都是怎么教他的?”    “金枝不过是个没见识的妇人,当然只能教些妇人之仁。”面对元昊的咄咄逼人,皇后许金枝一反常态、并未像从前那般温柔地捧出一汪能够熄灭怒火的清泉水,反倒是冷冰冰地甩出一把淬毒利刃,不加迟疑便直插入元昊心头,令他猝不及防,却又痛不欲生,“倘若这些年皇上能拿出一半寻花问柳的时间来教导一下宁林、让他学上几分你的心狠,那他也断断不会像今日这般软弱,自然也不至被你嫌弃至此!皇上,您怎么不给金枝说说呢?在这十七年里,你倒是教了些什么给自己的儿子?!你……”    “啪——”不等金枝说完,元昊便毫不留情地甩手赏了她一巴掌。他下手颇重,以至于女子原本苍白的面颊转眼便红起一大片。金枝没有再开口,她一边捂着滚烫的脸,一边却又目光炯炯地直视元昊,咬唇挑眉,毫不示弱,眼圈儿明明已经泛红,可却又不见任何一颗泪珠坠眶滑落。这灼热的目光忽让元昊心里头有些发毛——相识了一辈子,他好像还是第一回从金枝眼中瞧见“恨”的意味——她的夫君可以有无数夫人,而她儿子的娘亲却永远都只有她一个啊。    “唉……”最终还是元昊先扯开了交缠许久的敌意目光,他叹了口气转过头去,没有再看金枝一眼,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御书房。殿外是一片见怪不怪的无云晴空,天色似水洗过一般透明无瑕,可是眼下,元昊却全无心情欣赏这片久旱未雨的残忍湛蓝,他只想避开避开金枝一阵子,也避开这牢笼似的皇宫,找个无拘无束之所纵情宣泄,对个无知无畏之人豪饮欢歌。    可是满眼望去,哪儿有这样的地、这样的人呢?    元昊抬头远眺,本不知该往哪个方向策马前行,而这一刻,远处苍翠的贺兰山脉却忽大剌剌地横在了他的视野里。元昊凝神望着那山色迷离,心里头仿佛暗暗升起一阵袅袅青烟,辽远的钟鼓韵间,他的耳畔再挤不进别的声音,盔甲下胸膛里翻滚的尽是那些割舍不下的风声、马蹄和号角,简直欲冲破喉口,在天地间回荡。    元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见也无他更好的去处,便摇头苦笑了一下,然后随意地从马厩中牵出一匹白马。他伸手抚了抚它油亮的皮毛,翻身跨坐,轻提缰绳,只闻一声马嘶鸣,这位一身华服的大夏皇帝便似轻盈的少年人般腾跃而起,一路狂奔,最终向着那即将举行祭典的戒坛寺疾驰而去。    ***    贺兰山位于兴庆府西,距离都城不过短短几里,自皇宫快马骑行一个时辰便可到达。而山外便是茫茫大漠,放眼望去满目苍黄,环环相扣的沙丘锁四向蔓延,锁住了烈日,也锁住了人心。沙漠绵延万里,仿佛永无止息,一旦在里头迷失了路途、误闯入那官道之外的黑沙漠去,那多半都逃不出尸骨无存的命运——不是在神出鬼没的风暴之中遭泰山压顶,便是一脚踏入变化莫测的流沙群里,愈是挣扎愈无法自拔。    所以当元昊年幼时,他的父亲在每回出征之前都会带他来这山脚下的寺庙中祈福情愿,祈求不失方向,祈求平安归来。说也奇怪,这间山中小庙的钟声鼓声木鱼声的确有种令人平静的力量,以至于多年之后,当他自己踏上沙场时仍保留了这般习惯,只要临行之前闻闻那烟火香气,心中的湍急激流便会化作平缓溪水,不紧不慢地指引前途,不会迷失也不会忘记。    登基之后不多久,元昊便下旨新修戒坛寺,将旧日这座不起眼的山野小庙修成了如今这般宏伟亮堂的模样。曾经的茅草顶盖上了漂亮的红瓦砖,而老和尚的破袈裟也换成了金红晃眼的新袍子。自此香客络绎不绝,人声鼎沸,唯有那些暮鼓晨钟仍似往昔那般沉闷却悠远,到了时辰便会在山林间回声阵阵,惊起飞鸟唤醒虫鸣,让人怒火全消,心思澄明。    故这一日,元昊并未入寺去看他们搬运砌墙的场景,他只是在山腰上随便走走,偶尔低头瞧一瞧那在林海之间若隐若现的赤色寺顶。当宽阔大路到了尽头,他便随手将马颈上的缰绳系在路边的一棵老松树上,伴着远处响起的悠悠钟声,独自前往树林深处,边探新景边忆往昔,不知不觉便过了好些时辰,转眼凉风乍起,天色渐沉。    而元昊只得整整衣襟,一脚深一脚浅佝偻着钻出树林,身上颇有几分狼狈,可心里头却无比惬意。待他回到林外时,白马依旧安静地立在树旁踢土刨沙,而白马身侧却多出了一个身量瘦弱的小沙弥。小僧背对着元昊,看起来只比一旁那匹高头白马的背脊高不了多少,他身着一件单薄的衲衣,头上戴着一顶大得和身形不相称的僧帽,在夜风中不免瑟瑟发抖,可胳膊却伸得老高,任凭凉风穿过衣袖、包裹周身,只为一遍又一遍地轻抚马背,或是时不时凑上前去,简直好像在和它说悄悄话。    “小师父,夜色已起,天凉露重,在下刚好准备下山,可需要我载你一程?”    清明夜色下,元昊朗声一问,反倒将那专注的小人儿吓得不轻。元昊见他的背影忽抖了一抖,心里头暗暗觉得有些好笑,不过面上仍旧是惯常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眼看着那人缓缓转身、缓缓抬头,暮色中辨不清容貌,依稀瞧着只觉得是一张清秀面庞。    元昊挑起眉来,一脸探寻,而他面前那人却忽屈下腰背,似一团雪球般直直地向他冲了过来。做皇上的警醒惯了,他下意识便伸出手挡在自己跟前,待来人一撞上就用力将之向外一推——那瘦弱的小人哪儿经得起元昊这一身气力?纵然他只使出了七八分力,小沙弥也被推出了丈余远,只见他屁股着地四肢朝天,头上松松的僧帽早就飞得不见踪影,却露出一头松散的长发,一半乱糟糟地垫在脑袋底下,另一半且铺撒在这褐黄的沙泥地里。    这……这小和尚……居然……是个姑娘?    还未等元昊回过神来,林间便响起了凄厉的哭号声,其中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好疼……好疼……”,与山野中呼啸而过的风声交相辉映,简直哀恸不绝,闻者心碎。元昊一时有些无措,他上前几步蹲在女子身边,伸出手想先将她扶起身来,可姑娘就是不住地哼声抹泪,直到将自己的面上抹满了泥花儿,她也没停下声儿来应元昊一下,简直像根本就没将他的迁就放在眼中一样。    面对这般莫名其妙的冷脸,再加上先前来路不明的冲撞,元昊的忍耐显然已至极限,他敛起歉容,声色间尽是一片冷冰冰的呆板:“我说……小……师父,方才推了你是在下莽撞,在下也愿将你送回家去、请个郎中替你好好瞧一瞧。可你却在这荒郊野岭无休无止地哭闹撒泼,我就想问问,姑娘你究竟是何居心?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你问我有何居心?想要什么?!”女子尚未咽下喉中酸涩,只勉勉强强地坐起身来,甫一用力,背脊股间便是钻心的痛楚,可她却倔强地扭了好几回肩,只为甩开元昊举手相迎的愧歉,“你想送我走便送我走,你想让我痛便让我痛,我都没问过你一句,光一个人在这鬼地方好容易捱了这么久,到头来却换你来问我有何居心?我……我……”    话音未落,女子的面颊又被一片泪水浸湿。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可胸中仿佛又堵着无限的言语,于是只能在这无人的树林外尽情哭喊,声嘶力竭。那哭声是如此的无所顾忌,简直快把喉咙喊破,就好像已憋屈了整整一辈子,好不容易才等到今日劫后余生的重逢。    “你到底是谁?”元昊蹙起眉,心头忽“咚咚”直跳起来。他也不知自己因何而紧张,只是颤颤地伸出手去,就着尚存暖意的泪水温柔地抹净女子瘦小的双颊。待凑得近了,他便看见这姑娘有一双好看的杏眼,目中含露,似眼波流转,只一顾盼,便映出满天跃动的星光。    恍惚间他忆起了,曾几何时,他也曾拥有过这么一双灵动的明眸。旧年冬日那些懒懒的午后倏忽涌入他的脑中,日光铺满小圆桌,欢声洒遍大沙海,纵然身困宫墙内,心却奔腾于辽远的天地之间,笑看湖海,指点江山,真真是一段无知无畏、无拘无束的好时光。    “哈哈哈哈……过了这么多日子,万物更迭,沧海桑田,唯有你苏其桑仍旧是苏其桑!”元昊松展开眉头,也不顾姑娘撅嘴闹别扭,伸出手便将她揽入怀中。他低头瞧着她一抽一抽的啜泣状和龇牙咧嘴的吃痛样,嘴角不禁上扬几分,心中似有溪水汩汩流淌。    女子凌乱的青丝间夹杂着些许泥土的芳香,如烟的月光洒下一地树影,缀于二人沾了尘土的膝头之上,偶有风来,肆意摇晃,倏忽又静止,不留一丝回响。远山朦胧,天地静默,唯有其桑的呜咽声时断时续,不愿息止,只是任性地敲捶着元昊那干涸许久的心房,伴着钟鼓声一道,“铛——铛——铛——”。    ***    自此之后,元昊隔三差五便会来到这贺兰山脉,然后携其桑一道去寺外看山看树看沙海。精壮的白马载着二人不知疲倦地向前奔去,就像逃脱了牢笼的金丝雀儿般,不论去向哪个方向,只要能走得远远儿的,沿途风景便尽是自在的港湾。    其桑总算能脱下身上那套暗灰色的僧袍僧帽了,她满心欢喜地穿上了旧年的花衣裳,比比身量,只觉得较从前更宽松了些,想来是这一年多的素食生涯熬得令人清瘦了不少。元昊派人送来了不少新鲜衣裳和点心佳肴,而其桑便似鱼得了水那般飞快地鲜活起来。不出半月,原先那一脸灰黄的憔悴模样已悄然不见,如今的其桑活泼且又生机勃勃,一颦一笑间尽是藏不住的娇俏无邪,樱唇脸蛋红润得可爱,一头乌发理直气壮地铺满背脊,明知一起风便会凌乱地散开,可她就是不愿将之仔细束起、编结整齐。    此时的其桑就像是从沙底下忽然开出的一朵鲜花,举手投足的姿态与这戒坛寺中无数呆板沉重的清规戒律根本格格不入。寺中氛围越是压抑,她便显得越是灵动。而每回当其桑出现在那大雄宝殿周围时,她的飘飘衣袂和脂粉里若隐若现的淡香总会引得几个意志不坚定的小和尚心猿意马。他们的目光会随着女子的裙摆轻盈跃动,有时瞧得入神了甚至都忘了自己本只想偷偷瞥一眼就好,而直到方丈目露凶光轻咳几嗓,小和尚们这才忙忙地收拾起心神,然后重新敲上木鱼、摇头晃脑地念起经文来。    见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元昊便私下里问了其桑,这会儿便下旨该接她回宫去了罢。可不论元昊许以怎样的条件,皇妃娘娘千千岁也好、丝绸首饰新屋子也罢,她就是不愿点头说一句好。到最后元昊几乎要恼了,他摇着女子的肩头愤然吼道:“你倒是给我说说,这皇宫到底差哪儿了,居然能让你抵触成这样?哪怕倒贴上百般荣华,都还比不过这间山野小庙吗?”    “倘若住持觉得我住在这儿太碍事了,那皇上把我发配去别的地方就是了!”其桑歪着脑袋,一手托腮,一手在发尾上无意识地绕啊绕啊,眼里亮晶晶的,瞧着元昊的怒容也不知避闪,只是挺认真地扬眉浅笑,“哪怕外头再苦,那也是在外头呀,可一旦进了里头,那自己便再也不是真正的自己了。”    “哦?你是说……宫中拘束太多?”元昊眯起眼来,不置可否。    “可不是嘛……”其桑轻甩肩膀,似游鱼般滑溜溜地扭身钻入了皇上的胸膛,“在宫里总是要瞧人脸色,得宠时得提防着人后的闲言碎语,而一旦遭了冷遇便多是墙倒众人推,只怕连下人都能趾高气昂将你踩成一滩泥。与其在宫里惶惶不可终日,不如干脆在外头做个无关的闲散人,虽说不能时时见着皇上,可见不着时能无所顾忌地念,等见着了又能无所顾忌地乐,无人会因此而笑我讽我骂我打我,那我便是这世上最自在的人了。”    明明是最平实的话语,可不知怎的在此刻听来却好像是智者的哲思,也许是其中的某些言辞触动了元昊心底那沉寂已久的念想,就像在他心里投下了一颗无足轻重的小石子,可转眼便泛出成片涟漪。    奔忙一生,横跨沙海,谁知却把自己关进了一个铁牢笼,疆土越广却越不得自在。还真是令人沮丧的事情啊……    元昊眼中热热的,他不禁伸出手将女子紧紧地搂入怀中,简直像要将她融进自己的身体里。他垂下头,专注地瞧着她绯红的面色,胸中似有千言万语,可几番欲言又止之后,最终只是略带嘲弄地在她耳边低吟一句:“原本我还以为你是怕我会不宠你呢。”    “难道……我不该怕吗?”女子踮起脚尖,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从元昊的耳边滑过,如春日鸟鸣,令人心旷神怡。这笑声渐止于他的耳垂旁侧,转而化作轻柔的气息,它碎碎地拂过元昊的脖颈,最终留下一句低声絮语,挠得人心痒痒的、不能自已:“皇上,你可知道,重新见到你之后的这段时日,是我这辈子里最快乐的时光了……”    就这样,其桑终还是在戒坛寺里住了下去。僧人清理出了寺东北角的一间独门小屋,让她一人在那儿自得其所,只当她是个寻常香客,再不提那些修行戒律的事儿了。自此,御前的好酒好菜源源不断地从寺院边门被送入其桑的小屋,而每日清晨,她都会取出两壶陈香佳酿,温在水中等皇上到来。    往后大多数日子里,二人通常会在这间小屋中相顾对饮、笑语绕梁,偶尔元昊也会带着她去大漠中滑沙奔跑、相互嬉闹,等闹至满身沙尘累得再走不动了,他们便拿来陈酿豪饮,然后尽情耍起酒疯。陈酿性烈,喝着喝着就醉了,醉了以后元昊便会唱起羌人古老的战歌,他摇摇晃晃地立在浮沙上嘶吼,茕茕孑立,任凭落日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没有号角、没有铁蹄、没有誓师的层层声浪,于是这歌声总显得孤寂而苍凉,似乎正诉说着孤胆英雄抱负与悲壮。    “我唱得……好听吗?”这一曲古调仿佛抽去了元昊的所有力气,他腿一软、倏忽跌坐在地上,然后颓然后仰,将背脊埋入柔软的沙子里,匆匆忙忙阖上眼,而嘴角却不觉悄悄上扬。    “好听……”女子的声音轻得似虫鸣。她已经躺了好一阵子,此刻面色泛红粉唇微启,而双目却在眼睑下微微颤动,仿佛正挣扎于半梦半醒之间。    “那你也来唱一曲罢。”    “我……不会。”    “不能不会,快给朕唱一曲。”    其桑颇不情愿地张开双眼、撅起嘴来,她侧过脸,只见元昊正懒懒地仰卧在自己身边,他口中窜出的气息将沾了沙粒的胡须吹得一抖一抖,仿佛呼出了一团小小的云雾。女子不禁弯起眉眼,哑然失笑——皇上啊皇上,您要装霸道也该更认真些才是呢!    方才那个“朕”字一向是元昊让她听话的最后通牒,其桑从来也没尝试过如果真置之不理、一直倔到底的话,自己最终会走到哪般田地。她并不是害怕遭责,只是打心眼儿里觉得男人有时还是该霸道些才好,毕竟,拿得了主意的人才能让姑娘家觉得更为牢靠。    思绪纷飞间,她忽想起了曾经的十八哥哥。若要说这天底下有哪个男人和元昊极不相像,那十八显然可算是一个范例了。十八待谁都是和和气气的,他不论喜悦还是难受多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淡然模样。他从不提自己的感受,却愿意倾听他人所想,他也不勉强谁做任何事,却情愿替他人的胡闹默默收场……不管从哪儿看来,十八都是个极好的人,唯一令人失落的,是自己从他身上从来瞧不见半点儿充满男子气概的霸道呢……    “我说……你到底是唱还是不唱呀!”    元昊等得不耐烦了,他侧过身来,双目圆睁,瞧着好似一脸怒容,可唇上胡却仍在逗趣地一抖一抖,转眼就拆了自己的台脚。其桑不禁鼓起腮帮,“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唱唱唱,其桑这就给皇上来唱一曲罢!”    她坐起身来,揉了揉犯晕的脑袋,本不知该唱些什么,可一张口,却有悠扬的曲调自然而然地倾泻而出,如银光泄地、月色朦胧,细腻又清幽,好似江南小调那般婉转动人。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从哪儿学会的这首曲,等唱完了酒似乎也醒了。此时此刻,她只觉自己面上烫得似火烧,而心里头却无比沉静,脑中一片空空荡荡,什么纷扰都记不起来,就好像一闭上眼便能不遇梦境地安眠一场。    倘若这天底下真的没有烦心之事,而不只是醉里才能看见的幻象,那该有多好。    其桑虽从不过问那些寺外俗事,元昊也不会对她提起那些宫廷纷争,可瞧瞧这醉酒的频数,她多少也猜到了这会儿御书房的案头上只怕正堆着无数需人劳心的黄折子。她自知帮不上忙,故也不在元昊面前乱嚼舌根,只是时不时会宽慰他几句,告诉他不论那“里头”有多闹心,自己终归会“外头”等着他到来。只要有酒便饮,只要有苦便诉,不分昼夜,美酒穿肠,三杯下肚,忧思全忘。    浓烈的酒香似厚厚的蚕茧般,将戒坛寺东北角上的这间小屋仔仔细细地包裹起来,一时间,简直令寺中僧人们唯恐避之不及——不到万不得已,他们谁都不愿朝那个方向走去。若光是酒色醺人倒也罢了,可是那屋中却还常传出令人面红心跳的尖叫和喘息,以至于偏巧经过的和尚一路走,一路便会心惊胆战地“阿弥陀佛”、再将念珠转得飞快。而屋里那一对佳偶对此却全不在意,他们汗流浃背、欲念缠身,只自顾自一遍又一遍游历着人生极致的太虚幻境。    这样的日子从百花争艳一直过到了漫天飘雪,二人享尽了无拘无束的自在,几乎都快忘却了这世间还有烦恼,还有别的事情需要费心。直至这年隆冬,这般自私且任性的闲适终戛然而止——有一件事物生硬地闯入了二人之间,令人恨不起又摆脱不得,可是它却逼着他们回到了现实。    天授礼法延祚七年冬,苏夫人其桑有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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