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寒风卷着雪花翩然而至,不过数日,便将原本绿意盎然的贺兰山脉覆成了一块了无生气的灰白顽石。它孤独地伫立于大漠边缘,将府城内外隔断成两个世界,一边是忙忙碌碌的大夏国都,寒风中升起的团团白气见证着人们无时无刻为生计奔忙、永不停歇;而另一边则是荒凉无垠的沙丘大漠,夜晚的寒露会在沙洲之上凝成一层闪亮的冰面,有棱有角、晶莹剔透,若在晴天去瞧的话,还能看见太阳照在那冰晶上、向四周散发出夺目的光,而在那五色光底下,沙漠仿佛演成了一片汪洋,让人耐不住想往前走上几步、好与这斑斓的波涛尽情亲近些才好。    “傻丫头,这可是冰啊,沙漠里头的冰面多不平整,就你这脚力,踩上去定是会滑倒的罢。”    两个月前,趁着雪后初霁的时光,元昊曾载着其桑来到山外瞧大漠。看着女子伸出腿跃跃欲试的模样,做皇上的只是在她身后抱肘哂笑,满目怜光。其桑迟疑了许久,最终还是收回了腿转过身来。可她那张撅嘴蹙眉的脸上,分明清清楚楚地写着三个字,“不甘心”呢。    元昊伸出手将女子揽进怀中,低低的声音像绵长的河流。他说每一年里,只有这下雪的冬日才是最让他安心的时光。沙漠里铺着大片大片这样的冰面,在坡度高的地方简直似一座结冰的小山丘。连绵的冰沙丘好似天堑,将大夏和外头虎视眈眈的他族士兵们彻底隔开,羌人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只能停下来各自休养,被迫享受那难得的懒散时光。    元昊说这话时,其桑只是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并不叨扰。她仰起头,看着日光下元昊黝黑的面庞,纤细的指尖触碰着他胸腔中强健的律动声,心下漫出浓浓的暖意,甚至温热过那冬日的太阳。她的手亦不知不觉抚上了自己的小腹,虽还触不到什么变化,可方才的不甘心却转眼就消散了去,如唇间呼出的白雾那般,全然化在了这暖人的日光里。    那时她想,只要自己身边有元昊,那往后总有机会再来走一遭,好看的景致又不会跑,何必急于这一时呢?    而两个月后的今日,当其桑再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她却只能摇摇头,叹息苦笑。大夫嘱咐过孕中不能饮酒,也不能去危险的地方走动,至于别的那就更不用想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结果她就只能被终日关在这间空寂的小屋中独坐一个又一个昼日、独卧一个又一个寒夜。元昊来瞧她的次数越来越少,就算来了也不过就聊上两句家常话,或是淡淡地瞧着她替他斟几杯酒。他也会问问其桑需要些什么,若她开口要了便差人将东西送来,若不要什么便飘然而去,片叶不沾身。    她也知道,对元昊而言,自己这儿大约是索然无味了。    其桑曾央过元昊多来瞧瞧自己,而元昊总说自己不得闲,与其终日奔波,不若接其桑回宫去,宫里人多屋子暖又有御医在,平日里也能顾得着。可女子就是千篇一律地摇头不愿,恨得元昊几番拂袖而去,而每回这么一闹腾,他多半又得歇上十来天才会再在这屋里出现。    “你这又是何苦呢?苦了自己也就罢了,连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道受苦又算是为哪般?”眼见着其桑的身子一天天显了出来,而她的执拗却一如既往,元昊用力地揉着脑壳,只恨自己惯她太久。    “其桑早就说过自己为什么不愿回宫,时至今日依旧没有改变。里头太拘束了……”    “可是眼下却不同往日了!”元昊一丟酒杯,“哗啦”一声,瓷碎满地。浓郁的酒香倏忽布满了整间屋子,直钻入其桑的鼻息,令她的脑中升起了久违的微醺感,一时间有些飘飘然,而耳畔元昊的嘶吼声仿佛也被推得很远很远:“你明明知道我的子嗣少……若不是另两个皇儿早夭,我又怎么会放任金枝惯着宁林,以至于他如今长成了这般不成器的模样!你肚子里是我的孩子,是我李元昊的孩子!朕不能由着你来糟蹋他……来人啊,朕要下旨,令苏夫人回宫……”    “你以为我回到宫中,便不会有人来糟蹋他,是吗?”其桑迎着怒气冲冲的元昊,缓步上前。她将手搭在肚腹之上,仿佛怀揣着一件制胜法宝,逼得元昊退避三舍,尚未交战,气焰便先矮了一截:“皇上是知道的罢,其桑一向笨嘴笨舌,不识几个字,脑袋也转不过别人。倘若皇上确信其桑和孩子在宫中不会遭人嫉恨、且能保我们母子无虞的话,其桑也情愿回宫吃饱穿暖有人服侍。怕只怕……”    “你怕什么?”元昊凑近了她的脸颊,专注地瞧着她深不见底的漆黑瞳仁,想从里头发掘些什么出来,可望了许久却似寒冰一块,令他一无所获。    其桑却摇了摇头,咽下了方才那句险些脱口而出的话。她向后退了两步,离元昊口中呼出的浓烈酒气稍稍远了些,这才垂首轻叹道:“不知皇上还记不记得,当时究竟为何忽然就下了旨逐我出宫、让我来这戒坛寺里修行呢?”    “当时……”元昊剑眉微蹙,暗自思忖起来。忽然之间,一片金灿灿的暮光闯入了他的脑海,随之而来的还有凉透的参汤、自己的心烦意乱、女子的喋喋不休、和光里头那无比刺目的起云金冠。    元昊捏紧了手中的小瓷杯,手背上青筋暴起,简直快要把杯子给捏碎了。是啊,这症结全在皇后身上呢。    他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三两步外这个面藏狡黠的年轻女子,叹气跌坐,举杯认栽。而女子亦坐到了他的面前,接过杯来,斟上浅浅大半杯酒,却不递给元昊,只是自个儿拿在手里随性把玩。    “就算不回宫里,光待在这儿也不像一回事儿啊!要不你住回你们苏府去?有兄弟有丫鬟,怎么也该比这破庙要好上百倍……”    “我才不要回去呢!”其桑光瞧着手上的酒杯,连眼都没抬过一抬,“他们大概早就当我死了罢。但凡他们心里头有我一分,也不至于过这么久都没来瞧过一回……”    ***    诚如其桑所料,如今那兴庆苏府中已然不会再有人提起曾经的两位小姐了。自小少爷出生后,锦鹏便自然而然升格成了老爷,而这位在官场上春风得意的苏老爷在家里头当然也是说一不二的主儿,上至夫人下至护院,整个苏府中竟无一人敢驳他的回,任由他乖戾横行、随心所欲,下人越是唯唯诺诺,他便越是哈哈大笑。    不过幸好,这府中仍有一人在见到他是尚能腰背挺直、不卑不亢,甚至那人说的话哪怕再不中听,锦鹏也愿意耐着性子听上两句——显而易见,那人便是苏玺了。    年头里皇上曾派太子督查祭天之事,而主事的权臣欺他少不更事,于是便在里头糊弄出一大套花招。那会儿但凡是沾上了这趟活儿的人,多少都从里头捞到了些好处,而锦鹏本也打算截些油水,孰料却被苏玺再三再四地劝住,说什么切勿贪小,还是放长线钓大鱼的好。锦鹏虽是扭扭捏捏地应了她的允,可当着她的面儿却从没少过一句难听的话:白日里他总被同僚嘲讽作胆小怕事之辈、于人前难抬头,而至夜晚回府后,他便将这些冷言冷语一字不落地全往苏玺身上浇。    丫头倒也不急,不过是由着他念,反正自个儿心安理得。而数月之后,他们终等来了皇上秋后算账的消息,一时间,在朝中权臣间激起轩然大波。皇上借着这个由头铲倒了诸多虎狼之辈,而在这此事上一身清白的锦鹏自然幸免于难,甚至塞翁失马,趁着这股东风糊里糊涂便被推上了枢密院正使之位,主边防主选将,转眼从朝堂的边边角一跃站到了正中央。    而自此,锦鹏对苏玺便又多了一分敬重,他送了不少华贵的衣饰作为谢礼不说,在府上更是任由她做什么都不过问,久而久之,这个旧年的丫头在府里头的地位竟似比夫人还重,谁见着她都得恭恭敬敬地唤一声“苏玺姑姑”,而她自个儿也颇为受用,连推脱的样子也不装一装,便将这些敬意悉数全给收入囊中。    几个月前,苏玺收留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放在良岫屋中,每日亲手替她梳妆打扮,就像她曾经侍候二小姐那般事必躬亲。姑娘姓陆,名唤柔安,性子温顺又乖巧,事事处处皆任苏玺摆布。她年方十五,本是苏府的远亲,其父早亡,而眼下母亲亦病得不省人事,柔安一个小姑娘实在不知该怎么办,只得独自上都城来求医问诊,顺带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权且一试、一路寻到了外祖族中远亲枢密苏大人府上,跪地磕头只求苏大人能施舍些汤药钱。锦鹏本想打发她走,谁料苏玺竟对她一见如故,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只为将她留在府中,亲自服侍亲自□□,教她行礼教她技艺,整日都好吃好喝地养着她,还说要给她说一门好亲事呢。    “你当真要这么做?我瞧这丫头还真挺俊俏的,与其送给太子那样的人,还不如留在府上自个儿受用……”自从知晓了苏玺留下柔安的意图之后,锦鹏便对此颇有微词。他倒也不是舍不得这么个家境贫寒的姑娘,只是像所有朝臣想的一样:太子不成器,如今已经遭了皇上的冷遇,这会儿人人皆避之不及,只求下回他再遭难时千万别连带上自己,哪儿还有人愿意去亲近他呢?    “瞧你们这些鼠目寸光的大臣们,一个个皆短视至此,还真怨不得皇上骂你们无用!”苏玺起身四下环顾了一圈,未见鬼祟的人影,然后小心翼翼地阖紧厅堂门,这才安心坐下、侃侃而谈起来,“皇上只有太子这一个儿子,纵然此刻对他千般不满万般埋怨,可到头来却只有他一人能继承大统。过些年待皇上老了,奉承太子的人定会踏破东宫门槛,而那时哪怕他们送上金山银山,也绝不及我们如今这雪中送炭!况且只是送个丫头进去也无甚损失,若是好了,兴许就是未来的皇后,若是不好,不过也就亏待了她一人。姑且算是投石问路,走一步看一步罢,反正未来还长着呢!”    “话是这么说不错,太子性弱,咱送一个姑娘当作贺礼,他说收下也就收下了。不过呀,你以为那皇后就会干瞧着、而不会出手阻挠我们吗?她大概早就将我们这一家子恨得牙痒痒了!”锦鹏坐在太师椅上,翘起二郎腿,手捻长须,似对自己的周全考量而洋洋自得。    可苏玺却对他的担忧嗤之以鼻:“哼……我倒想看看她要怎么阻挠呢!我看那太子就是个认死理的人,只要让他喜欢上柔安,那皇后出手阻挠了便会令之心生嫌隙。就算她再强妄,难道还会冒着被自己儿子记恨的险去扳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丫头不成?再过多几个月,等柔安在太子身边站稳了脚跟、成了跟前人枕边风,那时呀,她便是想管也管不了了!”    “我看呀,你这不过是瞎折腾……”锦鹏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还未出战,便先举了白旗,“就算皇后的举动能如你所料,那你又怎么知道,太子就一定会喜欢这位柔安姑娘呢?”    “呵……你说这全天下的男人,有谁会不喜欢漂亮姑娘呀?”苏玺向锦鹏丢了个眼色,一只眼迅速地眨了眨,而她的眼角却在那一刻松松地折出了几个褶儿。她耳上挂着一对巨大的坠子,而她每摆一次脑袋,耳坠便会微微摇晃好一阵,简直将锦鹏晃得眼晕,恨不得别过头去不看她才好。可她那喋喋不休的声儿却总也避不得,直往锦鹏耳朵里钻,哪怕他不愿听不愿信,也必要说到他听他信为止:“而且,咱一直都知道,他爹喜欢怎样姑娘。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既然如此,那做儿子会喜欢怎样的姑娘,我们便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了罢。”    ***    次年初春,在太子十八岁生辰的前一天,锦鹏亲自将柔安送入了东宫,与之一同入宫的还有一队在都城中颇有名望的舞姬——过去几月,柔安正是同她们学了一身的好舞姿。入宫之前,锦鹏曾半真半假地说了一句:“陆姑娘,他日假若你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是我们替你铺的道儿啊。”    而还未等她回过神来,苏玺却先将她揽至一旁,满目怜惜,眼角似还泛着泪光。她抚着少女的肩膀轻声宽慰道:“你且别听他说的,入宫了以后,只要一心一意地待太子好便是了。往后的日子里呀,记得多替自己想想,别在乎外人是怎么说你想你的,只要太子喜欢,旁人便不能把你怎么样!太子性情仁德、宽厚重情义,若能得他的抬举,那你就是有福之人了……”    少女怔怔地望着他们俩,似想说些什么,可却欲言又止。过了片刻,她忽屈膝一跪,向着二人重重地磕了几个头:“柔安别无他愿,只求苏大人和苏玺姑姑替我照看娘亲,倘若有一日得了太子殿下看重,柔安定会竭尽全力前来报答……”    那头磕得“砰砰”直响,震慑心扉,用力地锤击着在场所有人的五脏,一时之间,锦鹏和苏玺竟不知该如何应答。后来,还是苏玺把她拉了起来,然后伸手替她拢起碎发,再仔细地瞧了瞧妆容未花,便将她扶上了马车,听之“咿咿呀呀”地远行去,不再回首、无可牵挂。    初春的东风仍有几分凛冽,刮在面上凉飕飕地刺疼。柔安身披一件大红斗篷,从宫门口下了马车,然后跟着大步流星的锦鹏亦步亦趋地向前走。斗篷之下只有一件轻薄的纱裙,凉风一起,少女不觉有些哆哆嗦嗦。瞧着不远处陌生的高大楼阁,她不禁勒紧了自己的胳膊,仿佛风中飘摇的一片落叶,无枝可依,而越是前行便越觉惶恐可怖。    回想起自己叩开苏府大门之后的这段时日,柔安只觉这是一场长睡不醒的美梦。她过了十五年节衣缩食的清寒日子,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可以得人的服侍,过上千金小姐的富足生活。她小心翼翼地收着苏玺待自己的好,眼睁睁瞧地自己灰黄的面庞变成红润讨喜的模样,每一夜都在窃喜和祈望中心惊胆战地入眠,生怕一觉醒来自己便又回到了自己屋里的那张硬床铺上。    她不忍回头看自己的旧生涯,也不敢去问自己的未来究竟被设想成了什么模样。不知不觉间,自己仿佛乘着船爬上了一个巨大的浪,身后的人推波助澜,让浪头日复一日升高,直至今日,那推浪的人彻底撒了手,只剩自己一人孤独前行,可自己却都还不知道前头究竟是期望中那般温顺的坦途,还根本就是会令人粉身碎骨的万丈悬崖。    柔安觉得自己的双腿开始打颤了,可锦鹏却全无停下歇一歇的意思,她也不敢叫住他,生怕自己一开口就是叫人鄙夷的退堂鼓。她想起自己病重的娘亲、想起这几个月来待自己像自家小姐一样的苏玺姑姑,然后拼命地摇了摇头,试图放下那些害怕,只努力回想着一会儿该跳的舞蹈。可是那宫商角徵还没念透呢,她便发觉身旁的锦鹏已经停下了脚步,而自己正立在一扇雕栏垂花的朱红木门之外,气息急促,心跳似擂鼓。    这下,大约是真的不能回头了罢。    还不等柔安顺过气儿来,锦鹏便抓起门环轻叩了三下,不过片刻,木门便从里头悠悠打开。忽一阵暖香拂面,让少女觉得煞是沁人心脾,简直似天上人间,引得人只想往里再走几步,好醉在这沉香之中,飘飘欲仙,永远都不要醒来。    “太子殿下,这位陆姑娘是臣族中远亲,谦恭有礼,温顺贤良。倘若殿下不嫌弃,可否让陆姑娘带着众位姑娘给殿下演上一段、来消磨消磨时光?”    柔安本还在那抹奇香中失魂落魄,恍然间却被锦鹏一语惊醒。她手忙脚乱地解下斗篷,露出了修身的曳地长裙,薄似轻纱,白似流云,在桃红柳绿的舞姬丛中就像一株无瑕的水芙蓉,分明最朴素,却又最夺目。    转眼琴声起,群芳始争艳。□□少女自远处行来,裙角翩然,顾盼生姿,笑正灿烂。几簇纤长的臂膊在屋里划出一阵阵清风,将看客们好像也卷入了这个生机勃勃的世界,而舞姬们的步履又轻盈得好似浮于云端之上,一腾一跃之间,尽是豆蔻年华无止的喜悦。    而柔安虽已练了好一阵子,可比起旁侧身姿曼妙的舞姬们,她仍免不了会觉得紧张。一旦做得不如意了,她便心生焦急、暗自懊恼,可这么一来却又会带上更多步伐的失准,跳到最后,她已经没法再想能不能赢得太子喜爱的事儿了,满肚子只顾着为大伙儿的性命而担忧——若太子光将自己乱棍打出倒也罢了,万一连累上苏府和身后的舞姬们,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琴音息止,余韵渐消。当柔安摇摇晃晃地站定时,她已然面如槁木,不见半点初时的神采飞扬。此刻她的脑中一片混沌,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只等太子一声令下,自己也好彻底从这浪头跌下,索性摔个尸骨无存。    “除了这位陆姑娘,大家伙儿都先退下吧。”    老太监这尖声尖气的语调对柔安而言简直似丧钟,她两腿发软,不敢抬头,待旁人方一退净,便干脆“扑通”一声跪在了殿前头。她毕恭毕敬地叩首行礼,力道用得格外大,可轻细的声音却团在蜷起的胸腹间,闷闷地怎么也钻不出来,听上去只觉分外拘谨、分外不安:“民女陆柔安参见太子殿下……”    而她的头还未碰到地面时,胳膊却先被一只大手给提了起来。柔安惊讶地抬起头,尚来不及惶恐,却见一双明亮的深褐色眼眸正好奇地对着自己,不见震怒讥讽,眼波流转间只有满满的温柔。    他离自己是如此之近,近到不论目光向何处躲闪,都总是避不开他的面庞。李宁林面若冠玉,肤白无须,瞧着好像很少晒太阳的样子,全不似沙场上那些能征善战的羌人将士般粗犷凶狠。他身穿一袭银色长衫,手里拿着一柄折扇,一双柔和的圆眼嵌于浓眉之下,长发理得一丝不乱,就像一个文质彬彬的抄字先生,让人不觉会放下戒心,没来由地便觉得气定安神。    在平易近人的太子跟前,柔安的慌张也退去了几分。她自然而然地咧开嘴,眉心轻舒,用甜美可人的笑靥来回应不远处深褐色眼眸中的温文尔雅。可好景不长,苏玺姑姑教习的“笑不露齿”的规矩忽然窜入了她的脑海,令她下意识地抿起唇、似笑非笑,而眼里头流露出的热望却已然收不回去,尽数落入了太子的瞳仁中。    “姑娘不必拘礼,先坐罢。”随着女子缓缓起身,宁林顺势松开了手,挥扇示意她坐在自己身旁。    柔安颔首,莲步轻移。她边走边向四下瞧去,却见方才还热热闹闹的东宫大殿此刻却冷冷清清,全不见其他人影,倒是那股若隐若现的幽香越发浓郁,熏得人心旌摇曳,连脚步也有些飘飘然。    “苏大人说得不错,陆姑娘果真沉鱼落雁,好似天仙下凡,而这一身素白衣裙简直令姑娘有鹤立鸡群之态,稍不留神目光便被你给拽走了,害我都没来得及瞧其他姑娘一眼,光顾着瞧你的手足无措了呢……”    听到前头几句话时,柔安尚自觉几分窃喜,她的面上飞起含羞的绯红色,甚是怡人。可最后那几个字却令少女的心直直地跌入了谷底,脸上的红倏忽蔓延至耳后,燃起一阵火辣辣的愧色。她咬着唇顿了片刻,忽俯身跪地、伸出手拽住了太子的衣摆,惊慌却又怯生生地求道:“这都是民女的错,倘若太子殿下不满意便请责罚我一人罢!别的姑娘们都没错,苏大人也没错,只是我……”    “可我并不想责罚你呀。”宁林温和地笑了起来,圆圆的眼眯成了一弯新月,“我也当众出过丑丟过人,我明白你的感受。”    他的言语好似一泓清泉,透澈而又平缓,将柔安的惊慌无措慢慢浸透泡软,从她的耳畔流入心间,再从心间涌入眼帘。    不知不觉间,她的面上已湿凉一片,而见到这情景的宁林亦有些失落、茫然不解。瞧他别过头去蹙眉轻叹的样子,一时之间,柔安对自己这幅软弱的模样简直恨上了心。她赶紧用衣袖挡在面前将泪水擦干,然后直挺挺地坐在那儿,绞尽脑汁试图来说些什么,好打破这片令人心焦的沉默。    “这……这屋子里的香……是打哪儿来的呀?闻上去可真令人愉悦……”见太子起身欲走,柔安心下一横,随口抛了个问题出来,只想拦住他的脚步,也不管太子会不会就此将自己当作见识短浅、不值深交的万千庸人之一。    “关于这香的来历,我也不太清楚。和你这大活人一样,这块香也是苏大人专程为贺寿而送入宫中的。据说是用那蛮夷之地某种的花儿晾干制成的干花朵,花极艳丽,而香自然也该分外动人了。”    宁林并未走远,他只是去窗棂旁瞧了瞧天色,不过片刻,便又转身回到了少女身边。而那越来越浓烈的香味仿佛抽光了柔安最后一分力气,她倦倦地倚在松软的躺椅之中,再也想不起自己曾紧张至不知所措过。此刻,她觉得自己正卧在高高的云上,如履仙境,而身边不远处的另一朵云上,那个长着一双圆眼睛的白净少年正无比温柔地看着自己,细语低述着,陆柔安,你可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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