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府的冬天说来便来了。过了几天阴沉兆雪的日子,北风卷着片片雪花趁夜而至,悄无声息落了一宿,至清晨睁开眼时,整座府城便已都染上了一层纯净无瑕的素白色。元昊自是喜欢这般干净大气的场面,故方一下朝,他便命人备上好酒小食,然后独自一人信步向着那水月湖心的小石亭悠然踱去。    石亭建于御花园西侧的水月湖中央,方圆不过四余尺,小到只能摆下一张石桌、两个小凳。可它遗世独立、远触湖心,只有一条细窄的小道通向花园回廊,故少人打扰,清幽雅致。而每日下朝之后,元昊都喜欢来这儿坐坐,在这清净之所将方才朝堂之上的唇枪舌剑全都梳理干净,不论大事小事先整出脉络,然后才神思清明地回御书房去批阅奏折。对于元昊这习惯,宫中的太监丫鬟后妃皇子无一人不知,故每至此刻都无人敢来扰元昊清闲,石亭四处别说不见人影,就算连只花猫蛐蛐儿也找不见。    这日,当元昊如常踱入那湖心亭时,一抬眼正面对着一幅水天一色的好雪景。湖水结成了半透的冰面,光滑如镜;远处的贺兰山亦蒙上一层厚薄不均的白纱,山林青黛若隐若现,仿佛将天地皆连在了一起;最妙的还属那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它自顾自地悠悠飘落,才不管人是心急还是不舍,催不得也等不得。本想抓一片留在手心,可尚未等手掌适应这猝不及防的凉意,它便毫不留情地决然化去,转眼只留下填满掌心沟沟壑壑的无色水迹。    这雪似掩住了世间的所有声息,让人不闻风啸,不闻鸟鸣。元昊提起桌上瓷壶,仰首倾酒入口中,酒温胃肠,暖胸舒心,让他不禁松展眉头,退一步自在地倚在亭柱边,唇边笑意不自觉漫开,如雪后初霁般,在天寒地冻中散着星星点点的暖意。满目清明中,他怡然自得地又灌一口酒,细细品着那香醇回甘,仰首望着那似用不会歇止的落雪,一时间只觉人生再无纷扰,世间只剩俯仰天地的自己一人而已。    这湖心亭雪景果真令人赏心悦目,只是这天下的山川美景何其多,倘若此生有幸,还望他年能去别处看新景。    元昊正满腹情怀、独自抒臆,近旁却忽传来一阵窸窣的“吱吱”声音。他觉得有些奇怪,便转过身放下酒壶向来时的小道望去,可整条路上空空落落,连带外头的回廊上都不见一个人影。他想着大约是自己听错了,于是耸了耸肩然后回到桌前挟一块小食入口,可还未等口中茶点咽尽,他却又听见了方才的声音,两者一般的鬼祟,只不过现在这几声比刚才更近且更清晰。    “什么人!”元昊毫不迟疑重重地一拍案几,掌风凌厉,似将这小亭震得都摇了三摇。而这一震也震出了一声轻呼,元昊敏锐地辨出那声音来自亭子下头,于是探出头目光向下一扫,刚想大喝一声“大胆!”,却见一个火红的小身影蜷在亭下不远处的冰面上瑟瑟发抖,然后心里头不知怎么就一软,生生将那呼之欲出的吼声随方才那道甜腻的茶点一齐咽入了肚腹之中。    伏于冰面那人的身形瞧着好像是个姑娘,方才元昊光顾着远眺美景,未曾低过头查看近侧湖面,故也不知这姑娘是何时来的这儿,不过见她的脑袋上和背上已经攒了不少雪花儿,想必是在这结了冰的湖面上趴了好一阵了吧。“喂!伏在冰上的那个丫头!你是哪个宫里的?躲在这儿做什么呢?”    元昊的声音听着并不恼怒,而姑娘也很听话转过身来,只是没站起身,仍旧是坐在新结的冰面上。她的脸颊被冻的红扑扑的,一身红衣和漆黑的眸子在这一片白雪景中格外触目。她咧着嘴笑得极其甜美,犹如能化雪的正午暖阳,不掺半片虚情假意的云朵,也没有一点做了坏事被逮住的窘迫。而元昊也觉得这张脸似乎有些眼熟,可一时间却对不上脑海中的任何一个人物,满脑袋都是“明明觉得见过却又想不起再哪儿见过”的迷惑——以自己的记性,照理不该如此呀……    不过,这其实没什么要紧的——人家姑娘趴在这冰上半日,本就想告诉自己她到底是谁呢!    “皇上!我叫苏——其——桑——!往后呀,您叫我其桑就好啦!”少女慢慢地将身子向右挪了挪,而先前被她挡在身后的“苏其桑”三个大字便大剌剌地撞入了元昊的眼帘。也不知她是拿布条还是手绢儿磨了好半天,费尽心思方才将这几个字刻进了光滑的冰面里。    可真是个傻丫头哟。    “哈哈哈哈哈……朕知道啦,其——桑——”元昊朗声笑了起来,他看着少女笑靥如花,看着那一身红衣在纯白的雪景中跃动展芳华,自己心里仿佛也开出了一束柔软的花。少女那努力站起却总打滑的笨拙模样让他不禁想起旧年的金枝:当年金枝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姑娘,而自她后,自己便也再未曾遇见过如今日这般纯真无邪的笑容了。    苏其桑,也多亏你费了心思,将这三个字刻进冰面,也算一并刻进了朕的脑中。    而不过片刻,其桑已直直地立于冰上,身姿窈窕,满面红光。元昊收起笑声,抚了抚须髯,方欲开口让少女早些回去、小心冻着,却惊见她忽迈开腿,一路腾跃向着自己奔跑而至。    傻丫头,这儿可是冰面啊!    “哎,别……”果不其然,元昊那“跑”字还没说出口,便先瞧见其桑七扭八歪地摔了下来。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捋了捋衣襟预备自个儿攀出石亭把她给拖上来,可还未伸出手,少女身旁的冰面却忽裂了道细缝,而那裂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枝蔓而开,转眼便绘成了一片蛛网。    不等其桑回过神挪开身,冰面已裂成了小小碎块,互相撞击飘摇,哪儿还载得了人?只闻一声尖叫和一声“扑通”,少女落了水,拼命挣扎,皇上站冰缘,生拽硬拉。纷纷扬扬的白雪仍未息止,将天地笼上了一层厚重白纱,远远望去,这场景似一幕静默的影戏,听不见言语,只看见二人在漫天飞雪中谁也不愿撒手的那绵长牵挂。    ***    纵是身子骨再硬朗,也经不住在结冰的湖水中被浸成落汤鸡,更何况其桑打小便是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虽不至似个病秧子般风吹吹就倒,可却也单单薄薄了好些年。自那日被人从水月湖里捞上来后,她便不出所料地发起了高烧,卧于床榻,一病不起。好在御医说这病来势虽猛,但归根结底不过风寒的性子,故也不必用什么猛剂,只消熬些紫苏桔梗,然后安安稳稳地净饿静养数日便罢了。    “唉,叫你别去你偏要去,还说什么不要我管。这下可好,病到这田地了,结果还不是要我来照料?”床上的少女睡眼惺忪,面色苍白,枕上青丝乱蓬蓬地团作几股,嘴角还有尚未拭去的涎渍些许。苏玺摇了摇头,扶着其桑的肩背令她坐起身来,然后替她垫高了枕头,转身端来温好的汤药,不烫不凉,刚好能捏着鼻子一气给灌下胃肠。    “行啦,落一回水好歹换来了皇上知道自己是谁,多少也算有点儿收获嘛。”汤药的苦涩还在口中盘旋,其桑不禁将脸皱成一团,她不安分地吐出舌扇着风,简直恨不得将它割了才好。直到饮下一大碗热茶,舌尖聚集的余苦方消,而心里头那丝丝点点的甜却渐渐漫上了嘴角,最终驱走苦楚,由满满的暖意占据了脑海的全部。    其实,这一场大病换来的又何止一个“知道”呢?    那日,是元昊亲自将其桑送回的樨香阁。苏玺明知其桑为这一出筹谋了许久,可见到元昊时她却只装不知,反倒是假意埋怨着自家小姐冲动且傻,明知自个儿身子素弱,可每回见着皇上的时候就都高兴地跟失了魂似的,这才将自己折腾得命都快没了。    元昊面上不动声色,可自此之后,他却也每日都会来这小阁子里瞧瞧坐坐了。最初是脚不沾地地问问情况便走,后来待其桑身体好些、能说能坐了,他便会多留些辰光,同她讲些旧闻轶事来打发病中的百无聊赖的闲暇。其桑的面色仍旧苍白,可她那“咯咯”的笑声听起来却满是盎然生机,这令年届不惑的元昊感觉自己似也年轻了几分,挥斥方遒间,他自己仿佛也回到了当年初征战场旗开得胜后、骄傲地立在父亲身前等待封赏的无畏年华。    其桑总央着元昊给她讲沙场上的故事,譬如如何打斗、如何诱敌、如何行军……等等。最初元昊以为她这么做不过是想奉承自己,故也未打算多费唇舌,只提了些人尽皆知的胜绩随意敷衍两三句。孰料这丫头竟听得入了迷,眉眼间的飞扬神采和专注神情本就难以假装,而她时不时念叨的那些诸如“原来爹说的那件事并非如此”、“我就想这说书人的故事怎么不通”之类的只言片语,竟也能一针见血地抓住各式战局中运筹帷幄的精髓。元昊冷眼瞧了几回,越看越觉这小丫头是真有心,其他女眷一听那打打杀杀的事儿皆恐避之不及,唯她对此如饥似渴,见着自己从不腻腻地娇嗔,简直就像多嗔一句也会浪费那听故事的宝贵时光呢!    这般倾听令元昊很是受用。虽听人说了一辈子的“将军英明”、“皇上万岁”,听得耳朵都快磨出茧来,可又有谁知道里头究竟有多少真心实意?他们不过是畏惧自己的这个位置罢了。倘若自己不是族首不是皇帝,坐在这位置上的另有其人,想必今日自己座下的群臣定也会对那人顶礼膜拜、言听计从罢?千金易求知己难得,与那些空洞的“万岁”相比,还是这灿若晨星的一双明眸更叫人心旷神怡呐。    十多日后,其桑的病症已好了不少,可元昊并未因此而减了前来瞧她的频次,反倒是固定下了每日出现的时辰,似形成了一种日常的习惯。不下雪的午后,温暖的日光将人晒得有些懒散,宫闱中一片静静悄悄,有人午憩有人发呆,山川不语湖水无澜。唯有那间小小的樨香阁中,有两人在日下窗边手舞足蹈,虽身居陋室,可他们的心已飞出宫墙,一路信马由缰,驰骋于山外那绵延不绝的沙丘大漠,一日复一日,一场赴一场。    “其桑丫头,朕不明白,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会喜欢听这些故事呢?”刚同其桑讲完当年四战吐蕃而不胜的经历,元昊恍了恍神,心里头忽然有些倦意。桌上还摊着几张寥寥绘成的大漠草图,而面前那双明亮的黑眼眸却总是深得填不满。他伸出手,轻轻抹了抹方才画画时不小心沾到其桑面颊上的一点墨痕,可是越用力抹却糊得越开,一转眼,少女半张脸上都留下那黑乎乎的一块。    “因为其桑爱英雄呀!这些故事里头的每一个都在告诉其桑,皇上曾为咱羌人出生入死许多回,不论胜或不胜,皇上就是一个真正的英雄!”话音未落,少女便一跃扑进了元昊的胸怀,似一只小花猫般在他的肩上温柔地蹭着,脑袋一歪,脸上的墨迹一把全蹭上了明黄的龙袍,仿佛也晕染出淡淡的花纹来。只是那花纹比不得袍上威严的龙行虎步,只过片刻一晃眼,回头便再也找不见了。    ***    其桑原以为她在宫中的生活会一直这么不惊不澜地过下去,专不了圣宠,不过好赖也算在皇上心里头占了个角落,故也不至一直冷冷清清、无人作伴。虽说苏玺曾跟她念叨过无数回:“趁你在皇上跟前还能说上几句话的时候赶紧要个名分来,不然哪天成昨日黄花了,谁还把你这没名分的小丫头当主子看哟!”可她苏其桑却是胆大妄为惯了,她执拗地认为哪怕有了封号,若讨不了皇上喜欢一样会被打入冷宫终年不见天日,届时反而会被那些势利眼耻笑,还不如顺其自然、先一天一天把眼前的日子过舒坦了为好。    她自以为偏安一隅便不会招人烦,哪知那日自己在湖心亭畔的骇俗之举早已随着呼啸北风吹遍了宫闱的每一个角落。“不要脸的狐狸精”、“哪里来的野贱人”,在那些花团锦簇的后妃宫中,每个人都在用这样恶毒的字眼肆意咒骂,而那群曾横眉冷对、彼此冷嘲热讽的丽人儿,在这一刻却倏忽跟亲姐妹似地抱作一团,发间珠钗闪亮,裙下佩环叮当,她们不约而同地聚于皇后宫中,装模作样地举帕掩面道:“娘娘,你可得替姐妹们作主呀!听闻皇上最近又招了个野丫头入宫,这会儿正打得火热、如胶似漆呢……”    “不就是个没名没分小丫头嘛,有什么可操心的!皇上那禀性你们也不是不知道,他历来都爱喝口新汤,等玩儿够了还少得了你们的份么……”一身素白的皇后懒懒地侧倚于暖榻之上,面对底下一屋子七嘴八舌的宫妃,她连眼都没抬一下。她一手撑颊,一手随意地翻阅着面前的书册,头上的发髻简单且朴实,可却以一个极其精致的金丝发冠束于顶心——此冠唤作“起云冠”,是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饰物。三两根金丝原非珍奇,可因为她喜欢,元昊便命了全天下人都不能再戴。从旧年的将军府至如今的皇宫宝殿,元昊身边的女子进进出出不下百人,可要说盛宠不衰,纵观过去这二十年,归根结底还是只有她一人而已。    “娘娘,你是没瞧见那个没脸的东西,她心机可深啦!假意寻死觅活的,大雪天里跟皇上拉拉扯扯,这哪儿是我们这些拙口笨舌的人能比得上哟……”    “好了好了,一点儿花花肠子就让你们这些正经娘娘一个个都失态成这样,你们倒给我说说,这小丫头究竟是什么来头?”    皇后话才出口,那一屋子的宫妃却都急急地收了声。方才还在争先恐后诉苦埋汰的那些人,此刻一个个却都眉来眼去、摇头抹脖的,不一会儿便齐齐垂下了脑袋,再不敢直视那榻上方发问的人。皇后自是不喜这般欲言又止,便随意叫了个妃子的名字。而那被点之人又安有不应的理儿?她惊慌地抬起头来,抬头见皇后虽是垂首却不怒自威,又低下头四下环顾一番、见确没有人愿意替自己解围,这才扭扭捏捏地开口道:“娘娘,姐妹们听说的也不过是流言蜚语,兴许并不是真的……”    “少给我绕弯儿,有话快说罢。”    “是,娘娘。”那妃子颔了颔首,然后抬起头来,目光专注、言语恳切,而嘴角却轻扬起一个不为人所察觉的细微弧度来,“听说那丫头可不是外人,她是许将军的遗孀,是皇后娘娘您的亲嫂子!大家伙儿可都听见了,皇上手底下的那些太监呀,一个个全唤她作‘苏夫人’呢……”    “苏夫人?原来是她……”沉默良久之后,皇后终于抬起了低垂许久的眼帘。她的目光越过了座下众人的头顶,若有所思地定格于飘渺远方。许是思索得太专注了,她并未发现人群中那些抿唇捂嘴的偷笑窃喜,只是自顾自地低声喃喃道:“来得正好,我许金枝可是想会你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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