樨香阁内,馥郁芬芳,婉婉佳人,独坐温床。 对于坐上马车迤逦入宫这件事儿,其桑至今都未曾缓过神来。即便双脚已踏上了宫墙内坚实而冰凉的青砖,她仍觉这不过一场荒唐的梦境——也许下一刻,自己便会抽身而出、睁眼醒来,就如同每个不愿起身的清晨那般,没有花香、没有钗环、也没有漂亮衣裳,只有姐姐打着哈欠来轻摇自己的肩膀,她虽不施粉黛一脸倦容,可是每日却能给那间只有硬床榻的黑暗小屋带来黎明第一缕日光。 姐姐,你就放心将其桑一人丢在这空荡荡的宫闱之中吗?其桑也想做些好事,可你是知道的罢,这些年来,我总是在闯祸呢…… 想起姐姐,少女不禁鼻头微酸、眼圈儿泛红,可是一脸厚重的妆却将她的面庞捂成墙漆,就连皱一皱眉都好像会落下一层脂粉,更别提吸吸鼻子洒点儿泪花了。她绷着脸嘟起粉唇,心里头不免忿忿憋屈,可一时间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百无聊赖地伸出手、对着丝质床幔摔摔打打,好像这样便能让自己多少忘却一会儿:这儿可是禁忌重重、稍有不慎便会人头落地的皇宫啊! 这算是个什么事儿嘛?! 明明早先大伙儿还在四下寻找姐姐的行踪,可至午后,苏玺却倏忽冲进屋来,“砰”一声摔上了门,面露凶光、张牙舞爪,嚷嚷着这人是找不见了,于是非要自己替姐姐入宫,若是不从便先绑好再灌安神茶,反正今日定是要送个人入宫才算作罢。 “笑话!皇上要的人是姐姐,若是随意送只猫儿狗儿进去便能搪塞得了,姐姐又何必不要命地躲进那茫茫大漠呢?还是你以为皇上会和你一样傻,以至于连我和姐姐都分不出来?哼……” “哟!你倒还有理了?”苏玺闷哼一声,紧挨着其桑坐了下来,将手中的蒲扇挥得“呼呼”作响,几番仰头欲言又止,却又垂首半晌无言。良久,她斜睨了少女一眼然后终于开口,语调却不像先前那抬头般尖锐,反倒是刻意压低了声,不经意间似生出几分哽咽的感觉:“不去是抗旨,去是欺君。要不是真走投无路,我何必求着你去当主子呢?还不都是你先惹出了事儿、逼得小姐非得去面圣救人,不然皇上又何尝能见着小姐,而小姐又何需不要命地躲进那茫茫大漠?如今府中闹到这般田地,难道始作俑者三小姐您就打算全不尽心、只心安理得地坐在这屋里,眼睁睁看着老爷用鲜血性命和赫赫战功换来的这点家业一朝倾塌吗?!” “我……我没有……” 面对丫头的咄咄逼人,其桑原本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小心思转眼便灰飞烟灭、不知所踪了。这些年里她总不待见苏玺,故从不愿与之为善,而苏玺的任何提议她也都是下意识地拒绝之,从不心软。可方才这番话却不知怎么就深深地戳进了自己的心坎儿。这两三日来她从未设想过良岫入宫的始末缘由,不过是糊里糊涂地听说、再糊里糊涂地传,而苏玺方才的言语却倏忽点醒了自己:她说的没错啊,姐姐会去见皇上全是因为自己,况且,若是别人不明就里也就罢了,自己当时可是在御书房里亲耳听见皇上说“姐姐欠了他一个人情”呢…… “……小姐不愿入宫是为了将军,他们夫妇二人的感情如此之好,如今将军尸骨未寒,小姐想守节天经地义。可你又在别扭些什么呢?若说是要下嫁于那集市旁的王二麻家兴许还真是亏待了三小姐,可这回却是如假包换的皇上啊!苏玺分明记得,早在皇上登基之前,三小姐就曾‘李将军’长‘李将军’短地念过好一阵呢……” “什么呀……嗐!小孩子心性的事儿可别提了……”其桑不禁飞红了脸,一时间都忘了该先啐一口这乱嚼舌的丫头才对。是啊,自己在别扭什么呢,姐姐当时救下自己,可不是为了让全府上下这会儿一道去送死呢。自己的不情不愿不过是为了和苏玺赌气,可是这气再赌下去,连命都没了,哪怕赌赢了又有什么劲儿呢? 爹走了,十八走了,姐姐也走了,那些曾让自己依赖的人全都不在了,未来是好是坏全得由自己来担了。如今家中这几十条人命尚握在自己手里,且当一回英雄、做个好事儿,不然入了地府也会被爹狠狠骂一顿罢…… 其桑正盘算得起劲,却不知有人已默不作声地踱步入屋。而待她回过神来意识到身畔立着大团黑影时,猛一转头,只见一双漆黑的瞳仁距离自己的面颊不过几寸。她下意识地惊呼出声,而那人也不躲闪,反倒是伸出两只手指慢慢凑近,似想刮一刮少女的脸颊。少女本不想躲,可却禁不住闭起双眼的本能,妆后精致的五官忽挤作一团,满脸脂粉似也被搅得胡乱。 她知道来人是谁,也隐约记得临行前苏玺曾教过不少恭敬得体的答话,可是这会儿,她的脑中只剩下一团乱麻,愣是连一句像样的话也找不出来,只知痴痴地闭着眼,等待天子指尖临幸花颜,而神思却早飞上云端,在满室花香中自顾自飘飘然:他的眼睛可真漂亮啊! 可是过了许久,预想中的指尖都未曾落下。其桑觉得自己简直像一座沙雕,这僵直的模样别提有多傻了,而身畔的人也好久都没吱声,保不定是早就闷声笑到直不起腰来了罢。一想到自己兴许沦为了笑柄,其桑便一刻也耐不得了。她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将双眼睁开了一条缝,向方才那人站立的地方偷瞥了瞥,不见腿脚,心下终长舒一口气,然后大大方方亮出了晶亮的眸。 “时辰也不早了,姑娘,是时候该告诉朕你到底是谁了吧?”李元昊坐在三步之外的圆桌后头,粗长的手指正漫不经心地敲击着红木台面。他似饶有兴味地看着床上的姑娘惊得倏忽向后一仰,此时此刻,就算胭脂满面也再不能盖住她通红的脸颊了。 “我是谁?我是……哦不,民女是……嗯……苏……苏……苏小姐!” 其桑虽没见过市面,可她却一点儿也不傻。纵然苏玺对姐姐的妆扮了如指掌,故替自己抹的这一脸也绝不会有差,可皇上方才那句问话却摆明了他多少知道些什么。与其照着苏玺的说辞装傻蒙骗,不如模棱两可地给句真话。 “苏小姐?”元昊倒也懒得绕圈,他歪过脑袋略迟疑了片刻,便一挑剑眉,声音平静得似小池潭水,不见波纹一片,“朕想起来了,你是将军夫人的妹妹,她来找朕说情那日,朕曾在御书房见过你……一面……” 哼!就你那鄙夷地一瞥也算是见过一面? 身份被揭穿这一出似乎并未让其桑显出几分惶恐,反倒是将她从良岫的假面中彻底解救出来、以至于完完全全地如释重负了。先前挺直的背脊转眼弯了下来,而原本藏在床底的脚丫亦自在地交叠着伸于床前。 少女抿起唇,对着元昊眨了眨眼,算是认同了他的猜想。可她既不急于认罪,也不忙着献殷勤,光是笑着不说话,唯一双明眸炯炯有神地转呀转呀。这怡然自在的光景倒是令元昊颇有几分意外,不过他仍旧不动声色,生硬寡淡地问道:“朕召的是你姐姐,就算你姐姐丢了找不见了,这会儿把你送进宫来又是何意?难道你们当朕是瞎子吗?” “也不是啦……”其桑正在茫茫脑海中四处搜寻着恰当的措辞,可猛一抬头却见元昊一脸凶相地瞪着自己,心想不妙,怕是自己这漫不经心的样子惹怒了皇上,于是不禁一跃下床,向前三两步至元昊面前垂首卖乖、装模作样:“皇上可千万别误会!我……哦不,民女并没有将圣旨当作耳旁风的胆量,民女只是知道,入宫是欺君,不入宫是抗旨,这两件本就都是掉脑袋的事儿,而旨既已经抗了、无可转圜,与其在家里头干坐着等死,不如由着性子试上一试。万一民女能将皇上服侍得高兴,兴许便能救下苏府上下几十条人命呢……” “你想将朕服侍得高兴?那你可知道要怎么服侍朕吗?” 元昊挺身一立,缓步向前,然后在女子身前猛一低头,倏忽便凑近了那含香粉白的面庞。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鼻尖,而半垂的眼帘之下那目光却灼人得很。其桑只觉背上忽起了一阵酥麻,可却又飞快地消散了去,方这一瞬的感觉着实难以言表,而硬着头皮欲回想一番时却怎么也找不回这段记忆了。她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心头小鼓轻敲,那跃动几乎填满了气道,也生生将那句险些脱口而出的“服侍就是脱衣裳呗”叠巴叠巴给塞回了肚子里。 少女本能地察觉到空气中似弥漫着些许危险气息,于是她碎碎地横挪了两步,然后收着脖子讪讪笑道:“皇上说得是呢,是民女不自量力了……民女的确不会服侍,所以还是让我早些回去置办棺木为好……顺道还能从城东的望月酒楼里捎上两斤羊肉,既然没几天了,不如吃饱喝足好上路不是?” 什么?! 非但未见期望中的含羞带笑和柔情软语,且还似连珠炮般倒出这么一番不伦不类的市井胡言,一时间,元昊简直哭笑不得。他禁不住想咧嘴捧腹,可碍于天子威严不得扫地,只得轻咳着转过身去,背手而立。宽肩明服令他看似气宇轩昂一如往常,唯有元昊自己心知,若是今天不拿下这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兴许未来还真会是个烦心事儿! 自皇上背朝自己那一刻起,其桑眼见着时机不错,便打算撒丫子向外狂奔。可还未等她抬起腿,那细瘦的肩膀便被出手疾如风的元昊给紧紧地钳住了。她试着挣扎了几下,可怎么都挣不开,只得懊恼地垂首认栽、破罐破摔——这回除了抗旨欺君之外兴许还得再加上一条诸如叛逃之类的罪责,是杀是剐只能听凭元昊发落了。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元昊并未大发雷霆,甚至连眉心未曾皱起过一下。尔后,他竟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向床边走去,粗沉的呼吸尽数喷在她的衣颈间,让她面红耳赤,心“砰砰”直蹦,简直似欲撞破胸膛、跳至天边才好。 可元昊却未曾侧目于此,只顾着大步流星径直向前。他的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唯有轻扬的眼角仿佛悄悄透漏出几分狡黠。片刻后,他将其桑安放在温暖的床炕之上,然后轻柔地撩去开少女额前的碎发,凝神品析之,指尖不经意掠过脸庞,最终临幸于饱满的粉唇之上,沿着唇瓣来回地画。粗长的手指时不时能遇上湿热而凌乱的气息,而眼见着枕上少女越发局促,他的嘴角终于挂上了如往日那般成竹在胸的笑容。 待看足品够之后,元昊缓缓倾下身子,不一会儿,他的鼻尖便与少女的鼻尖相接,再往下伏便好像要戳破她面上厚厚的脂粉层。其桑不禁咬起唇闭上眼,满身僵硬,战战兢兢地等待着那个致命的触动。只是唇吻尚未落下,少女耳畔却先传来一句含混不清的低语声:“馋丫头,朕可不信这市集上有什么东西会是宫里做不了的……” *** 自那日起,其桑便在这宫闱西北角上的樨香阁中安然住下了。可是在这厚厚的宫墙之内,她的生息却仿若隐形,一夜缱绻之后,皇上既不言治罪也不提赏赐,就好像先前他对良岫的那番威逼利诱不过是一幕说不演便不演的戏,纵然唱词再令人警醒、曲律再刻骨铭心,等沉沉大幕落下之后,终是逃不过人走茶凉、余音消散的凉薄命运。 不过,戏台上那只正蹦跃着的金丝雀儿却好像还挺自在的。许是从小过惯了四处受嫌的日子,此刻,这偌大的皇宫对其桑而言好像是一座看不尽的新城,什么物都好玩儿,什么人都有趣儿。入宫这月余来,有事没事她都喜欢在御花园花逛逛走走,嗅嗅花儿看看草儿、喂喂鹅儿逗逗雀儿。偶尔她那一惊一乍的做派也会闹出些刺耳的声响、惹得人从近旁的木门里探出头来瞧热闹,不过所幸得益于一身朴素衣裳和一张不谙世事的纯真脸庞,就算在园子里遇上几位穿金戴银的宫妃娘娘,她多半也会被当作新入宫的小丫头,遭个白眼过去便过去了。倒是那些颇有眼力见儿的老太监,每每见着她时都会恭恭敬敬地呼一声“苏夫人”,让她想起久未露面的皇上,然后心里头空落落地掂量起,自己大概也算是半个正经主子罢。 “我说‘苏夫人’,您可别自欺欺人了!入宫这么久连个封号都没有,这主子不主子的,可不是由几个太监说了算的!”苏玺一如既往爱给其桑泼冷水,她冷眼瞧着自家三小姐捧着一块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糕饼爱不释手,不由得眉尖微蹙,怒从心上起,“哼!你看看哪家的主子在自个儿的阁子里会连个像样的丫头都没有?闹了半日竟还要让我入宫来服侍。依我看呀,就算我心灵手巧将你扮作那下凡天仙,就凭你这百般不着调的性子,只怕皇上也不会把你放在心里头来多瞧你一眼……” “我可没要你操这份心,要是不情愿待在这儿那就赶紧走呗!反正召你入宫的圣旨又不是我下的……”丫头的话虽不甚中听,可这会儿其桑倒是没怎么生气。她正痴痴地盯着桌上的镶金小瓷盘,双手托颊,深眸泛光——瓷盘里头,几块刚送来的新鲜云片糕正散发着怡人的甜香,看着不过是粉白方正的寻常模样,可一旦咬上一口,那清爽的酥糯便会化在舌尖,不禁唇齿留香,回味悠长。其桑伸手轻扣碗沿,然后探出纤指仔细地提起糕片,方一拉扯起,便洒落一地酥粉,白似雪花甜如饴。这么好的东西哪是随随便便就能给的?这苏玺不过是不识货罢了。“你倒给我说说,倘若皇上没将我放心里头,那这些专程送入阁子的糕点又作何解呢?” “我说你怎么就这点儿出息?!”趁其桑一不留神,苏玺劈手从她指尖夺下了半块刚掰下的云片糕,一把丢进口中,囫囵吞了下去,一边费力咽着,一边还气鼓鼓地念叨着什么:“光送糕点有什么用……你且自个儿想去,进宫这么些日子了,皇上到底来瞧过你几回?又来这阁子里过了几夜?你别觉着这会儿天天有人来送糕饼就是皇上待你不薄,若有朝一日他想不到你了,只怕这宫墙里头来来往往的这么多人谁也不会理你!我看到时候你能喊谁去……哼,只怕连条狗都不会对着你吠罢……” “行了行了,还没遇上那狗眼看人低呢,就先被你这唧唧歪歪给吠烦了。”其桑撅起嘴白了丫头一眼,甩手丢下那盘诱人的云片糕,自顾讪讪地转过头去,而面上却渐泛起一层浅浅的红云。方才苏玺那一句“过夜”又令她忆起了入宫那晚的情境,平心而论,这感觉并不怎么美好,来来回回多是些生涩和撕扯,一边是皇上眉眼间淡淡的埋怨,一边是自个儿禁不住羞红的脸颊。她并不像姐姐良岫那样怨皇上,这么多来她始终敬他是位将军、是个英雄、是为羌人守护疆土的天子真神。年少轻狂间,她不是未曾梦见过自己坐上他的白马,可待自己真见到了他赤条条的炙热模样,她却又好像不知该如何去面对真实的他了。 他的胸膛硬得可怕,他的肩上布满伤疤。对其桑来说,自那一夜起,李元昊就不再是英雄故事中那尊遥不可及的神了。他是自己触手可及的人,就像爹,就像哥哥,就像十八。而他与别人又是不同的,他同自己说了话,他记得自己的那句应答,他要了自己纤薄的身子,他给自己留下了一树梨花……对自己而言,他亲近过任何人——他是高高在上的皇上,他也是自己的……相公啊…… 屋中燃起了暖炉,袅袅香烟,熏人欲醉。不知不觉间,其桑觉得自己的面颊被熏得滚热,于是她不禁离了圆桌,轻捶腰背,慢慢挪步至小窗边,将窗框撑开一条细缝,然后任凭刺骨秋风争先恐后向屋里挤窜,任凭这凉意拂过发烫的脸颊,它冲散了阁中好容易聚攒起的暖意,也吹走脑海里那令人面红耳热的念头和旧时光。恍惚间,苏玺那终日不歇的埋怨声随着冷风又零零碎碎地灌入了少女的耳:“……这样子别说帮衬不上家里,就连自己的名儿都没让皇上记住呢……” 屋外那一树木樨已然凋零落尽,瓣瓣金黄都化作黄土,在无声无息中静静地被尘泥掩埋。往昔常萦绕于侧的馨香不再,满眼望去只剩几枝孤零零的青叶,在瑟瑟寒风中不由自主地四向摇摆。可即便再身不由己,叶片却总能紧紧地攫住枝干,哪怕风再大天再寒、霜再重土再软,它就是百般不愿撒手,千般不愿离开。 苏玺这回可算是说了句不错的话:他是自己的相公啊,做相公的怎能不知自家娘子的名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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