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是荣仁的亲妹妹,他二人与元昊年纪相仿,上下相差不过一两岁,故三人自小便同行同坐、同息同止。李姓世世为族首,而许氏代代出名将,作为将军之后,金枝自然是习得了一股子不拘小节的豪迈气质,她常常不知疲倦地同哥哥和元昊一起在大漠中疯跑,也习惯静静地在自家的小书房中听他们口若悬河地指点江山。    比起沉稳审慎的哥哥,金枝向来更喜欢性情张扬的元昊,她也向来不会在任何人面前隐藏这份情感、扭捏作态。她与元昊亲近无芥地一同长大,她懂他所有的追逐抱负,她面若芙蓉,纯真又热辣,她喜欢元昊对她眯眼挑眉、含笑首肯的目光,她也一直坚信自己会是元昊最最宠爱的姑娘——她不怕元昊娶别人,不论是亲上做亲还是和亲公主;她也不在乎他登基之后后宫日盛、佳丽三千,后浪推前浪;她知道自己是元昊的巫山沧海,她知道他在外头逛够了终会倦鸟归巢。    怀着这般自信和心胸,金枝如愿成为了元昊的皇后,并且专其宠爱数十年如一载。她是将门之后,自然有些治人的手段,她将后宫治得妥妥贴贴,纵是天大的事儿也决不会闹到元昊跟前。她也知自己的话对元昊而言颇有分量,故不会轻易去向他求些什么,可一旦开了口,便是每击必中、从不言败。    她可是一国之后啊,区区几个装神弄鬼的狐媚子有什么难治的?就算是先迷了哥哥再迷了皇上,不过也就是味道浓些的一口鲜汤罢了。谁没年轻貌美过?那些勾人的妖精手段就算别人摸不清,自己的心里头还不都跟明镜似的?    抱着这样的念头,金枝信步迈入了樨香阁中。时值午后,日方西斜,渐渐泛凉的橙光透过小窗照在地上,映出菱形的光斑,在桌腿之间缓缓挪移。桌边坐着一个年轻的姑娘,面上不施粉黛,发间不插珠钗,扭歪懒散地趴在桌上写写画画,写倦了便纤指举杯,饮一口清茶,揉揉眼睛、再继续趴下。    “苏夫人,我们好久不见了。”    对于这位不速之客,其桑显得很是茫然。她站起身来照着礼数像模像样地福了福身,低声唤了一句“皇后娘娘”,然后垂首蹙眉却又忍不住悄悄抬头偷瞄几眼,就好像方才那句“好久不见”是一个暗藏深意的谜语,她并不知该如何去解,只能把谜面翻来覆去看了又看。    而金枝却并不着急,她细细打量着面前这张稚气未脱的年轻脸孔,胸中怒火一点点蔓延而开。上回见面时只觉她是个庸俗无比的新嫁娘,一身红衣浓妆艳抹,要多俗气便有多俗气。可过了好些年,如今她非但不显年长,卸下了脂粉之后反倒显得更加清丽。转眼间自己又老了好几岁,可她却仍是一副小丫头的模样。    哼!你以为我面上这些深深浅浅的沟纹是白长的?小丫头你还嫩着呢!当年你在哥哥身边我自是管不了你,如今既然来到我的地盘,那我可得好好教你一下咱这宫中的规矩了!    金枝正忙于胸中点墨、腹稿连篇,可其桑的回应却大出其所料,直愣愣的一句“皇后娘娘,我们从前并未见过呀”,轻飘飘便戳破了金枝那织了半日的笑里藏刀。金枝一时不免气急,故也顾不上再摆出原先那副假意寒暄的气度,一下子便沉下脸来冷冰冰地说道:“苏夫人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就想呢,倘若夫人还记得荣仁哥哥和你成亲那日金枝给的忠告,那今日你怎么也不该出现在皇上的身边!”金枝打从一开始便不赞同荣仁娶这个苏姓丫头,门不当户不对的,若不是想攀高枝儿贪富贵,谁会情愿去找一个年长自己一倍又常年出征在外的旅人呢?    “什么?与荣仁……许将军成亲?我就说娘娘的话怎么让人摸不着头脑,原来是认错人了!我的姐姐良岫自嫁给了许将军之后一直全心替将军操持府中事务,忠贞不二,不然又何至于被皇上一道圣旨逼入大漠,至今杳无音讯?”面对金枝扎错人的冷嘲热讽,其桑撇了撇嘴,言语间同样无甚好声气,“连面相都没分清楚,皇后娘娘和姐姐还真是好久不见了……说不准,是娘娘从来就没将姐姐看作过自家人吧!”    “自家人?就你们这种没脸没皮、削尖了脑袋往上挤的人家也配跟我称一家人?”金枝的声音陡然提高,仿佛又变回了旧年那个放肆无束的姑娘,哪还有半点皇后的矜持模样?“你姐姐迷了我哥哥,现在你这小丫头又来迷皇上,一看就是一路的狐狸精货色!还跟我说什么全心什么忠贞,攀上高枝儿不肯撒手也叫忠贞,那青楼里的花魁们比谁都忠贞!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哟,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臭丫头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还看不出来么?”    “你说什么?!姐姐才不是这样的人!”一听人说良岫的不是,其桑哪儿还能忍得下去?她才不顾自己面对的是什么身份的人,冲上前去便先啐了一口,“哇啦啦”地大闹一通,倏忽便喷了金枝一脸唾沫,“她是全天下最好的姐姐,全天下最好的夫人!姐姐和许将军情比金坚,二人皆是一片赤诚,所以姐姐从来都不用疑神疑鬼、整日担心相公被人抢走!哼,也只有心里头龌龊的人才会把别人也想得那么龌龊呢……”    “啪——”其桑话音未落,脸上却先挨了一巴掌,转眼生出一片红印,肿成一片火辣辣的疼。金枝下手颇重,其桑一个趔趄,险些摔在地上。苏玺听见动静赶忙从里间跑出来想扶她一扶,可却被她几次三番用肩扛开,愣是不讨饶也不服软。片刻之后,其桑侧昂起头,抬眼只见皇后眼中是满满的盛气凌人,心里头自是一百个不甘,只想抬腿冲上前去摔打一番——这么些年来,她何曾被人这么欺负过?她挨过打受过骂、遭过白眼听过讽刺,可却从没有一次是有理说不得让人自说自话扣帽子。她很是憋屈,眼里都冒出泪花儿了,可一旁丫头就是不撒手,还拼命使着眼色让她千万千万别开口。    “我才不在乎你们那姐姐妹妹谁都做了些什么。姓苏的丫头,你可要听明白了,在这宫中,有些人说话是作数的,有些人说话是不作数的。那说话不作数的人啊,不论你说什么都只会招人厌弃,倘若不信你大可去皇上跟前试上一试……我看你那婢女瞧着比你还更懂道理些,下回呀记得多跟人家学学……”    金枝的声音终随着她远去的身影逐渐消散,只是,与之一同渐行渐远的还有其桑心中才燃起不多久的希冀和期待。她虽是千般百般不情愿承认,可心里头却是明明白白:皇后的话一点儿都不错,光讨得皇上每日蜻蜓点水似地前来阁中一坐有什么用处?自个儿不过是这后宫芸芸佳人间最不起眼的一个,人微言轻,保不准哪日便会被别人的两片唇瓣儿吹去那冷宫大牢断头台。纵是面上风平浪静,可心里头却也一日都不得安生——谁知道那悬于脖颈的铡刀何时落下、而落下时又会痛成什么模样呢?    各种琐碎的念头不断涌出,在其桑的脑海中缠结成一团乱麻,她不知所措,于是只能这么一声不吭地干坐着,从傍晚一直坐到天色全暗。见她没有像旧日气恼时那般随意摔打、大哭大闹,苏玺反倒是颇为奇怪。她慢慢凑上前去,轻搂起其桑的肩,难得收起了惯常那副让人恨至牙痒的尖酸口吻,只是柔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瞧着叫人怪难受的……”    “苏玺……姐姐……我……我还不想死啊……我要怎么办……”其桑忽然转身、一把抱住了丫头的腰背,这让苏玺颇有些措手不及。她在苏玺的怀中剧烈地颤抖着,哀恸不绝,就好像天塌下来了一般,此时此刻,天地之间除了这隅小阁之外再无落脚之所,除了这个紧抱不放手的胸怀之外,再无他人可令自己依靠、让自己觉得还有人在陪伴。    新月如钩,悬于苍穹,银光泄地,凉薄似冰封。    苏玺轻拍着她的背脊,一句话都不曾说,只是由着她哭湿了自己的衣襟,箍痛了自己的身子骨。过了许久,大约是其桑哭累了,泣声渐止、颤抖渐息,她只是闷头安静地攥着苏玺的衣裙,一动不动,只听见丫头的声音环在耳畔、飘在半空,好似一曲温柔的小调,听得令人快入了眠、恍恍惚惚:“傻丫头,哭什么呀,你又不是无枝可依……别忘了在这宫墙外头,你还有一个哥哥呢……”    ***    元昊最近颇有些心烦。边陲的急报一封接着一封似雪花儿般飘来,直叫人心惊肉跳、寝食难安。那厢吐蕃的扰乱还未平定,这边又传来甘州有难的消息,日日不停歇。遥想当年他亲自率军夺下甘州,赶走回鹘人,兼重创汉军,致其士气大挫,为此退守河东、休养生息了好多年。如今汉人养精蓄锐已久,渐成虎狼之势,而近日更是一直驻于河岸虎视眈眈,也不知何时会突然发难,实属羌人之心腹大患。    元昊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便是汉人常说的“风水轮流转”罢。    面对此情境,甘州之师本已严阵以待,虽说难以轻取,但好坏也算在伯仲之间。谁料在这危急关头,甘州主将卓青竟在夜梦中被人刺杀!刺客至今下落不明,而城中流言已然满天,其中大多皆揣测下手的人为府中内贼,不然外来的刺客又哪能对那将军府格局了解得一清二楚、为此细细踩过点却又不拿走一分金银?    卓青是元昊看重的青年才俊,此番死于非命固然令人惋惜,但此刻,元昊却无暇分心为其悲痛太久——甘州之急迫在眉睫,主将新亡,倘若自己是对岸的汉人将领,此刻不趁乱出兵、一鼓作气拿下甘州,那才真是有鬼呢!朝堂之上为这事儿已经吵翻了天,有人主张先发制人,有人主张屯粮守城,而一旦提及甘州守将的继任者,那议事大殿内便是彻底炸开了锅,甚嚣尘上。在这般氛围里,那些于马背上长大的勇猛莽汉哪儿还记得自己现在是衣冠楚楚、位高权重的人臣?谁都想将自己的心腹推至这水土肥沃的要塞之所,于是他们一个个都捋起袖向四周乱洒唾沫,倘若一朝言语不和,指不定还会捎带上手脚、拽住衣襟然后胡乱抡上一顿呢!    元昊被这伙人搅得头昏脑胀,本欲统统喝退、届时任命谁去全凭自己心情,可回头想想,自己确已有多年不曾出征,而往日那些心中有数的将领亦都逐渐老去、隐于田园了。新呈奏折里尽是些并不知根知底的名姓,他不愿贸贸然决定——他想找人说说话儿,不为分析战局出解良方,只是聊聊琐事谈谈花草,将他从这一团乱麻似的焦躁中抽离出来,这样才能脉络分明地来审时度势,抛开了杂念,令一切尽在掌握。    而说起那个能让自己安心的人,其实并不消费神思索,金枝的模样便会自然而然地从脑海中跃然而出。纵然后宫中有更加年轻貌美的佳丽无数,可其中从没有谁比金枝更懂得他的所思所想了。他已习惯她无所不能的包容,于是此刻便也下意识地抬起腿欲走向皇后寝宫。可才迈了三两步,元昊却生生收住了腿,他蹙眉停顿了好一会儿,叹息一声,却又调头踱回了御书房深处。    因为他想到了荣仁。金枝虽从不说这件事儿,可元昊知道,她心里头对自己多少总会有些埋怨。倘若荣仁尚在,事情绝不会难堪至如今这般田地,自己亦无需愁肠百结,放眼朝堂,一时间竟找不出一个可以全心信任的大臣。    对于荣仁之死,元昊当时只觉叛徒该除、死有余辜,而后他未将实情公之于众、对外只称荣仁为国捐躯,其多半也是出自对金枝的安抚。随着日子逐渐推移、边陲硝烟四起,他终渐渐意识到,这似乎是一个圈套。为此他专程问了卓青,荣仁被诛之时汉人有没有大举压上,而卓青只摇了摇头,一脸迷茫:“那时我们已经把叛将关在了外头,汉人的计谋已既失败,那又何苦同我们硬拼、自损八百呢?”    “那又何苦?”哼……没想到他竟蠢至如此!主动踏上沙场的一方绝不会打无准备之仗,倘若汉人确实勾结了同荣仁前来攻城,那定是蓄谋已久、打算一击制胜,渡河而至的也必是精兵强将,哪有连试都不试便默然退兵的道理?    不过这也怪不得卓青,若不是自己先甩了翎子出去,他也断没有擅自作主的理,说到底还是自己先对荣仁起了疑。居安思危,人心难测,荣仁骁勇,可惜好多年来与自己都并非一心,况且还远在他乡、德高望重,有哪个皇帝能对这样的人全然放心?    好在当时金枝只道是兄长遭了敌手暗算,虽是悲痛,却也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消息。可今番自己却真是如鲠在喉、心下有愧,故又怎能心安理得地去她那儿讨要慰藉?    还不如去找其桑舒舒心。    可是……其桑那个小丫头,她真的是自己想象中那个样子吗?那些看似无欲无求的示好,究竟是出自真心的喜好,还是在为厚积薄发的索取而处心积虑着呢?    那日在湖心亭的素白雪景中,元昊下意识地将她与旧年纯真无邪的金枝联系在了一起。他只觉她大胆而有趣,是个少见的率直姑娘。而她落了水遭了风寒病重不起时,自己前去瞧的几眼也不过就是人之常情,并说不上有几分他意。直到她蜷在自己身边、斩钉截铁地说出“皇上是英雄”时,元昊才发现她的真挚贴心,想她并非是为讨好自己而逢场作戏。    他本已预备过些日子便给她封赏,做个长长久久的跟前人儿,除金枝外,以后也好多一个人常伴自己左右。谁料她却没耐住寂寞,不过才熬了几日,就跟自己开口索求,说是想给哥哥求个官职。    “皇上,其桑并不是想贪图什么……况且其桑与哥哥从小不睦,说句不好听的,他过得好不好我才不在乎呢!”少女面上仍旧是大病初愈的苍白色,而眼中却没了前几日的奕奕神采,许是天色又变得阴沉了,连带着人也郁郁了几分罢,“其桑只是为爹不值,为姐姐不值,忙了一世却鸡飞蛋打,到最后,家里头通共只留下我和哥哥这两个不成器的家伙,退守不了家,进卫不了国……其桑自小顽劣不懂事倒也罢了,既入了宫,便打算一辈子侍候皇上,纵是无名无份也无妨。而哥哥……我虽不喜欢他,可他终归是个铁血男儿,空有一颗为国捐躯之心却投石无门,到最后若是无为一生、家业沉沦,只怕爹在黄泉也会生我们的气罢……”    刚开始时其桑的语气还颇为小心翼翼,她会时不时抬头偷瞄一眼元昊,见他无甚恼怒的表情,这才迟疑着继续向下说去。可自从提起爹和姐姐后,她的声音便一层响过一层,到最后甚至目中含泪,略略哽咽。元昊本不怎么情愿听她剖白,可听她说到了姐姐却又禁不住想起荣仁来,一时胸口闷闷的,便也懒待多虑,心想着不过就是个官职嘛,朝堂上需用人的地方多得去了,于是随口答应了下来,且于隔日便下了旨调苏锦鹏入枢密院,做个抄誊的文职,也算是遂了她的愿。    而至于这其桑嘛……那还是先晾着吧。她机灵归机灵,可是,哪能让这么一个不知底细的小丫头片子事事皆如意呢……    “嗒,嗒,嗒……”殿中忽然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轻捶开这一片令人失神的寂静,也似救星一般将元昊从那纷杂无序的思绪中给唤醒了过来。他揉了揉太阳穴,用力地闭一闭眼然后睁开,顺势舒展了眉心也恢复了神采,然后才抬起头来,用惯常那般漫不经心的笑容迎着来人,假装无甚烦心事,而自己正在做的不过些寻常的朱批御改。    “皇上呀,你且别瞒我了!这几日朝中都已闹作一团,我倒是不想听见这些烦人的事儿呢,可那声儿就是不顾人地‘嗡嗡嗡’往耳里钻!”午后微暖的日光里,皇后许金枝亲自端着一盅参汤款款而至。她的身姿颀长挺拔,点点扬尘随着斜射入殿的光芒在她身旁漂浮环绕,仿佛夜幕中的众星拱月,不加赘饰,却比谁都恬然端庄。    “嗬,是宁林告诉你的罢?”元昊随手摔下朱笔,垂首咧嘴笑了起来。他似缴械投降般向椅背上随意一靠,然后抖了抖腕,挥手唤皇后放下汤盅、坐到自己身边来,“宁林这孩子,怎么也不知要体恤母后?什么事儿都说给你听,结果净劳你操心那些本不该由你花心思的事儿……”    “皇上您也太小看人啦,这哪儿还用宁林告诉我?以往每回那朝堂上出了什么幺蛾子,你都会把自个儿关在这御书房中没日没夜地批折子,直到想通了、寻到了摆平一切的主意才终信心满满地走出这殿门槛儿,也不管是熬长了胡茬还是熬红了眼圈儿。”金枝倚在元昊身侧,伸出手抚了抚他眼角新长出的褶儿,只轻叹一声,便垂下眼来,“如今宁林已经十六岁,也懂得要为父皇分忧了。他知道父皇正在为甘州守将的人选而犯愁,于是特特派了心腹去各个将军的营中打探,不必听那些冠冕堂皇的歌功颂德,只悄悄去问最底下的士卒们,那将军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宁林说将军们的功绩已全列在奏本中,胜战多寡可骗不得皇上,而那些只有士卒才知的品性为人,又何尝不是足以定成败的要紧事物呢?”    “哈哈哈……也真亏了他有心。”元昊抚掌而笑,而目光却又飘飘然移去了远方,“朕十六岁时已跟着父亲东征西战了好久,阅事无数,杀人如麻。这么想想,以宁林的年纪,他确该有所为了。身为大夏太子,他可不能一辈子守着爹娘的暖炕啊!”    “皇上……瞧你说到哪儿去了……等过两年皇儿娶了媳妇,你倒是想让他围在爹娘身边、只怕他还不愿意呢!”金枝巧笑倩兮,煞是暖人。元昊不禁伸出手轻触她顶心的发束,发式极简,厚重青丝间却掺着些若隐若现的银白,让人惊觉红颜易老,分明那些携手奔跑的日子还历历在目、仿若昨日。不过这又何妨?一旦配上这顶精致璀璨的起云冠,她便是个光彩夺目的奇女子,无论何时无论何处,总是让人难以拒绝、令人流连顾盼。    “……说到这娶亲的事儿,我可想起了最近听闻的一桩公案。坊间蜚语沸沸扬扬,说是皇上将荣仁哥哥的夫人纳进了宫……”    元昊本自顾着追忆旧事,而听见“荣仁”二字时却忽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只见身旁的金枝不知何时已换上了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故元昊便赶紧敛了目光,捋起长须,沉吟片刻后含笑应道:“入宫来的其桑并非将军夫人,她是将军夫人的妹妹,朕想你总该是认得出你嫂子的罢……”    “金枝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可这宫墙里里外外这么多人,他们哪能全都明白呢?外人只道是皇上贪恋美色,就连新亡故的将军遗孀都不放过,还有人闲话我们许家徒有虚名、后继无人,于是只能靠进贡女人来取悦龙颜!”金枝从不是那等扭捏之人,故提起这般粗俗的市侩流言时并无半分羞涩,反倒是坚毅得很,她的双目炯炯有神、微仰起面来直直盯地元昊,让他不禁皱起眉头,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若光是这么几句闲言碎语倒也罢了,只要姑娘家品行端正且讨皇上喜欢,那咱也没必要非去理会宫外那些荒唐的谣言,清者自清,荣仁哥哥和许氏几代人的赫赫战功才不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翻翻嘴皮子便能抹杀干净的!只是,可惜呀……”    “可惜什么?”面对金枝的欲言又止,元昊并未多加催促,他只是伸手拿来桌上那盅快凉透的参汤,默默然一勺一勺舀进口中。他与金枝相伴多年,光听这言语间的起承转合,他便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些什么,他也知道这是自己该听的,却不会是自己想听到的。    “可惜呀……这个苏家三小姐非但算不上品行端正,她根本自幼时起便是劣迹斑斑!金枝不过让人去随意探了探,谁知却发现了许多了不得的大事儿!什么扯谎惹祸离家出走只能算小沙粒,那闯过王陵入过牢狱的案子皇上心中只怕也有数罢。光是这些就够叫人避之不及的了,谁料到这丫头竟还是个颠覆运势的灾星!这可是由通灵法师亲手指认的,多少人瞧见了,千真万确!这个冤孽先是克死了娘亲,然后搅得自家家运坎坷,金枝暗忖着,说不定连荣仁哥哥的亡故也和她脱不了干系……”    金枝咬了咬唇,眉心蹙得紧紧,眼圈儿似乎也有几分湿润,可言语中却不闻一丝颤动,尽是那般胸有成竹的咄咄逼人,“皇上一直都知道金枝并非容不下人,不然这些年来后宫人丁也不至如今般兴旺。可今日,便容金枝耍一回性子罢!这丫头说什么也不能留,皇上若喜欢漂亮姑娘,到外头再找去便是了,可这事关咱大夏国运亨通之事却决不能马虎!我已经没有哥哥了,如今心中只剩皇上和宁林二人,金枝别无他求,只求不必为你二人日夜坐卧不安、担惊受怕……”    凉透的参汤已然辨不出鲜甜,只留下深刻的苦在元昊口中丝丝片片地蔓开,令他不禁皱起眉头、微张嘴唇,不自觉地轻吸凉风,任其冲刷着那沾满苦涩的舌尖千遍百遍,好像这样便不用开口,装模作样地去表现那些自己也不知算不算违心的安慰和恳切。他并不信什么通灵法师,那些人说到底不过就是装神弄鬼、用一副吓人的假面来攫取人心。可他却在意金枝的心情:她觉得不好便不好罢。排着队欲讨好自己的姑娘可多了去了,想从里头找出一两个能假装喜欢听故事的丫头,其实又有多难?    苏其桑啊苏其桑,瞧着那双和你姐姐一模一样的明亮杏眼,我实在无法将你想得如此不堪,可你大约也不像我期待的那般心思澄明、全情全意罢。既已给你哥哥谋了职,那我们便算扯平了。而那些胸中放歌、纸上策马的午后仿若雪后初霁的温暖晨光,回头想想,不过是心弦一动,惊艳一场。    天边流云渐渐染上一层橙红,而殿中的光线亦飞快地暗了下去,斑斑驳驳的影子落在地上,无声挪移,却被拉得很长很长。转眼一个午后逝去,转眼一幕夜色升起。最后一束泛凉的日光从向西的小窗中斜射入屋,照在起云冠的金丝细钻上,如镜般映出一条条夺目的光带,让人不禁迷了眼,以至于都分不清楚,那闪闪发亮的东西究竟是金子,还是正拼命挣扎的迟暮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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