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在多喜膝盖上埋头痛哭,英勇从没见小叔这么伤心,灿灿就更不用说了,两个小孩惶惑地注视父子俩,英勇的鼻涕不知不觉地流进嘴里。 多喜轻轻摩挲胜利的肩膀和脑袋,安慰:“好了孩子,别哭了。” 他就是不愿让孩子们为他悲痛伤神才隐瞒病情,尤其是小儿子,其他孩子都已独立,有家庭和事业做依托,只有胜利还是母鸡翅膀下的小鸡。 胜利哭着揪紧他的袖口:“爸爸,我还没好好孝敬您呢,您别离开我。” “别怕,爸爸现在还不会死。” 多喜满腔酸楚,只怕儿子再哭下去他也会跟着落泪。 灿灿忽然问:“外公,您生病了怎么不去医院?医生会帮您治病的。” 他早想提问了,知道现下不是小孩子发言的时候,努力忍了好久。 多喜心想他毕竟只有八岁啊,脑袋瓜再聪明,对世界的了解还太少,于是认真回答他:“外公这病治不好,去医院也只能拖时间,没准还死得更快。” 灿灿思索片刻,兴冲冲说:“我爸爸认识国外的大夫,听说国外医疗技术比国内发达,您去那儿看病好不好?” “外公不想出国,只想呆在家里。” 落叶归根,倦鸟归巢,他不想做死在外面的游魂野鬼,也不想把有用的钱财浪费在这无用之躯上。 英勇鼓起勇气哭着问:“爷爷,您要死了吗?” 他不如灿灿聪明,但很敏感,从姑姑和小叔的悲痛中解读出这一信息。 胜利此刻更敏感,觉得小侄子的疑惑也带有攻击性,扭头呵斥:“臭小子,你胡说什么!” 英勇吓得后退两步,泪汪汪的,嘴瘪得像个没牙的小老头。 多喜忙劝住胜利,轻言细语地安慰孙子:“人都会死的,爷爷一点不害怕。” 英勇对死亡还没有完整的概念,得知爷爷即将走向这一未知领域,他心中充满不安与迷茫。 “爷爷死了以后会去哪儿?我能来看您吗?” “能,不过得等你活到爷爷这个岁数或者更老才行。” 英勇伤心极了,呜呜地哭起来,多喜这会儿顾不上哄他,对灿灿说:“灿灿,你和小勇到外面去,外公想跟你小舅说几句话。” 灿灿点点头,上去牵住表弟的手,英勇顺从地跟着他出门去了。胜利以为父亲要向自己交代遗言,更是泪雨滂沱。 多喜扯过枕巾为他擦脸,柔声劝解:“胜利,不要哭,人早晚要经历这一步的,给父母送终是人生的必修课,过了这个坎儿才能长大。” 这痛苦哪是言语能够抑制的?胜利无比恐惧,父亲是他人生的支点,他还无力应付天翻地覆的蜕变,怕今后找不到人倾诉生活的酸甜苦辣,怕放学后没人等他回家,怕别人有父亲谈心,而他没有,怕遇到挫折时没人给他建议和鼓励,怕孤独,怕迷茫,如果失去父亲是成长的代价,他宁愿永不长大。 “爸爸,您去医院吧,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会出现奇迹的。” 多喜不愿再伤孩子们的心,哄着他说:“好,爸爸会去医院,但是胜利啊,你必须坚强,生老病死是躲不过的,你出生时爸爸已经老了,现在走并不算早。你爷爷奶奶走的时候我才十岁,比你现在还小七岁,当时也怕得要命,可有什么法子,生活还得继续,幸亏有你大伯和大姑妈,是他们合力把我拉扯大的。你也算幸运,有四个哥哥姐姐,爸爸不在了他们会照顾你。” 胜利愤恨摇头:“我不要他们,他们一个都靠不住,不是自私就是冷酷。” “不能这么说,至少你大哥大嫂对你是真心的,其他人看在爸爸的份上也不会不管你。” “可是他们都不可能像您这么爱我,您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温馨告白裹着刀片,多喜和泪咽下,笑着问:“真的?你真这么认为?爸爸是个糟老头子,又没钱让你过上等生活,哪里好啊?” 胜利抬起头,真挚地仰望他,如同树苗仰望赐予他阳光雨露的天空。 “从小到大你都很关心疼爱我,没让我吃过苦受过穷,经常给我买玩具,带我去旅游,小学时就领我去旧金山看姑妈,还带我坐游艇吃大餐,我把我在金门大桥下的照片拿给同学看,他们都羡慕得不得了。您还从不打骂我,我做了好事您会表扬我,做了错事您也会耐心跟我讲道理,我对比其他同学的父亲,他们都没您通情达理,没您疼孩子。爸爸,您对我这么好,我还没报答您,求您多给我点时间,我想让您享福啊。” 一席话让十七年的辛劳烟消云散,多喜不住笑着点头,拉他起来,让他坐到自己身边。看着这个老来子,他庆幸当初做了明智的决定。 “儿子啊,你已经报答我了,抚养你这十七年就是我的福气。你哥哥姐姐们出生时爸爸还年轻,不懂如何做父亲,我没给他们换过尿布,没喂他们吃过东西,没在半夜里抱着他们哄他们睡觉,没陪他们做过游戏,没给他们讲过故事,还做了很多错事,给他们造成了伤害,后来清醒了成熟了,他们也都长大了,没法从头弥补。你不一样,你是我亲力亲为抚养的,我亲手料理你的吃喝拉撒,从你睁眼那刻起就一直陪着你,你睡觉是什么姿势,爱吸哪根手指头,什么哭声代表尿床,什么哭声代表饿了,笑是为什么,发脾气又是为什么,我都知道得比任何人清楚。你让我真正体会到了做父亲的乐趣,弄懂了教育孩子的方式,这是很多男人一辈子都没学会的道理啊,多亏有了你才让爸爸的人生获得了圆满。” 多喜信因果,每个孩子都带着夙缘降生,有的来向父母报恩,有的来向父母讨债,能够父子情深,相互理解、爱重的都是万中无一的善缘,他和胜利大概是其中之一。 胜利与父亲抱头痛哭,良久,在多喜哄劝下停止哭泣,并且醒悟到自己的举动很不恰当。 爸爸生着重病,我应该哄他开心,怎么反过来让他伤心呢? 他用力擦干眼泪,想说一些宽慰人的话。多喜先握住他的手问:“胜利,有件事爸爸一直想问你。这些年,你想妈妈吗?” 胜利愣了愣,摇头:“我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儿。” 他的母亲在他尚未满月时就跟人私奔了,走时还卷走多喜十几万工程款,秀明等人提起她就咬牙切齿,胜利也认为这女人不是东西。 所以当多喜问他恨不恨母亲时,他犹豫道:“说不上来,主要觉得她像个陌生人。她走时我还在吃奶,别人说哺乳期的女人心最软,可是她连奶都舍不得给我多吃一口就扔下我跟男人跑了,真够狠心的,让我管这样的女人叫‘妈妈’,我可不乐意。” 多喜忧愁叹气,他第四次婚姻可谓荒唐,对这位妻子没多少感情,吃亏上当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内心早已不计较。仇视母亲的孩子心理是不健全的,他的胜利那么善良、温柔、积极、阳光,他不希望这个缺陷影响到他日后的生活。 “再狠心,也是你的亲妈呀。胜利,你觉得自己的命好不好?生活幸福吗?” 胜利连续点头:“我的命很好,一直过得幸福。” 他没有半秒钟的考虑,就像别人问他“太阳从哪边出来”,他立马能答出:“东方”。 多喜笑得很欣慰,小儿子容易知足,光这点就比他二哥三哥有福气。 他双手握住胜利的手,殷殷嘱咐:“老话说命由天定,有人生来为受罪,有人生来为还债,只有少部分人能真正享福。你觉得幸福,是因为命比其他人生得好,而给你这条命的,不是别人,正是你的妈妈。她虽然没亲自抚养你,但把你领到这世上,让你感受了美好的生活,也算莫大的恩惠了。所以今后她如果回来找你,记住爸爸的话,一定得对她好。” 他的宽宏大量也让胜利感动,同样双手握紧他的手。 “爸爸您说得有道理,假如她回来认我,我会尽力对她好的,就怕她脸皮没那么厚。” “你真能原谅她?愿意和她相认?” “我不想,但只要是您的意思我都会照办,爸爸,您是我最亲的人,我只听您的话。” 他能报答父亲的机会已经不多了,再难的愿望也会努力去满足。 这时慧欣敲门进来,温和地问多喜:“老赛,你还好吧?” 多喜点点头:“慧欣,孩子们都进屋了吗?” “他们在外面商量事儿,我都跟他们说通了,他们愿意搬回来。” 虽说还没取得赛亮等人的口头同意,但看他们的表情,慧欣很有把握。 胜利猜兄嫂们在讨论如何为父亲治病,急忙赶去参加。慧欣走到多喜身旁,坐下拍拍他的肩膀。 “老赛,你别有精神负担,亲人之间要坦诚相待,重大问题不能藏着掖着,你早该跟他们说明情况,不然也不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多喜惭愧不已,好心怎么就办出了坏事呢,他千不想万不想还是给孩子们添麻烦了。 慧欣却认为这不完全是坏事。 “这样也好,没有这一闹,很多矛盾暴露不出来,这下好啦,他们已经意识到问题的存在了,接下来会设法解决的。你也别固执了,往后都听孩子们安排吧,他们都是有主见的大人了,有些方面比你我更专业。” 多喜没理由不听劝了,以后怎么能让子女省心就怎么过吧,否则他就不止是麻烦,还是累赘了。 慧欣进屋后四家人紧急磋商父亲的治疗方案,景怡是医生,自然被推到了最前沿,秀明张口就问他:“老金,我爸这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景怡选择说实话:“胰腺癌的死亡率很高,病发后五年生存率很低,又缺乏系统的治疗方案,一旦得了就很可能有不好的后果。” 他经手过好些个胰腺癌病人,如今手里就有一个,这癌症发病率不高,但基本弹无虚发,都奔着收命去的。好比乘飞机,失事概率极小,一出事就生机渺茫。 贵和接着问:“做手术呢?” “胰腺癌手术难度很大,看爸的CT报告,肿瘤位置紧挨大血管,癌细胞也已向胃壁转移,可能无法施行根治性手术,只能通过放射和化疗控制肿瘤生长,效果…… 恐怕也不理想。” 千金更惶悚了,忙问:“为什么?” 景怡简明扼要解释:“胰腺癌中某些细胞能分泌胰岛素样的生长因子,促进胰腺癌产生化疗抵抗,抵消化疗药物对胰腺癌的作用。胰腺的微环境特点还能使胰腺癌纤维化,血管减少,使胰腺阻止药物的有效灌注,药效就很难发挥作用。另外,胰腺癌组织中心血管分布少,导致缺氧环境,不仅加快肿瘤的生长和转移速度,还使癌细胞对放射治疗不敏感,因而降低放疗效果。” 他以前常给病人及其家属做科普,没有一次像眼下这样力不从心,因为听者的感受与他是相通的,而亲手销毁己方的希望,他承受的压力甚至超过旁人。 秀明不耐烦地打断:“你别扯这些专业知识,直接说,我爸还有没有救?” “这个不好说。” “这是什么话?你在医院也对病人这么说?” 赛亮看不下大哥的文盲行径,劝阻道:“大哥冷静点,你让金师兄怎么说啊,胰腺癌本来就是癌中之王,到了中晚期基本都没救了。” 千金于悲痛中曲解了他的好意,尖声指责:“这种时候还冷静得下来吗?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冷酷!那是我们的爸爸啊!我知道你就是盼着爸爸死,他死了你妈妈仇也报了!” 景怡按住她的双肩,防止过激行为。 “你别闹,他二舅心里也难受。” “他哪里难受了?那是难受的样子吗?” 所有人包括赛亮都理解她的心情,一致采取容让。 赛亮恳求景怡:“金师兄你拟个治疗方案吧,爸的治疗费都由我出,我就是倾家荡产也给他治。” 他想向人们证明他不是辜恩负义的畜生,可这说法丝毫不能缓解众人的情绪。 景怡心想如果这是钱能解决的问题就好办了。 贵和也想乔布斯就是得胰腺癌死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可买不通阎王爷啊,恶性肿瘤就是他老人家亲笔书写的请柬,得有多大的造化才能拒收? 佳音的意见还比较有参考价值。 “能去国外治疗吗?” 秀明像落水者抓住了救生衣,喜道:“对啊,在国内治不了,我们可以去国外啊。老金,你有门路吗?” 他病急乱投医,暂时把自尊抛到了一边。只要景怡能救父亲的命,让他磕头也没问题。 千金也回过神来,一把抓住丈夫的胳膊:“我记得你说你读博士时的一个导师现在在美国工作,能问问他吗?” 景怡点头:“是史密斯教授,他刚好是消化科的专家,我回家就把资料传给他。” 他的内心是直线,不抱什么期望,预测其他人的心将是抛物线,在高高跃起后迎来坠落。 众人正要分头行动,胜利飞奔而来。 “大哥,你们商量出办法了吗?得赶紧送爸爸去医院啊。” 秀明说:“你姐夫正要回去联系国外的大夫,合适我们就送爸出国治病。” 景怡提醒他去多喜看病的医院找主治大夫问明情况,他拍胸脯:“这事我来办,明天一早我就带爸去医院。” 家里出了这种事,他是责无旁贷的顶梁柱,精神百倍地接下担子。 兄弟姐妹来到多喜的卧室,千金眼皮肿得快要睁不开,忍住泪水向父亲道别。 “爸爸,我和灿灿他爸回家找国外的专家咨询,那人是灿灿他爸的博士导师,在美国的大医院上班,一定能治好您的病,您安心等我们的好消息。” 景怡知道多喜最想听的不是这个,接话道:“爸,我们回去收拾一下,明天先去买家具,争取这两天就搬回来。” 他准备请朋友帮忙去买套合适的家具,两天内打点好搬家事宜,送妻子回家与岳父团聚。 多喜果然高兴,笑呵呵道:“好,你们别着急,爸爸没事。” 佳音去送妹妹妹夫,秀明闲不住,迫切地想为父亲做点什么,问他:“爸,您要不要再吃点东西?想吃什么我让珍珠妈给您做。” 多喜知道自己被当成了濒危保护动物,更要保持淡定,以免打乱家人的生活。 “刚吃了饭肚子还饱着呢。” 说完吩咐老二老三:“不早了,你们也回去吧,明天还上班呢。” 贵和不能再踌躇了,上前说:“爸,我待会儿就打电话给搬家公司,明天就搬回来。” 他怕父亲还在为刚才的争吵生气,没敢正眼瞧他,多喜得到他的应允高兴还来不及,一个劲儿说“好”。 美帆也已改变想法,可丈夫不发话她就没敢表态,赛亮这会儿去除了敌意,别扭劲儿还没消下去,没提搬家的事,只跟多喜打了个招呼。 “爸,我们先回去了,有事通知我们。” 多喜相信慧欣的判断,老二已经回心转意了,但还需要一点时间。 贵和和二哥夫妇一道去停车场,小街空荡荡的,灯光比月光明亮,三道狭长的人影在地面蠕动,无以言表的复杂情绪相互辐射,夜那么静,心里的厮喊响彻云霄。 到了停车场,美帆叫住赛亮:“老公,我不想开车了,你载我回去吧。” 赛亮问:“那你的车怎么办?” “先放这儿吧,明天我再来取。” 她是在为再次探望创造机会,趁丈夫去开车,快步追上贵和。 “对不起啊贵和,你二哥他不是存心和你们吵架的,你原谅他好不好?” 赛亮今天言行多有不当,险些与家人大动干戈,美帆眼看公公身染重疾,怕将来赛家人把他的死都归咎到丈夫头上,急于替他挽回声誉。 贵和如今只想与哥哥们齐心协力救治父亲,马上接住二嫂递出的橄榄枝。 “二嫂您放心,都是一家人,吵过就算了,相信大哥也不会记仇的。” 美帆又替赛亮求情:“合住的事我会劝他,你们再给他点时间,他心里也不好受。” 话是这么说,她并无把握说动丈夫,相识十多年,她还没有过成功经验。回家的路上,交通异常顺畅,窗外疾驰的景物汇聚成五光十色的河流,悄然带走了时间,她心里也好像流淌着一条永不停歇的河,手伸进去抓住的只有虚无。 当赛亮发现她在哭泣时,她已泪流满面。 “你哭什么?” “突然感觉很悲伤,老公,人的一生多么短暂啊,几十年岁月也像白驹过隙,我想到上次回家爸爸妈妈老了好多,真怕他们会突然离开我。” 她这是典型的触景生情,由公公的绝症,想起远方年迈的父母。 经历不同,赛亮无法体会她与父母的深情,把她的忧伤归结为敏感。 “岳父岳母不是很硬朗吗?” 美帆接过他递来的纸巾,泪腺更活跃了。 “我真不敢想象失去他们会是什么感觉,小时候就怕,现在恐惧一点没减少,宁愿折寿三十年换他们跟我终身相伴,这样我就不会承受失去他们的痛苦。老公,你知道那首唐诗吗?陈去疾的《西上辞母坟》,高盖山头日影微,黄昏独立宿禽稀。林间滴酒空垂泪,不见叮咛嘱早归。 赛亮无言以对,妻子是在教育他吗?可他学不会她那样的热爱啊。父亲和兄弟姊妹就像每天必须经过的路牌,他习惯他们的存在,但并不认为他们不可或缺,他可能真的很冷酷,二十二岁以前都不知道羁绊为何物。 景怡在回家的路上就给史密斯教授打了电话,并将多喜的检查资料拍照上传至他的邮箱。教授所在的纽约正是中午一点左右,他和景怡约好下班后进行视频通话。 景怡和千金等到凌晨两点多,史密斯终于出现在他书房的电脑屏幕上,二人以英文交谈。 “史密斯教授,您对我岳父的病情有什么建议吗?” “景怡,你长年从事这方面的医疗,也算专家,我能想到的你应该都能想到。” 耕作技术就那么多,技巧上有高低差异,可没人能用水稻种子种出甘蔗来。 景怡料到教授也没有灵丹妙药,又问:“我想送老人去美国治疗,比如MD安德森癌症中心,您认为可行吗?” 美国的癌症治疗水平位居世界之首,有多个知名的治疗所,位于休斯顿的MD安德森癌症中心是美国肿瘤治疗领域排名第一的大型医疗机构,每年成功救治很多癌症患者,在国际上知名度很高。 送岳父去那里治疗起码能最大限度起到心理安慰的作用,从而更好的向妻子等人证明:他确实为此尽到了心力。 然而史密斯教授站在客观角度中肯分析:“如果你和你的家人觉得有必要又能负担治疗费用,可以试一试,但对于胰腺癌的治疗,目前国际医学界都没能取得突破性进展,特别是中晚期病人,我觉得中国和美国的治疗方案不会有太大区别。而且你要考虑一点,患者是个年近七十的老人,又缺少在国外生活的经验,你让他来到完全陌生的环境,不仅要面对痛苦的治疗过程,还会遭遇语言不通和文化差异带来的苦恼,对他的心理反而是沉重的负担。” 对啊,他怎么没想到呢?岳父不懂英文,如何能适应全英语的治疗环境,就算请了翻译也会产生巨大的孤独感。还有,国外的医院都不许家属亲自护理,他在不同的文化环境下生活,肯定不习惯那种住院模式。晚期癌症最考验人的意志,让他离开亲人离乡背井,恐怕对他有害无益。 海啸般的无力感冲向景怡,他惆怅地向恩师求助。 “那我还能做点什么呢?” “站在医生的角度只能尽力为他提供现阶段可以实施的治疗。但我想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治疗,是亲人的安慰和陪伴,这点只有你们这些家人能做到。” 千金在一旁,胸口里像关着二十五只老鼠,无一刻不百爪挠心。真后悔没好好学英文,听不懂丈夫和教授的对话,只能通过他们的表情来猜测,情况似乎不太妙。 通话结束,她扑上去抓住丈夫的手。 “教授说了什么?爸爸的病能治好吗?” 景怡不敢有所欺瞒,据实翻译了史密斯的意见,千金起初还不信邪。 “美国的医疗不是很先进吗?我们可以试试他们研制的新药,死马当作活马医也行啊!” “胰腺癌主要是KRAS突变,国际上一直没研究出好的靶向抑制剂。” “那就去找最好的医院,请最好的大夫。” “美国的医院不像国内,只要病人和家属愿意,不管病情多危重都能住院治疗。他们那边的医生遇到错失最佳治疗时间的病人,会以没有治疗价值为由拒绝收治,就算肯收治,对胰腺癌中晚期病患的治疗手段也和国内没多大区别。” 千金犹如高空坠落的花盆,从心底里响起粉身碎骨的惨叫。 “这么说,爸爸真的没救了?怎么可能呢,他现在还好好的啊,慧欣阿姨不说,我都看不出他有病。” “胰腺癌病情发展迅速,早期没有明显症状,等到发病通常时间就所剩不多了。” “你不是大夫吗?读了那么多书,为什么治不好我爸爸的病?爸爸不能死,我不要他死!” 千金知道丈夫曾被很多人这么指责过,以前总是开导他:“医生又不是神,怎么能起死回生,那些人就是无理取闹。” 这时她才明白“无理取闹”其实是种自卫反应,人们为逃避惨痛现实只好拿医生来做挡箭牌。 她不想伤害丈夫,可此刻除了他,她还能向谁寻求庇护呢? 景怡急忙抱住失声痛哭的妻子,风浪再大也要做她的救命稻草。 “你别急,还有希望。先安排爸到我们医院住院,按常规疗法进行手术,术后再进行放化疗,爸吉人有天相,会挺过去的。” 千金百分百信任他,以为真的还有一线光明,忙说:“那你要找你们医院技术最好的大夫为爸爸动手术。”,顿了一下急忙补充,“我不是信不过你,是怕你紧张。” “我知道,你就是让我上我也不敢啊,我们医院有位周教授是肿瘤外科的专家,成功完成过好几起胰腺癌手术,技术在国内首屈一指。明天我正好要给一个胰腺癌患者动手术,他会过来指导,到时我就请他为爸主刀。” 景怡擦干妻子的泪水,搂着她,用言语替她寻找安全感,自身却陷在忐忑里。手术风险大还在其次,最可怕的是目前根本不清楚岳父的病情究竟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也许到了手术台上打开腹腔,会发现癌细胞已经大面积转移,那么即使是比周教授高明十倍的大夫也将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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