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滴滴答答敲打窗户,恍若求救信号,秀明已经睡得很沉了,他是那种天塌下来也能安然入梦的人,佳音一直觉得和他在一起很有安全感,这时却不能分享他的乐观,天花板像产生了吸力,牢牢黏住她的视线,让她不能闭眼。 半夜走廊里传来一声轻响,是公公卧室的开门声。 她弹簧似的跳下床,匆匆出门查看,见多喜正拿着茶杯走向厨房。 “爸,您要喝水吗?” “嗯。” “我去给您倒,您回屋吧。” 片刻后她端着热水来到多喜的房间,见她来了,多喜下意识侧过身去,不愿面对她。她将水杯放到床头柜上,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轻声问:“爸,我惹您生气了?” 多喜忙说:“没有。” “那为什么背过身去?” “……我没脸见你啊。” 被儿媳妇知道当年的丑恶嘴脸,多喜觉得他已经失去做长辈的资格。 佳音开解道:“二妈的事我早听说了,每个人年轻时都会犯错,您已经尽力改过了。” 她小心把握分寸,既不能让公公以为她在讨好他,又不能显得是非不分。 多喜理解她的立场,儿媳妇不便公开指责公公,他却不能逃避自己犯下的罪过。 “唉,有些错是不能犯的啊,我当初就跟被鬼迷了心窍似的,做生意失败,不好好自我检讨,还千方百计找理由,居然听信算命先生的话,拿无辜的人撒气,真是混蛋哪。” “过去的事就别想了,您现在保重身体要紧。” “再保重也就那样了,我只想趁自己还有一口气,把该办的事都办好。” 他想能早些跟大儿媳沟通也不错,转回身,郑重地与之面对面交谈。 “佳音啊,今天的事你都瞧见了,爸平时的担心不多余吧?” 佳音忙说:“爸,珍珠他爸只是一时情急,小亮和贵和也是,牙齿和舌头还有打架的时候,兄弟间偶尔吵吵架不算什么。” 多喜摇头:“你别宽我的心,他们的想法我很清楚,老大是心直口快,兴许说过就算了,可老二老三不一样,他俩的气都憋了很多年,要消掉不容易啊。我是快死的人了,受些怨气不打紧,就怕我一死,他们的兄弟情就断了。” 空口无凭,目前是找不到赛家兄友弟恭的证据,佳音一时语拙了。 多喜挪了挪屁股,向她靠近几分,摆出说知心话的样子。 “佳音,我那老大人品心地都不错,就是脑子不灵光,性子也太直,靠他支撑这个家恐怕难。老二就不说了,老三也还没懂事,金姑爷虽然好,可看得出他并不想在我们家花心思,我也不好麻烦人家。家里这大小十几口人里,只有你是找不出缺点的,我对你比对老大还看重,今后就指望你替我守护这个家了。” 佳音不想接受如此高的赞誉,多喜却认为只有赞誉还不够。 “你嫁到我们家十几年,我总想着不能亏待你,可一直没拿出什么实际行动来,不说别的,你那么能干,到哪儿不是个人才啊,我们却一直把你栓在家里当家庭主妇,让你受委屈。最近我想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你要是愿意就出去上班吧。挣了钱自个儿留着,想帮助你娘家人或是拿去享受都行。” 佳音大吃一惊:“那怎么行呢?弟弟妹妹们搬回来家里事更多了,我怎么走得开?” “家里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安排,你只管去做你喜欢的事,我会跟家里人说,不怕他们有意见。” 多喜很真诚,佳音却不敢领情,“家庭主妇”是她逃避娘家压榨的盾牌,要是让父母兄弟知道她有独立的经济能力,立刻会向她伸出爪牙。 她还在找借口,又听到意料之外的话。 “你要是想自己创业,做个小买卖什么的,我给你本钱,还能帮你找门路。我就想让你扬眉吐气,让他们不敢小瞧你,这样你在家才说得上话。再说直白点儿,往后你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赛家能不能安定团结就全靠你了。” 公公对她掏心掏肺,俨然临终托孤的意味,推心置腹的托付瓦解了佳音的厚铠,再也织不出掩盖真情的谎言。 “爸,您对我太好了,这些年像待亲女儿一样爱护我。” 看她流泪,多喜也很感动,忙说:“你父母离得远,不能照顾你,我不对你好点也不好跟他们交代啊。” “不,您不知道。我爸妈一点不在乎我。” 佳音抬起头,两道泪瀑飞流直下,紧锁的心门张开缝隙,长满霉灰的阴暗心事接触到了外界的新鲜空气,产生剧烈的化学效应,她的隐忍被迅速腐蚀,人类原始的倾诉欲占据上峰。 “有的事我一直没敢跟人说,我是被我父母抛弃的。” 她开始像个电力十足的话匣子,向多喜陈述童年寄人篱下的凄凉遭遇,那些景象历历在目,仍旧能带来身临其境的痛苦,讲到将她推向孤苦境地的父母时,她已泣不成声。 “我长这么大,我爸没主动跟我说过一句话,对我都不如对他养的猫啊狗啊的亲热,我妈也是,平时从不关心我,只在有需要时才想起来。我就像一件工具,被用来讨好她的丈夫和儿子们。她总说我的命是她给的,长大后就该报答她,自己有十块钱,起码得给她九块,否则就是不孝。 小时候他们没给过我一分钱的生活费,为这个我两个舅舅老说我家占了外公外婆的便宜,外公去世分遗产,我妈得到的最少,她也因此怨恨我,说我吃掉了本该属于她的财产。 我上学的学费都是外公外婆出的,毕业后一参加工作,我妈就来找我要钱,我省吃俭用,工作第一年的工资几乎都给了她,那年春节,我拿出最后五百块钱,想给家里人买些礼物带回去,打电话问我妈想要什么。您猜她怎么说?她让我把钱转给她,过年就不用回家了,免得浪费车费。我只好跟往年一样继续留在外婆家过年,舅舅家的人都嘲笑我,说我怎么跟流浪儿似的,有家不回,非赖在别人家。 您不知道我当时有多难过,我三岁被外婆接到申州,直到工作这中间十几年都没跟父母过过一个春节,他们嫌麻烦怕花钱,不肯接我回去。 工作以前我只回过三次家,每次都是搭跑运输的邻居大叔家的顺风车,第一次搭车时我才七岁,到了县城还没人来接我,我边走边问走了二十几里山路才到家,天都黑了,还下着大雪,几乎看不清路。到家时,我又冷又饿,我妈嫌麻烦,用开水泡了碗饭打发我。第二天我找不到我的毛衣和围巾,原来我二哥觉得好看,我妈就拿去给他穿戴,我说我冷,她就骂我说小孩子身上自带三把火,只有懒鬼才怕冷。 我在家呆了一星期,每天帮她洗菜洗衣,手上长满冻疮,最后全化脓了,等回到申州外婆才带我去诊所上药。她打电话埋怨我妈,说她不该那样狠狠使唤小孩子,我妈却说我太娇气,在城里住了几年就当自己是大小姐了……” 她紧握双拳,双手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心灵的疤痕却只会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增生,她长年无视它们,自以为痛苦已经消失,谁知脓血只是被厚厚的绷带包住了,一见风照样疼得难以忍受。 多喜惊讶、愤怒、怜惜,忿忿道:“你父母怎么这样对孩子。” 他也有女儿,尽管千金懒惰任性不懂事,毛病一大堆,仍是他的心肝宝贝,假如她能有佳音一半优秀,他睡着都会笑醒,真搞不懂亲家夫妇怎么这么不惜福。 这点佳音想过无数遍,怪只怪她是女儿身。 “他们根本没把我当成他们的孩子,我结婚以后我妈只找我要钱办事,从没关心过我的生活,在她心里儿子才是亲生的,我受够她的自私无情了,所以后来开始逃避拒绝她。上次她说让我侄子来家里借住,我不答应,她就逼我每月出两千块当做侄子的租房补贴,她明明知道我们家不富裕,还有两个孩子,全靠珍珠他爸挣钱,怎么好意思让女婿帮她养孙子呢?” 多喜这才明白她为何不常与娘家来往,那天又为何拒绝亲家母的要求,共同生活十几年,他怎么就没能早点体察到儿媳妇的苦楚呢? “你有这么多委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这些事老大知道吗?” “我不敢说,怕你们瞧不起我,更怕你们知道我爸妈的真面目,以为我也是那种人。” 多喜想起自家时常挂在嘴边的“买猪看圈”的说辞,自悔想法片面,沙漠里也能长出牡丹,而开在沙漠里的牡丹又是多么的顽强可贵。 “你真是受了太多苦了,都说天下没有不爱儿女的父母,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人渣做了父母也还是人渣,只会祸害子女。你现在结婚了,不再受他们控制,自己不愿意就别跟他们来往。这里才是你的家,家里人都会对你好的。” 如果佳音真是他的女儿,他会伸手拥抱她,抚慰她受伤的心,公公和儿媳之间毕竟有禁忌,只能发乎情止乎礼。 佳音却主动握住他的手,跪在他膝前。 “爸,结婚前我都不知道什么是父爱母爱,嫁给秀明以后,您像父亲一样关心爱护我,在我心目中您就是我的亲爹,您一定要好好治病,让我有机会多孝顺您。” 她洒泪哭求,真心祈祷神佛保佑公公,别让病魔拆散他们这个幸福的家。 晨时雨住,世界宛如剥了皮的葡萄清新湿润,天微微亮,夜色还赖着不走。 秀明听到闹钟起床,出门见父亲衣着整齐地从卧室出来,手里提着外出用的真空茶杯。 “爸您要去哪儿?不是说好待会儿去医院吗?” “我想先出去走走。” 佳音闻声从厨房赶来,请多喜吃了早饭再去,但多喜想回来再吃,转身朝大门走。秀明不放心 拦住他说:“您等等,我换好衣服陪您去。” 他火速回房换衣,去卫生间草草刷牙洗脸,帮父亲提着茶杯,和他一块儿出门。 父子俩绕着小镇散步,空气很好,周围很静,梧桐树的叶子快落光了,光秃秃的枝丫栖栖遑遑戳向半空,一些红绿相间的梧桐子还挂在上面。 此时目睹自然界的新陈代谢,秀明颇感凄恻,不觉靠近父亲。 “爸,您还走得动吗?” 多喜步履平稳,看不出老态,扭头打趣道:“你看我像走不动的样子吗?” “您走慢点,散步就该悠闲不是吗?” “别搞得紧张兮兮的,我还没到那一步呢。” “嘿嘿,我一点不紧张,您会没事的。” “有事也不用太难过,果子熟透了就会从树上掉下来,我已经是熟透的果子了,该看的风景都看遍了,没什么可遗憾的。” 他们脚下就躺着很多昨晚被风雨摇落的梧桐子,大部分已破碎成泥,秀明更伤感了。 “爸,您别这么说。” 现在每分每秒对多喜来说都很宝贵,得抓紧时间对孩子们说有用的话,让他们朝前看,别因悲伤裹足不前。 “你真想让我放心就多考虑一下今后的生活。我知道现在生意难做,特别像我们这样的小公司,生存空间可以说微乎其微了。以前不行贿送礼也能做成买卖,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找业务做工程都得搞这套,不然就寸步难行,这是社会风气不好,跟个人能力没关系。” 一提事业秀明就羞愧,他没能振兴家业,实在有负父亲重托。 “是我太没用了,都四十的人了还没干出点名堂来。” 多喜知道他不得志不是因为懒惰,是不肯“随大流”,这点儿子是继承了他的风格,可如今看来死守老观念行不通了。池塘里的水污染了,吃垃圾的小龙虾能繁衍生息,爱洁净的鲟鱼却要绝种,要想存活不能不适应环境。 “他们说要与时俱进,我不赞同那套歪门邪道,落伍了一辈子。你估计是不行了,为了生存碰到潜规则该低头就适当低头吧,但有一点,不管遇上什么难处,都必须保证工程质量。昧着良心做豆腐渣工程,靠坑害别人来填补自己的腰包,赚这样的昧心钱还不如去讨饭。” 秀明和父亲一样认死理,也还没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很难违心地放弃原则。 多喜听他答应得很勉强,好像改变经商方式就等于认同现实黑暗,又鼓励他:“也不用太灰心,世上好人占多数,正直的人迟早会被同样正直的人欣赏,走正道或许会很辛苦,也或许会绕弯路,但这样得来的成功才踏实。” 秀明果然振作起来,乐呵呵说:“是,我记住了。” 多喜笑道:“你对人真诚友善这是优点,但人心叵测,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也不可无,以后多留个心眼不能再轻信别人,遇事多跟珍珠妈商量,可以少上一些当。” “她懂什么呀。” “看看,就知道你小子狗眼看人低,珍珠妈可比你聪明多了,你娶这个老婆是我们家祖上积德,你千万要珍惜啊。” 昨夜听了佳音倾诉,多喜很是心疼,因为答应了她保守秘密,只能叮嘱儿子好好待她。想想也是,这蠢儿子办不出聪明事,知道儿媳妇的隐秘后反而她添乱。 秀明觉得父亲言过其实,当初他是抱着娶个贤妻良母,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才以低标准凑活着找了对象,经过生活检验,这确实是正确的选择,妻子是很勤劳善良,干家务也是一把好手,可终归是个平凡妇女,学历不高,见识不多,长相也一般,并不是娶了就能光耀门楣的老婆啊。 多喜怕他捧着宝石不识货,苦口婆心教导:“你是没经历过那一步啊,当年你妈妈也是个很贤惠善良的女人,可惜嫁给我这个穷小子,没享过一天的福,为了帮我养家才会去做那么危险的工作,说起来也是我害死她的。她死后我常常后悔,怨自个儿没在她活着的时候对她好点,一个男人能娶到贤内助多不容易,你一定要吸取教训,爱惜自己的家庭。” 秀明的母亲是在砖厂烧窑时遭遇爆炸事故身亡的,多喜结过四次婚,感情最真挚的还是这个青梅竹马的原配,可惜情深不寿,要是这位贤妻不那么早离世,他的人生想必是另一番光景,但也就没有赛亮以及后面的子女了。 想到赛亮,他继续交代:“还有小亮的事,我是对他太偏心了,这对你们很不公平。” 秀明暂时不想跟二弟计较了,满不在乎地说:“爸,我昨天说的是气话,您别往心里去。” 他想歪了,父亲提这事不为责备。 “你们生气很正常,可我有些心里话必须跟你讲明白,我偏向小亮不光是为了向你二妈恕罪,也有别的原因。小亮从小就很聪明,又有上进心,我早看出他会是你们兄弟中最有出息的,不是爸小瞧你,这点你得承认啊。” “是,小亮他是很会奔事业,这点我赶不上他。” 秀明讪讪地笑,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自己飞不上天,总不能怪母亲生他的时辰不对。 多喜又说:“我想他要是能出头,也会成为你们的助力,就像咱们国家的政策,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再带动其他人共同富裕,所以才尽力培养他。” 秀明随口回绝:“爸,我会靠自己,用不着谁帮忙。” 贫不失志,贱不失义,再说他还没贫贱到非要去抱大腿的程度。 父亲又笑他天真。 “年轻时我也像你这么倔,等遇上挫折才知道人在困境中有多孤苦无奈,就希望有人能拉自己一把。你也知道,我做生意失败过很多次,好几次赔得一干二净,全靠你大伯和大姑妈接济,否则我们全家只怕都饿死了,那时我就认定,能不计得失帮助自己的只有兄弟姊妹。你能够顺风顺水不求人当然最好,可你现在有两个孩子要养活,挣钱的速度赶不上花钱的,胜利眼瞅着要上大学了,如果他求上进今后可能还想出国留学,你一个人能负担得起?这些都得让小亮帮忙。” 胜利的抚养问题是个重担,秀明感叹父亲虑事周全,玩笑道:“原来小亮是您为家里培养的经济后盾啊,您可真会深谋远虑。” 多喜微笑:“你别跟他说这些,不然他又以为我在算计他,其实这也是为他好啊。他和美帆没有子女,年轻时没什么,老了还需要人陪伴照顾,人这一生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万一流年不利,缝上什么灾劫,也得靠人援手,那时他会明白亲情的可贵的。” “那倒是,不是我咒他,车开得越快越容易出事,爬得越高摔得也越狠,小亮不吃亏就算了,一吃准吃大亏。” “我就怕这个,那小子太自信了,认为凡事都能靠自己解决,连跟自己的老婆都不愿意交心,这要是遇上什么重大打击,说不定会要命,所以你们兄弟间一定要搞好关系,相互团结、友爱。” 多喜说到这儿又生感触。 “你们这代亲情观已经很淡了,珍珠她们那一辈就更别提了,父母在时还好,父母不在了,兄弟姊妹间老死不相往来的现象也很常见,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将来也变成那样。” 秀明知道他联想到了陈家马家以及那些背弃亲情道义的悲剧,赶忙发誓:“爸,我们不会的。” 多喜看出他主要目的是安慰,并没有真心实意理解他的用心。 “你现在可能体会不到,就像我年轻时也觉得亲人们见不见面无所谓,可岁月像把冲、锋、枪,动不动就把人打成了筛子,到这岁数我才真正明白,同胞手足才是父母留给儿女们最宝贵的财富。” 他不强求儿子领悟,良言的教导收效甚微,最后教会人们的永远是生活。 上午九点,秀明陪父亲去一医院复诊,与此同时亚洲医院普外的一间手术室里,景怡正主持一场胰腺癌手术。胰腺癌在国内癌症病例中所占的比例不高,发病到死亡时间短暂,很多病人等不到手术就已不治,其手术难度极大,很考验主刀医生的技艺。 景怡在亚洲医院工作十一年,完成过大大小小上千台手术,今天还是第一次独立操刀为胰腺癌患者做肿瘤切除。 这个病人的肿瘤长在胰头,最长直径3.3厘米,已压迫胆管。 手术全称“胰十二指肠切除术”,需要切除胰头、十二指肠、胆总管远端、胆囊和胃窦。然后进行胃肠道重建术,即胃空肠吻合、胆总管空肠吻合和胰空肠吻合。 胰腺位置特殊,血管丰富,是名副其实的雷区。 手术已进行了半小时,景怡看着自己手中的工具在复杂密集的血管间游走,挪动空间小到毫厘,任意一点误差都会损伤血管造成大出血,感觉像在一根摇摆不定的钢丝上行走,脚下就是刀山剑林,自己才是那个命悬一线的人。 他的额头已浮满汗水却不自知,挪开双手喘息的间隔里,站在身旁的晏菲小声提醒:“金大夫,擦擦汗吧。” 他发觉汗珠已糊住双眼,忙调头让晏菲替自己擦拭,感激地对她笑了笑,顺便消除心里的紧张。 对面周教授笑道:“小金啊,知道胰腺癌手术的难度了吧,这才真正是生死存亡的战斗啊。” 岂止生死存亡哪,分明是捣毁一座隐藏在人流量最大的市中心地下的,以高科技武装的敌人基地,既要一举全歼目标,还得小心不破坏周边建筑,不造成群众伤亡,不扰乱社会秩序,简直难如登天。 景怡殚精竭虑进行攻坚战,瞄准位置准备着手进行最后一步的切割,手术刀落下前,周教授忽然制止:“不能那么切,从这里开始切除” 景怡辩解:“我想切得干净点。” 肿瘤切除得越干净,越能有效避免复发,这当然伴随着风险,可外科医生本就是在刀锋上起舞的。 周教授坚持否定他:“这个病人家大业大,你没听他老婆说吗?他手底下有上千号员工靠他吃饭呢。你照我说的切,他也许能多活一年,照你的切法可能会连根拔除病灶,但更有可能马上引发事故。我们做医生的治病救人时也得权衡利弊,多为病人争取点时间处理好他该做的事,干系性命的赌局,不该由我们替他做决定。”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阅历不仅提升医术,更能增进人情世故,为病人选一条利弊得当的路。 赌博失败的代价如此惨重,这个财大气粗的老板输不起,他那儿孙满堂的岳父也输不起啊,如果手术行不通,保守治疗就是等死,药物只能减缓身体的痛楚,可是病人和家属内心的痛苦呢? 景怡不知道他还能为岳父做点什么,又必须陪伴妻子走这段难熬的旅程,原来婚姻真不是两个人的事,但愿这场伤筋动骨的纠葛后不会再有复杂的牵绊。 手术很成功,院长来电慰问,科室说要出去聚餐庆祝,病人家属感激涕零。 景怡保持冷静,低调是他一贯的作风,对待此事更须谨慎。 胰腺癌术后存活率很低,能轻易把医生的成就感扭曲成挫败感,他见过不少海市蜃楼式的欢喜,不会这么快称庆。 下班前他坐在办公室发呆,担心那位还在与死神搏斗的病人和他被无常盯上的岳父。周教授已同意为多喜动手术,可也按惯例先说了丑话。 “如果情况乐观,可以做姑息手术,术后进行放化疗,但你也知道,这种病预后差,病人又上了年纪,你们还得做好全面准备。” 要是爸动不了手术,或者在手术台上出了意外,我该怎么向千金和赛家人交代?他年纪这么大,能经受住放化疗的副作用吗?也许照他的意思,只进行保守治疗,还能多争取一点时间。 以前觉得医生在面对病人生死时做抉择很有压力,如今才知道同一情况下,既是医生又是病人家属,要做决定压力更大,其中牵扯太多长远的利害关系,一个失误就会结下仇怨,留下愧疚。 他正叹着气,钱小鹏来了,这小子这周天天去门诊大楼呆着,也不晓得有没有认真执行他布置的作业。 “金老师。我来向您汇报感想了。” 景怡先谈公事,问他:“你这周都在三位老教授的门诊观摩?” “是。” “他们的工作状况怎么样?” “三位老教授非常忙碌,每天都会接诊上百个病号,几乎忙得没空上厕所。” “那他们的工作态度又是什么样的?” “态度非常好,从没跟病人发过火,背后也没抱怨过,有时那些病人啰嗦得我都烦躁了,他们仍然很和气。” 那三位教授是医院最德高望重的专家,医术高超医德高尚,当得起“仁心仁术”四字,院里的医生都拿他们当楷模,遇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就祭出这三座牌坊来,再狂妄的后生也会心悦诚服。 钱小鹏似乎已洗心革面,曾经飞扬跋扈的脸涂满惭色。 “金老师,是我错了,以前我认为医生只替病人看病就够了,但实际不是这样。” “你有什么新发现?” “比起病痛,最折磨病人的是对疾病的恐惧,医生在治病的同时要安抚他们的情绪,为他们消除恐惧。如果态度生硬,不好好解答病人的疑惑,病人就不能对医生建立起信任,更无法通过信任获得安全感。现在我总算能理解特鲁多的名言了,给病人安慰是医生最重要的职责。” 这句名言是: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 医学不仅是科学,还是人文学,“总是去安慰”的人文主义精神也不止医生适用。 景怡幡然惊醒,现在他能为岳父做的最行之有效的事就是给他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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