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欣怒火盈面,脸上的皱纹好似干涸的河床深了一倍,径直走到战团中央。 “在街上都能听到你们几个吵架,晚饭时都喝多了吧?” 佳音发挥外交官职能,上前向她打官腔:“阿姨,没什么,家里出了点误会,已经没事了,您放心吧。” 慧欣不肯走她铺垫的台阶,正色道:“你别哄我,刚才我在院子里都听见了,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我这个外人本不该插手,可再由得你们这么闹下去,非把你爸气死不可。” 佳音赔笑:“阿姨,我们知错了,不会再吵了。” 她以为慧欣只是出面为争吵降降温,谁知这低调平和的老太太这回却铁了心要为多喜抱不平。 “你别在这儿粉饰太平,阿姨知道你是好孩子,可那三个小子不是,这事儿不是和稀泥能抹平的,你让开,我跟他们说。” 多喜不想难为她和孩子们,劝她别插手,却没有力气站起来,挣扎中额头落下豆大的汗珠。 “你都这样了我能不管吗?” 慧欣啧啧嘴,冲赛亮招手:“小亮你过来!” 赛亮不能不给这位近邻面子,上前两步木然相对。 他冷傲,慧欣也不客气,像一棵凌霜傲雪的老松树,昂首挺胸与之对峙。 “听你刚才的口气,是不是觉得你爸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活该被你糟践?” “我没那么说。” “你没那么说,但你的行为就有那个意思。我跟你们家做了多少年邻居,冷眼瞅着,你就没给过你爸一天好脸色。你结婚时你爸豁出家底为你操办,还绞尽脑汁写了一篇演讲稿,准备在婚礼上念,可你背地里愣是让司仪取消了这个环节,存心不让你爸说话。我问你,这是儿子干的事吗?” 她透露的信息令满堂震惊,美帆最是诧讶,忙替丈夫申辩:“阿姨,哪有这回事啊,是爸说他不会说话,我们才让司仪取消的,我爸妈事后还说呢,儿子结婚,做父亲的都不发表点感想。” 慧欣冷笑:“你公公亲口跟你说他不想去的?那都是你老公编出来糊弄你的。你公公写那篇讲演稿我帮着改了四五遍,当然,你也可以信你老公,不信我。” 美帆见赛亮未加反驳,显是默认了。她不敢相信丈夫会做出这么不近人情的事,被不解和埋怨揪红了脸颊,急着责问他:“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就是你不占理了。” 赛亮眉梢微蹙,麻木不仁的状态稍有改观,看得出并不是那么心安理得。 慧欣心平气和劝告他:“你因为你妈妈的死记恨你爸可以理解,如果他这些年对你不好,没让你享受家庭温暖,你不认他也没关系。但事实怎么样我们大家看得清清楚楚,你爸尽了最大努力来爱你,把一多半的心血都花在了你身上,恩怨相抵,你至少得拿出个儿子的样子来,为什么还像对仇人一样对待他?” 赛亮依然油盐不进:“阿姨您说得轻松,有人害死你母亲,你会因为他后来的一点小恩小惠就原谅他?” “呕心沥血的付出怎么到你这儿就成小恩小惠了?你照这规格给我点小恩小惠试试?” “他一开始就对我妈没真心,因为自己条件差,找不到更好的再婚对象才找了我妈,还嫌弃她是寡妇,说她的职业就是克夫,从没把她当人看,连我外婆留给我妈的金锁片也被他抢去当掉了,为这事我妈整整三天吃不下饭,差一点就哭瞎眼睛。” 旁人真的很难想象他会对陈年往事印象这么深,那会儿他应该还是稚嫩的幼童啊。 珍珠暗暗想星座这玩意儿还真有科学性,天蝎座就是这么记仇。 慧欣不懂星座,觉得赛亮报复心太重,试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那阵你爸是混账,但他不是已经忏悔了吗?把对你妈的愧疚都转化成了对你的补偿,你舅舅那会儿也没逼他偿命啊,他死了谁养活你和你大哥?他多辛苦这三十几年,遭了多少罪,一点不比当初死了强。” “那也比我妈强啊,我妈又有什么错,凭什么短命早死?逼死老婆的坏蛋都能健健康康活到老,还混了个儿孙满堂,可见报应这种事都是假的!” 就算是气话也太没情义了。多喜预感他还有很多比刀子还厉害的话,真想捂住自己的耳朵,秀明正要破口大骂,慧欣的右掌已摔上了赛亮的左脸。 她可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从没跟谁红过眼,此时居然出手打了别人家的孩子。 熟悉她的人都惊呆了,美帆跟她不熟,觉得这老太太好不凶蛮,惊呼:“阿姨,您怎么能打人呢?” 她不敢采取行动,慧欣便不理会,盯着赛亮,目光森严。 “如今是法治社会,你是律师可以上法院告我,但要搁在古代,你这号的早被送去官府,让官老爷打板子了。我们现代人要讲法律,可祖先的传统道德也不能丢,百善孝为先,你爸对不起你妈,没对不起你,你对他不好就是忘恩负义!” 赛亮经过仔细计算,得出离场是最佳方案,刚一抬腿就被慧欣拽住。 “你给我站住!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在法庭上法官没喊退庭你也敢走?” 凭力气她拦不住他,全靠道理做路障。 赛亮认为她的道理完全说不通,挖苦:“阿姨,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一直以为您是明事理的人,怎么跑到别人家里来当法官了?” 慧欣指着依偎在多喜身侧的英勇和灿灿,神情酷似严厉的审判长。 “不明事理的人是你,我看你白活了三十多年,还不如那两个小孩子懂事!” 秀明太赞同这说法了,立马从陪审团里跳出来。 “他自己没当爹,哪知道当爹的难处,就那臭德行,有了孩子也教不好。还好意思怪弟妹不能生育,我看是你自己没积德!” 头脑简单的人做不到精准打击,大半炮火落到美帆身上,不孕是美帆最大的痛脚,被人踩得鲜血淋漓怎不悲痛? 她一哭,佳音又愧又气,责备丈夫:“他爸你怎么又扯上这个了?” 这男人真是,明知自个儿嘴笨干嘛还争着说话。 秀明瞪一眼妻子:“我说错了吗?” 桀骜不驯的样子促使慧欣调转枪口。 “老大你也不对,你,还有贵和,你俩刚才说的那是什么话?明面上教训小亮,结果口口声声都在怨你爸偏心,是不是趁机找你爸兴师问罪啊?” 秀明已发觉刚才言语不当,这么快就遭清算,他好似进网的鱼虾慌了手脚,红着脸犟嘴:“我们也没乱说啊。” 他是赛家老大,是多喜的门面,慧欣对他的批评更像教育,火、药味少了很多。 “你爸对你的付出是不如小亮,但也不是什么都没有,他不是把公司交给你了吗?让你能有个安身立命的行当,你现在娶了这么好的老婆,儿女双全,有宽敞房子住,还不够幸福吗?” 佳音赶忙为丈夫善后:“阿姨,我们过得挺好挺知足,珍珠他爸不会说话,您别误会他。” 慧欣笑着应付这个聪明的媳妇:“你别替他擦屁股了,他就是对你公公有不满,平时积在心里不敢说,现在说出来反而好,免得憋成了心病。” 这话不止针对秀明,她怕旁人装傻或是听不懂,调头看向贵和:“贵和,你的心病也不轻,一块儿说出来吧。” 贵和这回是多年的积怨总爆发,余震还没过去,逞着气性冷嗤:“我有啥可说的,我在家的地位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就是个镶边的。” 他今天的表现真像川剧里的变脸让人摸不着头脑,多喜愕然地望着他,不知道以前的贵和和眼前的贵和,哪一个才是他的真儿子。 慧欣旁观者清,冷静道:“你怎么镶边了?就因为你爸让你还钱你就记恨上了?我跟你说,那事他……” 钱字是伤感情的核武器,仗打得再激烈也不能轻易动用,贵和急声打断她。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我就是气不过,都是儿子,凭什么我的待遇就那么差?是,我是没二哥有出息,也没死过妈,生下来就是个多余的。” 多喜像一脚踩进深坑,跌个发昏,又气又急问:“谁说你是多余的?” 看他难受贵和竟有些解气,于是又嚣张了几分。 “没人说,可您平时的行动已经证明了,哥哥们做的都是正经事,我做事就是荒唐、胡闹,您什么时候为我投过资?支持过我的发展啊?不仅没有,还不理解我的想法,我做什么您都看不顺眼,花自己的钱买几件衣服还得挨说。” 他说这些话经过了充分酝酿,多喜对他的怨气却没有充足准备,脑袋上斧钺相加,只好使劲用拳头敲打止痛。 慧欣愦怒了。 “贵和,你是不是也想学你二哥?你爸批评你是为你好,这几年为了你的事,他可没少操心。” 贵和关上心门,善言恶语一律挡在门外,抱紧固执不撒手。 “我谢谢您了,他那都是为了自己的面子。” 他并非无病呻吟,个中苦楚家里人看在眼里,佳音可怜他,千金心疼他,都不忍出言批驳,最先举起鞭子的是胜利,他再也忍受不了哥哥们对父亲的责难了。 “三哥你到底向着谁?怎么和谁都作对啊!慧欣阿姨您也赏他一巴掌吧,我看他也疯了。” “臭小子,欠揍是吧?” 贵和只是装腔作势,胜利却不惧恐吓地逼近,将秀明赛亮也一网打尽。 “哥哥们今天怎么了,平时的孝顺都是装出来的?我们家不是一直很和睦吗?难道都是假象?爸爸究竟做了什么让你们这么不高兴,都快七十的人了,你们就不能让着他点?” 四个儿子里只他还像个孝子。 慧欣向秀明等人叹气:“看看,看看,你们几个大的还不如小的懂事。” 贵和仍不服气:“我要像他那么受宠,我也懂事。” “你还说!” 赛亮不想再让外人在家里发号施令,快速插话:“阿姨您都看到了,我们家的问题不是外人能解决的,您一向识大体,怎么今天非要做自不量力的事呢?” 这隐然有撕破脸的架势,慧欣也已做好这方面准备,毅然迎向他的锋芒。 “合着你是怨我多管闲事?” “您对我们家的事也太热心得过了头了,我斗胆猜测一下,您是不是正和我爸处对象啊?” 律师心思缜密,善于发掘常人注意不到的细节,他公开施展职业技能,不管时间场合和当事者的立场,语不惊人死不休。 多喜慧欣都气得直打哆嗦,旁人惊疑不定却不敢参言,美帆怪赛亮把场面弄得太尴尬,小声埋怨:“老公,这种话实在太失礼了。” 赛亮仍直抒胸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您是提前到我们家行使女主人的特权,协助我爸镇压不听话的子女来了?” 他的推理还真赢得了支持者,贵和来时就在怀疑父亲搞“第五春”,还猜测对象是谁。因慧欣与父亲是老相识,又一起孤寡多年,真有情愫早配成双了,所以没疑心到她头上,听了二哥的话倒觉得自己思维太狭隘。 “日久生情”比“一见钟情”多,爱苗生长发育的速度各有不同,兴许慧欣阿姨和爸“众里寻他千百度”,到最后蓦然回首才发现“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一直好奇父亲提合住的动机,此刻情绪亢奋胆气壮,直接问慧欣:“阿姨,真有这回事吗?” 慧欣被怒气噎住了,声音都卡在喉咙里。 贵和还当是羞愧,笑道:“我爸让我们搬回来住,是不是就为了宣布你俩的婚讯啊?要真是这样哪用得着这么麻烦,您俩放心结你们的婚,我们现在就全票通过,想怎么操办您发个话,我就是去借高利贷也给您二老办得风风光光的。” 猛听珍珠一声尖叫,多喜已气倒在沙发上,家人们赶紧围上去。景怡见多喜死死按住右腹,感觉异常,又听慧欣慌急询问:“老赛,你的药呢?” 她一提药字,好几个人神经紧张。多喜不吭声,她催得更紧:“都什么时候了,快把药拿出来保住命再说!” 多喜被迫低语:“在我屋里的床头柜抽屉里。” 慧欣进屋取药,佳音已端来水杯,众人紧张地看着多喜吃药,只有景怡悄悄观察慧欣手里的药盒,只看到“尿嘧啶”三个字,他的大脑已自动补全药品全称“尿嘧啶替加氟片”。 这是治疗胃癌、肠癌、胰腺癌等癌症的常用药。 他的心陷入阴云。 佳音虽不知道公公吃的是什么药,凭直觉感应到危机,估计多喜不肯明说,迫切地想向慧欣打听,老太太跟着就揭开真相,问多喜:“你那些化验单呢?藏哪儿了?” 城门已经破了,多喜还在顽抗,苦着脸哀求:“慧欣,算了,” 慧欣已下定决心:“不能算了,你明明是好心,凭什么被他们当坏人?化验单在哪儿?你不交出来,明天我就领着他们去医院找海医生。” 孩子们的视线构成十面埋伏,多喜无路可逃,长叹一声放弃挣扎。 “在衣柜最左边的角落,夹在一本老相册里。” 慧欣不愿在别人家翻箱倒柜,吩咐佳音去取,余人都慌了神,围住多喜追问。 “爸,什么化验啊??” “爸爸您生病了?什么病啊” “爷爷您怎么了” …………… 多喜不知道该说什么,被愁苦塑造成一座石像。 景怡悄悄来到岳父的卧室,见大嫂正捧着一叠化验单,身子微微颤抖。 “大嫂。” “景怡你快来看看,这是什么?” 景怡接过化验单,那些B超和CT报告上其实已附录了文字说明——胰腺癌中晚期。 这属于他的专业范畴,看到肿瘤的大小、形状,癌细胞的扩散程度,他明白岳父已被宣判死刑,执行也为期不远。 回到客厅,十几道目光似火箭射来,景怡太熟悉这种眼神了,但还没做好准备和自己的亲人上演医院里的生死离别。 “爸,您为什么瞒着我们呢?” 佳音本来决心镇定,见了多喜却克制不住抽泣,秀明急得发疯,抓住她的肩膀摇晃。 “珍珠妈,爸得了什么病啊?你哭什么?” 千金也冲到丈夫跟前。 “爸爸怎么了?” 景怡无奈地充当绝望发报机,交出手里的化验单。 “爸得了胰腺癌,已经是中晚期了。” 癌症是病魔的最强马甲,人人闻之色变,客厅里一时间呈现末日来临前的寂静。 过了十几秒,贵和逃避现实似的问了句:“是不是搞错了?” 慧欣说:“你能有景怡内行吗?你爸先后去两家医院做了三次复查,结果都一样。” 一语惊醒梦中人,千金先崩溃了,哭着扑到父亲膝前,双手抓住他的袖子。 “爸爸,爸爸您为什么不早说啊!” 多喜惨伤难言,慧欣替他解释:“你爸怕你们担心,医生说他这病真要治也就一年左右,保守治疗兴许能拖大半年,他说做了化疗人就废了,不想拖累你们,我劝过他好多回,可他非要瞒着你们。” 佳音连日来的猜想得以证实,怨自己发现得太晚,秀明曾听她提起过这事,当时还说她多心,这会儿也懊悔不迭,又怪父亲不该隐瞒,以致众人如此被动。 “爸,您这是何苦啊!” 只有赛亮还在坚持怀疑精神,问慧欣:“阿姨,你们不会为了吓唬我们,故意造假骗人吧?” 他的经验让他产生这种侥幸,由此引发众怒。 慧欣怒问:“这种假造得出来吗?” “我见过很多文件造假的案例,阿姨,这可是违法的。” 旁人哪晓得他心中所想,只当他没良心,反应最强烈的是胜利,少年天崩地裂地咆哮:“二哥你还是人吗?爸爸都生病了你还怀疑他!姐姐说的没错,你就是个畜生!” 他不是个爱发火的人,但发起火来真不是人,红脸赤睛地扑上来,要把赛亮撕成碎片。美帆抓住他的外套,拉链刺啦滑开了,衣领被扯到肩膀以下,她长长的美甲也断了三根,幸亏胶水不是很牢固,否则手指也得折断。 她一点没感觉到疼,只有怕和急:“胜利,你别激动,你二哥只是怀疑。” “自己的爸爸都要死了,他还在怀疑,做律师的都这么冷酷无情吗?回头他要是得了癌症,我也说他是骗人的!” “你怎么能这样咒你二哥?” “我没有这样的二哥!” 贵和也不知如何应付小弟的暴怒,硬碰硬地喝止:“小子你安静点,别大吼大叫!” 胜利这时就是见了血的鲨鱼,调头撕咬他:“还有你,你也是!我没有你们这种大逆不道的哥哥,你们别在这儿气爸爸了,都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他脑子里只剩下父亲了,这个世界上最疼爱他的人也是他唯一的依靠,他无法承受他不久于人世的坏消息,也无法面对失去他以后的未来。 多喜明明白白看到小儿子的恐惧,连忙大声呼唤他:“胜利!别跟你哥哥们吵,过来。” 他向他招手,那动作重复了十七年,仿佛妈妈的摇篮曲能安定孩子的心神。 胜利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一如当年那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所有人都难过得低下头,眼泪滴滴答答坠落,时间回到了雨季。 慧欣觉得事情还不能告一段落,上前拍抚胜利背心。 “胜利,你领着珍珠小勇和灿灿陪你爸回屋休息去,其余人都跟我出来。” 现在她有着无法抗拒的威严,人们像做错事的孩子尾随在她身后,来到院子里,她又心念一动,让佳音回屋去把多喜的手机拿来。 秀明有点怨她,抢先说:“阿姨,爸病了多久了,您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 慧欣也憋着怨气:“是你爸非要我瞒着你们。” “爸真是的,多大年纪了还这么不懂事,真想把人急死。” “他不懂事?你爸就是懂得太多,操心太重,才把自个儿逼到这份上。你以为他叫你们回来住是为了自己啊?还不是为了你们,为了这个家!” “我们不都过得挺好吗?哪里值得他操心了?” “过得挺好?那刚才是哪些人在屋里吵架?一个个像开公审大会似的批、斗你爸。胜利说得太对了,你们家的和睦都是假象!” 在场每个人都是现行犯,再发不出一句狡辩。 慧欣盯着秀明说:“你爸早知道小亮和其他人关系不好,也知道你和贵和埋怨他偏心。你们怨他他不担心,就怕你们兄弟失和,等他死了这个家都散了,你们摸着心坎说,现在是不是看在你爸份上彼此间才勉强来往?” 又看向赛亮:“小亮你看不起兄弟妹妹们,根本不想回这个家,今后秀明他们要是遇上困难你肯帮忙吗?不说别的,胜利才17岁,在他独立以前需要花钱的地方还很多,你大哥家里负担重,贵和也不容易,只有你有能力帮衬他,让你抚养胜利你愿意吗?” 赛亮有些了然,怪父亲心思埋太深,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 “爸又不问我,怎么知道我愿不愿意。” 慧欣抢白:“就冲你这个生分的态度他敢放这个心?到时又像陈家人马家人那样,为了钱兄弟姊妹间反目成仇,他能不怕吗?” 赛亮被抓了满满一手把柄,终于识相闭嘴。 千金委委屈屈呜咽:“爸爸不相信哥哥们,也该相信我啊,我可以养活胜利啊。” 慧欣堵心地望着她:“你也是你爸的一块心病,千金,不是阿姨说你,你都三十的人了,还活得像个小孩子。如今的社会女人也得自强自立,景怡就是再宠你,你也不能放弃独立精神,要积极向上拼搏,别把自个儿活成金丝雀。” 她今天抱着得罪人的心入场,不使银针巧剑,一律大刀阔斧,景怡要护驾也被她截了胡 “景怡你别多心,你岳父和我都没针对你,我们就是担心千金。千金,阿姨是看着你长大的,从没害过你,现在说话直接点你别觉得我在骂你,你现在的状态是配不上景怡的,这不光是我个人的看法,其他人包括你爸爸和你的哥哥嫂嫂们都这么认为。夫妻间要相互扶持,不能老是一方靠着另一方。你爸让你回家就是想培养你独立生存的能力,这样他死了以后才能闭眼。这不光是为你,也是为了你丈夫和儿子。” 小两口欲辩解,佳音拿来手机,慧欣接过来向他们展示:“你们知道你爸为什么一直不肯换掉这个老手机?现在我给你们看原因。” 她打开短信箱,当着他们一条一条翻看,众人的惊讶像海面的浪花,随着短信数量增加越来越密集,到后来汇聚成汹涌的浪涛,卷走所有表情。 多喜保留着十几年来家人发给他的所有短信。 “看看吧,这十几年你们给你爸发的短信他都留着,瞧瞧你们平时都对他说过哪些话。” 秀明没找到自己的,他认为与父亲一起居住,不用短信问候,有事都打电话,从没发过短信。 佳音的内容基本是:“爸您几点回来吃饭”、“爸帮我带两斤猪肉”、“爸帮我买一条青鱼之类的日常琐事”。 赛亮的数量最少,寥寥数条全是“想买XX借我多少多少钱”,被询问原因时则回复“你别管”,得到转账通知后回复“嗯”。 贵和也不多,被多喜询问近况,只会回复“忙”、“嗯”、“知道了”。 千金的最多,大部分是“爸爸我想您了”、“爸爸过来陪我玩”之类撒娇的话。 景怡和美帆逢年过节会发问候祝词,景怡的措辞很客套,美帆更省事,直接套用短信模板,改个称呼了事。 这么一对比,几家惭愧几家悲,但底色都是感动,真没想到父亲会重视儿女到精心收集他们的只言片语。 慧欣神情肃穆地观察众人,所有心虚都无所遁形。 “胜利和孩子们没手机就算了,其余人,你们认认真真对你爸说过一句暖心的话吗?我相信千金是有的,佳音也是有的,秀明也许有,你们两个肯定没有。” 她的视线紧紧咬住赛亮和贵和,赛亮已是条放弃抵抗的死鱼,贵和还在嘴硬蹦跶。 “爸又不在乎我,说了他也不稀罕。” “你爸不在乎你会隔三差五大老远跑去城里看你?会求着淑贞帮你找对象?会为了你那个高额房贷焦心?他有病啊?” 慧欣发现自己口误,随即纠正:“是,他是有病,他病了还在担心你。” 贵和依然想不通:“那他为什么逼我还钱?二哥的车比我的房子还重要?” 话题不可避免地回到钱上,他归根究底还是个庸俗的人 赛亮不肯背这口黑锅,立刻辩白:“我是找爸借过钱,当时只想暂时周转,他说没现金,我就没借,爸只是拿我当借口而已。” 他仍在质疑父亲的人品。 慧欣问贵和:“你爸亲口跟你说他要借钱给小亮买车才让你还钱的?” 贵和撇开脸:“他什么都没说,我猜的。” 赛亮一惊:“那你怎么知道我找爸借过钱?” 一个疑案诞生,必然牵扯到第三方,珍珠忽然怯生生从门边溜出来,她躲在暗处偷听许久,眼看三叔露了口风,长辈们定要追查到底,与其等待抓捕,不如坦白从宽。 “对不起二叔,那天我偷看了爷爷的手机,看见您发短信找他借钱买车,后来跟三叔聊天就忍不住说了。” 佳音心窝里灌满辣椒油,后悔当年没多忍忍,等到吉时再生这个女儿,冲上去揪住她的头发打了两下。 “谁让你多嘴!你这丫头好的不学,学人家搬是弄非,真该打!” 这次秀明没好意思阻拦,无言地抓住妻子手腕,尽量控制惩罚力度。 贵和发现此事原来是他的被害妄想症作祟,不禁愧悔难当,回顾方才犯的浑,只觉无地自容。 他有了悔意,慧欣也不说重话了,恢复往常好阿姨的和蔼。 “算啦,误会解开就行了。贵和,你爸不是真心让你还钱,他一是想让你回来住,帮你调整生活习惯,尽快找到结婚对象。二是想让你换房子,你那房子那么小,月供那么高,每个月三万多块,这是多吓人的数目啊,他担心你迟早会被这笔贷款压垮。你以为他不想帮你还房贷吗?盖完这个房子以后他实在没有多余的钱了,而且你那房子根本不实用,卖掉到郊区买个大点的,还不用缴什么贷款,舒舒服服,轻轻松松哪点不好?你不理解他的用意,老觉得他在坑你。那小指头就不是指头了?他再偏心,也把你摆在他前面,临死前就盼着你能过得好。” 千金抽抽噎噎哭个不停,听了这话哭出声来。 “爸爸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父亲没让她受过委屈,可是她有什么办法让父亲不受委屈呢? 爸爸已经活不久了啊。 慧欣打量这群熟悉的孩子们,知道他们的悲恸茫然都不带雕饰,他们是多喜的挚爱,也都对多喜怀着难以割舍的情感。她希望在最后的时光里,这相爱的双方能够相互陪伴。 “老赛真的比很多父亲都称职了,这辈子自己没享什么福,尽在为儿女操心,他的做法不能说都正确,可对你们的感情是任何人都比不了的。你们生活不如意,夫妻不和睦,兄弟闹矛盾,他看在眼里,心里就跟火烧似的,这才拼命想帮你们查缺补漏,最终想出合住这个法子。这确实会给你们造成不便,或许效果也达不到他的期许,但做为他人生中最后一个愿望,我希望你们能替他实现,只当是对他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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