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和今天心态欠佳,变色龙技能发挥失常,回到家脸青面黑的,活像长满青苔的废弃石像,头顶笼着晦气,冲淡了家人欢聚一堂的喜庆。 老年人最忌讳这个,不一会儿招致多喜数落。 “你这副表情是回来给我奔丧的?干脆披麻戴孝得了!” 贵和干笑赔罪,将脸当做搓衣板揉搓:“最近工作太累,精神不大好。” 千金是在座最关心他的,见他犯愁自己也不乐。 “多擦点防晒霜吧,看你都被电脑辐射折腾成什么样了。” 经她提醒,众人发现贵和当真面如焦土,纷纷担心起来。 贵和趁机婉转地透露烦恼,问秀明:“大哥,咱们家的施工队还招人吗?我想去混几个月。” 这下家人的眼珠都对准他。 秀明惊疑:“你脑子坏了?不是在莱顿干得好好的?你们公司可是知名的上市企业,干嘛放着东海龙宫不呆,跑回来做井底之蛙。” 贵和自嘲:“我在东海龙宫只是只任人欺凌的小虾米,还不如回家做青蛙王子呢。” 多喜质问:“你跟领导闹矛盾了?” 贵和将笑不笑的,额头浮现倒霉二字。 “上次我在回来的路上撞到一个女人,跟她吵了一架。” “然后呢?” “没成想她是我们所新来的所长。这不就跟我杠上了吗。” 众人都觉得他这个霉倒得有点大,心里被震得咯噔一响。 景怡会抓关键,忙问:“你们那所长多大年纪?” “不清楚,瞧着三十来岁,没准已经四毛多了。” 千金和丈夫的思维角度差不多,接着问:“结婚了吗?有没有小孩?” “单身,不知道生没生过孩子。” 莱顿的人事部有一点好,注意保护个人隐私,员工简历会过滤一遍再对外开放,高级主管的年龄、住址都属于隐私范畴。郝质华是从北京跳槽过来的,刚到公司不久,赵国强这个八卦先锋也还没摸清她的底细。 胜利惊呼:“三哥你完了,遇上个齐天大圣,七十二变整你没商量。” 珍珠料到他要如何凭空断言,扭头叫他闭嘴,秀明却好奇:“为什么说她是齐天大圣?” 胜利兴冲冲说明:“现在通常把超过三十五岁还没结婚的超级剩女称作齐天大剩,这种女人由于长年独身,性格比较扭曲,很难相处的。整起人来也是花样百出,至少有七十二种手段呢。” 该说法与贵和的遭遇不谋而合,他立马给予肯定。 “没错,你说得太形象了,她真是一天一个花样变着方的整我。我做的方案看一次否一次,否一次改十次,害我整整一周没睡过一个安生觉。好容易到家躺下,电话又来了,说方案没过,叫我回去继续改。饭也不许我好好吃,饿了半天出去吃碗面,筷子还没拿稳又来催,气得我好几次想把手机掰成两瓣,塞到那女人的嘴里去。” 秀明不无同情地劝解:“建筑行业不都这样,改图纸是家常便饭,不是有句行话吗?死了都要改。” “单是改也就算了,她还老贬低我,我做的东西在她眼里就是一坨屎,要求那么高直接去请贝律铭啊,她能请得动我情愿做她孙子。” 多喜看不惯他的戾气,严厉呵斥:“闭嘴,孩子们都在,少在这儿出口成脏!” 贵和装起可怜,头低得像根生长不良的豆芽,揉着胸口抱怨:“我只是发泄一下,不然心脏都快炸开了,哎哟,一提起来就难受。” 说着往沙发扶手上靠,有气无力地央求佳音:“大嫂,给我拿瓶藿香正气液吧,要不来点仁丹也行。” 佳音忙起身去找药,胜利总被贵和戏弄,乐见他的狼狈相,悄悄向珍珠耳语:“三哥最爱捉弄人,这下遇上克星了。” 也不想想贵和是侄女最大的经济援助者,胳膊上立刻留下一个指甲印,还憋着不敢叫出声。 多喜认为贵和纯属咎由自取,已经现出金刚脸。 “这都是你自找的,我给你取名叫贵和就是让你以和为贵,可你老是管不住那张臭嘴,得罪了领导,人家怎么不给你小鞋穿?” “爸,我都这么惨了,您能不能不说风凉话?” 贵和微弱挣扎,得不到支援,还被大哥狠踩。 “爸说得没错,我看你变成哑巴,人生或许会顺利一点。” 景怡是理中客,在岳父家只充当建设者,不搞抨击批判那一套,冲开岳父和大舅子的火力,向贵和提出友善建议:“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冤家宜解不宜结,我看你还是好好跟你们所长道个歉,请求原谅比较好。” 贵和不知好歹地嘴硬:“不行,士可杀不可辱,我宁愿辞职也不能屈服于她的淫威。” 当即被父亲喝止:“你别意气用事,你们公司那么好,出去容易进去难,不能说辞就辞。” “怕什么,我先用半年时间休养生息,等考到一级建造师证,多得是大公司要我。” “你每月三万多房贷,不上班哪儿来的钱还?” “最近朋友找我接私活,成了能解决大半年的房贷。” “那你吃什么用什么?打算喝西北风度日?” “您不是要我搬回来吗?那就赏我一口饭吃呗。” 多喜不想变成他任性的后台,气恼拒绝:“这么大的人还想啃老,我坚决不同意!” 贵和本是开玩笑,见他这么绝情更觉心寒,冲家人们讪笑:“看看,爸对我多小气,谁都能回来白吃白住,就我不行。千金,我们要不是双胞胎,我真以为我是垃圾桶里捡来的。” 千金也觉得父亲对三哥太严酷,急忙居中调停。 “你别胡说啊,爸爸是担心你的前途。爸爸,贵和确实挺可怜的,您就别说他了,他要是辞职了,我来养他。” 她难得懂事一回,却被侄女抓住把柄,酸溜溜讽刺:“姑姑又不能挣钱,还不是花姑父的。” 千金真恨大哥不晚一年要孩子,生出个属兔的丫头,专跟她这属龙的姑妈作对,怒叱道:“你姑父的就是我的,不信你问问他。” 维护妻子的尊严是景怡的使命感之一,马上笑着点头:“没错,我的一切都是她的,她可以任意支配,我完全没意见。” 他就是有本事在任意场合不失时机的秀恩爱,本意是放糖,其实往一些人心里灌了酸醋。 多喜在这片刻空隙里来了番深思熟虑,对贵和说:“让你白吃白住可以,但不许辞职,你是个男人,别老想着依靠别人,做人总会遇到坡坡坎坎,不能动不动撒手不干。我要是像你这么没出息,哪会有你们几个。” 晃眼看看窗外,玻璃已完全成为反光镜,外面的景物都融进墨汁里。 七点半了,家里还少个人报到。 他问秀明:“天都黑了,你二弟怎么还不来?” 佳音正好回来,递药给贵和,顺便答话。 “说是开会,要晚一点,美帆出去接他了,可能快到了吧。” 多喜这才注意到美帆消失好一阵了,大概一直在外面等丈夫,她对儿子一往情深,比王宝钏还痴情,纵然再娇贵些,自家也不能亏待了她。 美帆在停车场等了足足四十分钟,地面上的银灰越积越厚,像洒了一层霜,泛着幽幽的寒气。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她还没登高呢,只是站在平地就已经“冷清清,一片埋愁地”了。 赛亮总算来了,见伊人期期艾艾等待,没表现出一丝怜惜与愧疚。 美帆内心更如残月凄凉,含怨质问:“不是叫你早点来?因为你,我都难堪死了!” 大嫂和小姑子都与丈夫出双入对,只她一人孤零零的,好似飘零的柳絮,嫁与东风春不管。 诗人没法和数学家谈恋爱,一个满脑子月光蝴蝶和星子,一个只知道一二三十五六七。 赛亮的大脑结构和数学家差不多,处理不了妻子过剩的情感,索性不理她,沉默又被当成了无情。 “你的操守都是留给外人的,对我不仅冷酷傲慢,连基本的时间观念都不遵守,亏我还一再迁就,到头来只会越来越无助。” 她随时都在无助,赛亮早已爱莫能助,烦恼道:“你别动不动像苍蝇嗡嗡乱叫,有怨气的人不止你一个。” 说完躲苍蝇似的快步走开了,美帆瞠目结舌,美丽的眼睛里坠入流星,又一次认真思考,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下去。 晚饭出奇丰盛,规格赶超年夜饭,但大伙儿知道饭后的表决会才是正餐,不少人因此食欲欠佳,一桌菜剩了一大半,还要违心地说自己吃得很好。 景怡怕佳音泄气,会议开始前再度感谢她。 “做了那么多好吃的菜,大嫂辛苦了。” 佳音笑道:“不是我一个人做的,美帆也出了不少力。” 他连忙向美帆致敬:“二嫂也辛苦了。” 男人绅士,女人也得淑女,何况美帆本就是淑女,闻言优雅地点头微笑:“不用客气。” 千金嫌她做作,恣意挤兑:“难得帮大嫂干点活儿,是不用客气。” 因此招惹上她的天魔星。 “姑姑可什么都没干呢,饭也是灿灿帮您添的。” “我使唤自己的儿子你也有意见?” “没意见,就羡慕您命好。” “大哥你真该好好管管她了。” 秀明怎会认为自己的女儿有错?明明是娇蛮的妹妹当着他的面耍横,他得护犊子。 “你别找茬,安安静静听爸讲话。爸,您说吧,我们都听着呢。” 多喜早盼着这一刻,开门见山道:“盐多不咸,话多不甜,该说的我都说过了,现在举手表决,赞成合住的人举手。” 他第一个举,秀明佳音紧随其后,胜利稍慢半拍,但举了双手,小一辈自不必说。景怡千金也在交换眼神后慢慢举手,贵和内心摇摆不定,见二哥夫妇纹风不动,也以静制动。 胜利立刻问他:“三哥,爸爸都同意你回来白吃白住了,你怎么又改主意了?” 贵和怀疑小弟今天吃了豹子胆,怎么就跟他杠上了呢,两眼一下子瞪成二筒。 “你少多嘴!” 小鬼不吭声,阎罗王却出面了。 “你为什么不举手?” 贵和躲避父亲凌厉的注视,大着胆子说:“爸,时代不同了,我就没见过哪家父母逼着孩子回家跟他们住的,如果我和哥哥们都在外地工作,您也逼我们辞职回来跟您一块儿过?” “你们真在外地就算了,明明都在一个城市,交通又便捷,让你们回来住的理由我也说得一清二楚,你为什么还不愿意?” “您让我们合住的理由也太牵强了,起码对我是这样,怕我不结婚,那我搬回来以后生活更忙碌,不是更没时间谈恋爱了?” “我已经跟淑贞说好了,她会帮你找对象。” “求您别提淑珍阿姨了,您一提她我整个头皮都发麻,前几次给我介绍的对象没一个顺眼的,事后还骂我挑剔,白受了一肚子冤枉气。” “你本来就挑剔,又不是王孙公子凭什么那么多要求?你以为那些姑娘就看得上你?我这个当爹的都嫌你碍眼,更别说人家。” “嫌我碍眼干嘛还叫我回来?” “你就是不想结婚也得回来和我们一块儿住,这样才能增进与家人的感情。” 多喜这话也是对其他人说的,贵和却不上道,觍着脸拆他的台。 “不用增进了,我和家里每个人都相亲相爱,不是有那种说法吗?“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就是不回来,也永远与大家心连心。” “几个月回来一次都嫌麻烦的人,会有亲情观?这件事你没有反对的权利!” “您自己要搞民主投票,现在又剥夺我的选择权,只有单项选择的民主等于专、制。” “我就对你专、制了怎么样?从现在起不许出声,不然我就在你嘴上贴封条!” 多喜不得已采取强硬,打压贵和后扭头盯住赛亮。 “你又为什么不表态?” 赛亮像同他势均力敌似的,一点不露怯。 “我已经表态了,您仔细瞧瞧,我和美帆都没举手。” “你们不想搬回来?” “是。” 他太有恃无恐了,俨然化外之民,不受礼教管辖。 家里哪能搞一国两制啊,他是高贵的特别行政区,那其他人岂不低了一等?千金这个“发达直辖市”第一个不答应,高声斥责道:“二哥什么意思,连我老公都举手了,你凭什么不同意?” 赛亮懒得看她:“那是金师兄个人的意见,我们家不是墙头草,你又凭什么要求我们跟着你们家的风向转?” 他和景怡是F大的校友,比景怡低了几届,一直称呼他金师兄。 千金更怒:“凭你是爸爸的亲儿子,这个家的老二!真是奇了怪了,我老公是爸爸的女婿,女婿顶多算半子,他姓金,你才姓赛,该你尽的孝道休想推给别人!” 赛亮是律师,抓她的漏洞轻而易举。 “你是爸的掌上明珠,受的宠爱最多,让你多承担一分做子女的义务你就心理不平衡,这也是自私的表现。” “我自私?你才自私呢!你买房子时爸爸帮你添补了四十万,我出嫁时可没带走家里一分钱!” 景怡觉得这话有损岳父颜面,忙说:“爸爸给过她二十万嫁妆,我们觉得没必要,所以退回去了。” 丈夫替她摆出高姿态,千金腰杆又硬了三分,居高临下嘲讽赛亮。 “听到了吧?我从没想过占爸爸便宜,出嫁后还一直大把大把往娘家花钱,你问问大嫂,我们哪次回来不是大包小包带东西,虫草、燕窝、人参、鹿茸,龙虾、螃蟹、海参、鲍鱼,哪样不是成堆成箱的送,连你们也没少沾光。” 美帆与老公休戚与共,怎受得这侮辱,即刻反击:“千金,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也从没空手回来过啊,每次都准备了礼物,当然档次是比你们送的低一等,因为我们是工薪阶层,比不得你们阔气。可我们花的是自己辛苦挣来的钱,不像某些人,拿着婆家的钱充大方,还花得心安理得,真可笑。” 她要吸引火力,千金自然不会客气。 “你还不是不上班,尽花我二哥的钱!” “你搞错了吧,我直到前年还在剧团演出,我父母又在上海给我留了好几间店面,每个月的租金就足够我日常开销了,而且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有差不多三分之二的钱是我父母支助的,单凭这点,你就没资格教训我。” 景怡怕妻子腹背受敌,忙安抚二嫂。 “对对对,二嫂出身梨园世家,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怎么会靠老公呢。二嫂,千金说话有口无心,你大人有大量,别往心里去。” 千金不理解他的苦心,反而加大打击力度:“你干嘛低声下气的,她算哪门子大家闺秀,放在旧社会全家都是跑江湖的戏子。” 把个美帆气得心窝疼,摇摇晃晃,仿佛风中的芦苇草。 佳音一边扶住弟妹一边劝阻千金:“千金别说了,孩子们还在呢。” 秀明见父亲气得吹胡子瞪眼,不能纵容他们再漫天掐架,镇压反动派须各个击破,他先挑最弱的下手,指着贵和发令:“老三你先表态,答应爸回来住。” 贵和不满他拿自己堵抢眼,负气地撇过头去。 “我一说话就会被爸封口,大哥以后想和哑巴过日子?” “你!” 多喜眼看家里硝烟四起,再坐不住了,轰然起身叫停众人,走到赛亮跟前严肃诘问:“你到底想干什么?不打算做我儿子了?” 赛亮依然报以冷漠。 “我没说过这种话。” “我看你就是这个意思,自以为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瞧不上家里人,还说要跟你妹妹断绝关系,是不是想六亲不认?” 赛亮鹰一般瞥一眼妹妹,逼得她心虚扭头。 “爸,我也从没说过要跟千金断绝关系。” 多喜骂他狡辩:“上周末晚上你跟你妹妹打电话时说的,别不认账!” 美帆吃惊:“爸,这话是千金告诉您的?” “没错,她哥哥说了混账话,她当然应该告诉我。” 六月飞雪,美帆能不喊冤?推开佳音向千金靠近两步,痛心疾首质问:“千金,你怎么能睁眼说瞎话呢?你二哥什么时候说过那种话?” 一个漂亮的转身面向多喜:“爸,您错怪赛亮了,当时我也在场,是千金打电话来骂他,大吼大叫说话别提多难听,声音大得都从手机里漏出来了,我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断绝关系这个词也是从她嘴里冒出来的。赛亮一直忍着没跟她吵,因为太窝火了,事后还冲我这个无辜者发脾气,这些话千真万确,我可以对天发誓。” 那身姿语态比窦娥还教人动容,珍珠义愤不已,冒着被母亲责打的风险指责千金。 “姑姑习惯歪曲事实,我也被她倒打一耙很多回了。” 千金无言辩解,窘迫地缩到景怡身后,场面陷入僵局。 多喜见错怪了赛亮,又不忍追究女儿,就想把这页翻过去,语气稍缓道:“这件事先不提了,只说合住的事,你们必须搬回来。” 可是赛亮半点不让步,态度还更加激进。 “我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合住对谁都没好处,我的耐性也耗尽了,求您别再强人所难。” 他明火执仗搞分裂,非要点着父亲的炸、药包。多喜急中生乱,忍不住上前抽他一下,脆响后手掌仍悬在半空,神情看上去比挨打者还难受。 贵和等人像看到动物饲养员猎杀熊猫,都怀疑这一幕是幻觉,只听美帆哭丧道:“爸,您不能使用暴力啊。” 她上去拦阻,被多喜粗暴推开,他想既然已经起了头,索性做一回坏人,恶狠狠逼问赛亮。 “这个家是地狱吗?回家就是上刀山下火海?这么不忤逆不孝,你的良心都叫狗叼走了!” 赛亮跟冰块没两样,冰块也没他冷。 “您的恩惠我会设法报答,但合住绝对不行,您别抱幻想了,再逼我,我连这个家都不敢回了。” “不回就不回,我只当没生你这不孝子!你们都听到了,这小子刚才说什么!我们谁欠了他的钱没还么?那么不想见我们,干脆断绝关系吧!我把你养到这么大,为你付出那么多心血,你竟然这样回报我!” 秀明不发挥长子的作用不行了,先劝父亲消气,再训斥二弟:“老二!你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跟爸说话,快道歉!” 赛亮把他连人带声音都屏蔽掉,只跟父亲针锋相对。 “您说得对,我是不配做您儿子,我不像您那么自私霸道,只顾自己感受,从不为他人着想。” 胜利听了憋不住,急道:“二哥疯了,爸爸都气成这样了您还顶嘴。” 千金打断他:“你让他说,我倒要看看他那张狗嘴里能吐出多大的象牙!二哥你说呀,爸怎么不为你着想了?他差点连心都掏给你了,还满足不了你的胃口?我看你不止是白眼狼,还是白眼狼里的白内障!” 她的气焰刚刚下去,又被赛亮引燃,真不想认这个冷血鬼做哥哥了,狼心狗肺还是肉做的,他的心是茅坑里浸过一百年的石头,又臭又硬! 景怡不愿和岳父家深交,就为躲这些兵灾,躲不过只好劝妻子:“你冷静点,爸还没发火,你怎么就急了。” “我就是受不了有人欺负我爸爸,谁都不行!二哥,你本来就不配做爸爸的儿子,爸爸那么善良热心,怎么会生出你这种冷心冷肺的畜生?我看你的劣等基因都是从你妈那边带过来的,根本不像我们家的人。” “别说了!” 多喜比女婿还急,又不能表现得跟女婿一样急赤白脸,低声喝止:“千金不许这样说你二妈。” “我就说了,怎么样?” 千金连他的话也不听了,继续攻击赛亮的母亲,还专捡难听的说。赛亮斗牛似的冲向她,被人墙拦阻,景怡耳根子都急红了,抓住他不住求情,赛亮狠狠推搡他,指着千金叫嚣:“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妈,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吼声犹如飞箭射中多喜软肋,他预感儿子的自制力即将溃堤。 洪灾近在眼前,怒火顿时消退,他上前拉住赛亮:“小亮,我们出去说。” “为什么要出去?还想隐瞒你的罪行吗?这三十多年你为了堵住我的嘴,威逼利诱什么法子都使尽了,成功把这些人蒙在鼓里,至今还让我妈受委屈!” 多喜成了淋水的哑炮,失去主张,秀明也觉察危机,忙助父亲一臂之力。 “老二你是不是吃错药了,快跟我出去!” 他被赛亮一掌推开,发现这小子已摆出拼命的架势,看样子不来个三刀六眼不罢休。 千金是头没见识的黔驴,老虎已龇牙咧嘴,她还不停伸蹄子。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还是律师呢,说了半天都没重点,也不知是怎么打赢官司的。” 旁人越劝她越来劲。 “二妈不是自己不小心跌进河里淹死的吗?难不成有人推她下去的?” 她终于把二哥心中的魔鬼招出来,赛亮露出了诡异的狞笑。 “问得好,她的确是自己跳进河里的,但那是有人逼她的,那个人就是我们善良热心的爸爸!” 在场的人懵了一半,贵和没想到二哥会打出这张夺命底牌,难道真想把普通的家庭矛盾升级为血海深仇? 秀明揪住赛亮,像抓一头失控的野狗。 “你小子是真疯了,珍珠快去拿胶布来,你二叔得了狂犬病,开始乱咬人了。” 美帆以为他要打人,奋不顾身保护丈夫,抱住秀明的胳膊,像与狗熊拔河的小猫。 “大哥,你太过分了,不能仗着我们人少就这么欺负人啊!” 赛亮明白秀明外强中干,其实惶恐得不得了,干脆连他一块儿问罪。 “大哥你明明知道真相,还睁眼说瞎话,大妈去世时你还没断奶,是我妈把你养大的,你对她就没有一点感情吗?怎么忍心让她蒙冤受屈。” “这人疯了,疯了!珍珠妈你快带孩子们走,弟妹老金,你们也出去!” “你怕家丑外扬吗?既然要在一起生活,不知根知底怎么行?灿灿小勇你们都过来,还有珍珠,来听我给你们讲故事,听完你们才能了解你们的爷爷外公是什么样的人。” 孩子们茫然失措,不知是去走留,佳音还没失掉主心骨,二弟的矛头对准公公,只要公公离场就能釜底抽薪。 她扶住多喜:“爸,您进屋去吧,我们会劝二弟的。” 多喜却迈不动步子,他怕被清算旧账,可离场等于畏罪潜逃,他背了三十多年良心债,实在背不动了。 赛亮已丧失理智,断然挥下屠刀。 “爸,您恐怕忘了吧,忘了当初在我妈怀孕时染上酒瘾,忘了每天喝醉后怎么打老婆,我还在我妈肚子里就天天挨您的打,我妈经常被您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可不管怎么疼都拼命护住肚子,否则我有九条命也被您结果了。 这些是我从舅舅那里听来的,胎里挨的打我不记得,但记事后那些毒打全部印象深刻。您拿皮带抽拿酒瓶砸抬掌劈伸腿踹,经常打得我满地乱爬,哭爹喊娘求饶都不管用,非得等您打累才罢手。您不打大哥,专打我和我妈,就因为算命的说我妈克夫,说我克父,您做生意亏本,打牌输钱,被人坑了骗了,统统把账算到我们母子头上,对我们比对仇人还狠。 我妈先是求,哭、跪、磕头,什么都做过,不见效只好拼命忍,您骂她她不出声,打她她只护着我,哪怕自己被打得遍体鳞伤。每天夜里您打完骂完呼呼大睡后,她都抱着我哭,哭到我在她怀里睡着,她又把眼泪往肚子里咽。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您一点点把她逼上绝路。 她死的当天,您为一点小事操起烟灰缸砸她额角,她是缠着纱布滴着血为我们做完最后一顿饭的。那天晚上她抱着我说,亮亮,妈妈要是不在了,你要听爸爸哥哥的话,妈妈去庙里求过菩萨,他会长长久久保佑你。我那时只有五岁,心里也怕,睡觉时死命拽着她的衣角,半夜醒来衣服还在,床却空了。您知道她在什么地方,现在我不说,您自己告诉嫂子她们,告诉她们我妈去了哪儿!” 石破天惊的消息震惊全场,小辈们自然不知情,千金也是头一回听说。 他们由此省悟赛亮为什么会和多喜扦格难通。 兄弟里秀明是亲历者,贵和早年曾道听途说。其余景怡是赛家旧邻,佳音久居长乐镇,也都了解一些内情,知道这是赛家尘封的隐秘,装聋作哑不去碰触,怎料今天被赛亮亲手捅破了。 秀明很同情赛亮,但不能容忍他败坏父亲的形象,责骂:“小亮,这事都过去三十多年了,爸也很难过,这些年不停忏悔,不然也不会对你那么好!” 赛亮不接受他的看法。 “他对我再好能换回我妈的命吗?我一看到他就想起我妈脸上盖着纸钱躺在长凳子上的情景,到现在还常常做噩梦!” “人死不能复生,你就不能想开点?” “她不是你亲妈,你当然想得开!” “那你想怎样?让爸为二妈偿命吗?家里不止你一个人没有妈,我没有,千金、贵和还有胜利,我们哪一个不是早早没了妈?可爸对你的优待比对我们任何一个都多。从小吃的穿的玩的,哪样缺过?小学时你看同学家有任天堂的游戏机,不过那么一说,爸立马买给你,结果玩了几天说没意思,才转手扔给我。上中学,有钱的学生流行随身听,爸又托人从深圳弄来一部松下原装进口的给你,我不小心摔坏了,还被他痛打一顿。再后来又给你买CD机、BP机、手机,那都是有钱人用的东西,我们家那会儿穷,爸想把你当有钱人家的少爷养,勒紧裤腰带供你,可从没见你感谢过他。你结婚时爸在喜来登包了六十桌酒席,亲戚朋友全请到,迎亲的车队排满整条街,还送了弟妹好几万的金首饰。我结婚时家里只出了一套枕头被褥,珍珠妈连对耳环都没拿到,对比一下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秀明起初只想说两句,嘴却像上了发条啰啰嗦嗦关不住,这才发现心里竟装着这么多他不敢正视的牢骚。 佳音急得跺脚:“他爸,你也糊涂了吧,怎么计较起这些来了?” 这时一流的消防员也很难灭火了,美帆也爆炸了,她与丈夫同床共枕十多年,今天才知道他藏着这么深的心伤,秘密曝光的刹那,伤口延伸到了她的心间,她绝不允许外人再伤害他。 “大哥,爸给的首饰我一次没戴过,回头就全部送来给大嫂。” “美帆,你怎么也跟着闹,我不会要的。” “你不要给珍珠,真可笑,兄弟间算账也算不到这上头呀,好像我们占了你们多大的便宜。” 赛亮不屑效仿女人家的小打小闹,要结账就结个彻底的。 “大哥,我说过,你要是觉得我侵占了你的资源,立个账单我会连本带利还你。” 秀明开弓没有回头箭,坚持硬杠。 “真要还你还得起吗?你买房那阵,家里本来遇上一个大工程,做成了不止利润上百万,还能跟那个甲方建立长期合作,以后都不用为业务发愁,可是爸为了给你买房子,把流动资金全拿走了,我凑不够本钱,工程也黄了,那是足以改变我命运的机会啊,就这样白白浪费了!” 佳音情知劝不住丈夫,也得有所作为,给旁观者一个交代,紧紧抓住他的手腕不放。 “他爸,那都是个人的运气,过去的就算了。” “我的好运气全被这小子抢光了,能不倒霉吗?他现在是大律师,年收入几百万,我却还在为几万块的工程款求爹告娘,都是一个爸的生的,这样公平吗?” 他只顾痛快发泄,没留神句句都在往多喜心坎上捅刀子。 家里的孩子果然都在怨他偏心。 赛亮只觉得秀明无理取闹,讥刺:“大哥读书不用功,考不上大学,经商又没头脑,当然混不好。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怪不得别人!” “你还敢瞧不起我!” “是你没有让我瞧得起的资本!” 客厅里掀起十二级的大风暴,要把整个家连根拔起。贵和受不了二哥的狂躁了,一开始选择和他同一阵营,是想劝父亲收回不合理的成命,此刻他已把进谏扭曲为反叛,以此动摇家族根基,身为家中一份子,不能不出面阻止。 而且,他认为二哥受害者的地位并不如他自称的那么稳固。 “二哥你凭什么这么跟大哥说话,以为自己活在青藏高原,我们都得仰视你?你能混到这份上还不是仗着小时候爸把家里的资源都给了你,你上学那会儿请家教的钱都够买一辆小轿车了,就这样才考上F大。我没上过一天补习班,连参考书都没几本,照样考上交大,这是不是证明我比你有头脑,有资格鄙视你?” 胜利头变成两个大,眼巴巴瞪着他:“三哥,你又跟着凑什么热闹啊。” “大人的事你少管!二哥,得了好处别卖乖是最起码的厚道,大哥说的没错,你确实占了家里太多好处。二妈的事我早就听说过,爸当年家暴是他不对,可他已经用自己的后半生尽力悔过了。犯人刑满释放还能重新做人呢,这些年爸在外名声好,在家也尽到了应尽的责任,尤其是你,全靠他才有今天!” 赛亮这会儿遇魔杀魔,遇佛杀佛,一刀砍过来:“老三当年还没你呢,不知道别乱插嘴!” 贵和毫不示弱,初次在家演示男儿豪情。 “当年的事我是不知情,可如今的事一清二楚,爸本来就对你最好,上个月你找他借钱买车,他手里没钱,还让我把他给我的十万块买房款还给他,你都成家里的皇帝了,爸的存款就是你的金库,你还喊什么冤叫什么苦?” 赛亮挨了一闷棍,怒问多喜:“借钱的事不是算了吗?你想让贵和还钱,干嘛拿我当借口?” 他想借钱的事只有父子俩知道,定是经了父亲的嘴才传到三弟耳中,卑鄙的污蔑无疑是旧恨之上添新仇。 多喜没力气为自己伸冤,他的右下肋爆发剧烈疼痛,眼前冒起金星,若非佳音珍珠及时搀扶,已一跤栽倒。 佳音见公公面如金纸,虚汗连连,一双眼眶里都嚼着老泪,不禁心疼焦急,真想不顾形象痛斥一干人等。 英勇吓坏了,拽住爷爷的衣服呜呜直哭,忽听前院里一个声音在呼唤他。 “小勇乖,快别哭了!” 众人望向门口,是慧欣阿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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