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这项运动虽然算雅致,到底也是竞技类。既是竞技类就难免勾弄人的争强好胜心,不然何来各式各样的比赛?  而平时钓友间押点筹码也寻常,好比曾经的桑湉父亲和星野丰,不过他们赌得无非一餐饭、一顿酒,甚或给对方女儿买一只洋娃娃——胜固欣然败亦喜,聊作助兴尔。  由此乍闻宫崎屻抛出的赌注,桑湉委实惊了惊。  宫崎屻双肘撑着梯扶手,很满意地打量着她反应。    少顷,桑湉继续往下走。  宫崎屻:“这是答应了?”  桑湉摘下偏光眼镜挂在衣襟上:“不。我不跟你比。”  宫崎屻饶有兴味地眯眯眼:“嫌十万美金太少了?”  桑湉再次顿足抬头望住他:“多少钱我也不会跟你比。”    历史沉船点到了。其他五名钓手早迫不及待拥在前后甲板上试钓。草翦和摄像师忙着围前围后跟拍。他们的对话并没人留意。    居高临下宫崎屻俯视着桑湉,她脸上遮阳面巾尚蒙着,黑白分明双眸宁静无波澜。  宫崎屻再问:“妳怕输给我?”  “不。”稍稍顿了顿,桑湉欲组织下语言,奈何终究不擅于辞令,后续说出的话,依然直通通:“对非常规斗鱼我一向没兴趣,我也不稀罕跟你争高下,何况VERTICE早前找过我,我那时既没有答应,以后也不会答应。——这就是理由。”    一抹笑痕浸上宫崎屻秀致的长眸,渐渐晕染他整张如摹画般脸容,唇角微卷他连表示讥诮都那么耐看:“我没想到厉桀的女儿竟然是个懦弱的胆小鬼。之前倒是高估了妳。”    ……呵。桑湉一霎咬紧牙。这家伙还真是有备而来啊!    当然这不是说要查他父亲的名字是多难的事。  隐姓埋名在信息高度发达的今天成本太高昂。  他们也没必要刻意作隐士。  更遑论来到日本后,暂住、求医、购房种种记录,无不清楚标明她父女的来处。  她只是不想提,抑或不欲让钓友圈的人晓得,她痴不痴傻不傻哑不哑仅剩一条腿的残疾爹,是昔年蜚声国际钓坛的“目视钓法第一人”。    BUT那又怎样呢?他道破她是厉桀的女儿又怎样?不赌就是不赌,拿她父亲激将也没用。  努力让自己静下来,桑湉视线笔直回望宫崎屻,不卑不亢仍旧那句话:“不。我不跟你比。”  言罢她收回视线一级级走下甲板梯,步履从容腰杆拔溜直。  头顶宫崎屻问:“妳拒绝跟VERTICE合作的理由是什么?”  桑湉脚步不停直言不讳道:“VERTICE背景太复杂。”    宫崎屻没再说话了,目光如刃追剿着桑湉。  桑湉嚓嚓嚓转过一层甲板梯,再下一层甲板梯,直至穿过走廊回到尽头她的小舱室,门“嗒”一声掩上,她方放松地缓了口长气。    午饭桑湉没有出去吃。草翦来喊她她只说她不饿。胡乱塞了口星野丰准备的便当,药油抹完她坐在狭窄床板上思绪乱纷纷。  擦!  果然中国那句俗语说得好:人怕出名猪怕壮!  有一刻桑湉有点儿后悔出这趟海。但转念又一想,即便她不上船宫崎屻也迟早找上她。  因为,中国不是还有那句俗语吗?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而之前VERTICE找她谈签约,她出于谨慎拜托星野丰去查了查VERTICE的底。  毕竟,这是在日本,一个承认黑|社会合法存在的国度,小心点总是没有错。  结果星野丰告诉他,VERTICE株氏会社的确有黑|道背景,创办两年尽管在日本乃至亚洲渔具市场开拓得蛮不错,却不排除有帮组织洗钱的嫌疑。  这样一家公司,桑湉无论如何不会签,也不是说她三观有多正,她只是不想惹麻烦。    那么,如今宫崎屻既然替VERTICE出头了,是不是意味着他也是那类人?  她说不好他给她的感觉究竟是怎样,就是……本能地想躲开,离越远越好!    在床板上发了一会呆,桑湉决定下午继续钓。不能宫崎屻说她胆小懦弱她就真怂了。于是抖擞起精神她又来到甲板上。    天持续地阴着。雨断续地落着。另五名钓手在历史沉船点钓了三小时,心满意足回舱小憩了。  甲板上不见草翦不见摄像师,宫崎屻亦不见,迎着寂寂海风唯桑湉一个人。    “海女丸”驶入一片暗礁区,航速审慎地慢下来。桑湉赶紧换手丝——嗯,这里她来过,最适宜钓龙虾!  龙虾那东西又戆头戆脑的,用手丝提溜起来时,妙趣无穷呐。  她要多钓点回去养着慢慢给她爸煲龙虾粥。还要给丝丝姨和星野丰星野薰各一只。  若苍海那货果真来日本,啧,说不得,好歹给他也吃一只……    “海女丸”航速降到了最低,如桑湉所料这是今日第二处钓点。  甲板上陆陆续续来了人,草翦,摄像师,钓手,最后是宫崎屻。    “休息好了么,桑桑?”无视诸人宫崎屻噙笑向她走过来。  艇上所有男人里属他年轻,他样子又好得令人生不出恶感,偏小日本也讲究个“郎才女貌”,大家瞧他亲近桑湉,竟不约而同喜闻乐见。  尤为夸张是木村老头儿,他钓位原本在桑湉对面,叵耐宫崎屻甫一站定于桑湉身畔,老头嘟囔一句“这里好像没有后头好”,就火速扛着家什事儿蹿走了。    这下连桑湉都忍不住暗骂卧槽。看来,爱八卦果然是全人类的共性啊!  木村老头儿你说你年纪一大把,蹿得那么快,也不怕闪了腰!  更可恨紧随木村前甲板另一钓手也遁了!  宫崎屻却浑若无事低声问:“午餐没有吃,这会饿不饿?要不我去给妳拿点饭团来?”  他沉沉澈澈嗓音讲真蛮动听,关切神情亦颇坦荡,架不住桑湉不吃这一套:“谢谢。”她漠漠回,“我在舱室吃过了。”    垂线入水,她懒得同宫崎屻再废话,全神贯注于指间的鱼线,开始手丝钓。  宫崎屻也不再打扰她,袖手静静旁观着。  两名摄像师船头拍拍船尾拍拍,这个拍拍那个拍拍。大家钓兴渐浓,谁还顾得上撮合这一对儿。    桑湉钓龙虾很有一套,咬口率几乎是十投九中。  另一位摄像师井田是头一遭跟拍她船钓,惊叹得简直合不拢嘴:“太神了桑桑!妳是给这些龙虾施了咒语吗?”  草翦也过来卖呆,并很是与有荣焉道:“我们桑桑的手感还说啥?手丝、竿钓玩什么是什么!”  井田好奇问:“据我所知日本玩手丝的人不多,桑桑是什么时候、在哪儿学会的呢?”  桑湉钓得物我两忘顺口答了句:“以前在小安的列斯群岛,跟当地人学的……”    这句话说完,桑湉思绪倏忽间飘远——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那是她十一岁那年。  彼时她父亲三十郎当岁,有无穷精力和玩儿心。  用考察队队长的话形容:他自己还是个大孩子呢!  桑湉之于他,与其说女儿不如说伙伴,他玩儿着玩儿着就把她养大了,啥也不耽误,一点劲不费。    桑湉皮起来也没大没小的,对她爸的敬畏还不如对星野丰。直呼厉桀大名是常态,犯错闯祸才叫爸,有所求时是老爹,遇到阿姨抛媚眼,则:“喂,帅家伙,那边有美女在冲你放电哦。”    是以每逢考察队休息,他便和队里的叔叔们带着桑湉去各种嗨。  小安的列斯群岛的海极美,那里有最细白的沙滩和梦幻的珊瑚礁。桑湉不仅学会了手丝钓,还考到了潜水证。这下她爹更乐了,没事儿就牵着她去浮潜。  浮潜时总有大群色彩斑斓的鹦鹉鱼围着人游弋。她爹还学当地人模样,攥把鱼叉叉龙虾和梭子鱼。  叉到的龙虾梭子鱼,上岸后第一时间烹制,龙虾交给星野丰做铁板烧,她父亲则最擅煎梭子鱼排。  吃得肚溜儿圆后,俩父女再下水,凫躺在只能听到潺湲水声的蔚蓝色深海,看阳光折射成菱形光柱笼绕四周。一臂之遥,她爹牵握着她指尖,同她一样悠悠然舒展开四肢……  那时她哪里会想到,后来猝然的遽变。  又或者人生若过早的绚烂,终难逃寂灭收场……    活鱼箱里龙虾已攒到十九只,桑湉突然没了兴致。  “我们要在这儿待多久?”她转头问草翦。  草翦扫了眼腕表:“再待一小时。”  桑湉点点头,卸掉鱼钩上第二十只龙虾,卷好线排俯身重新配钓组。    草翦:“怎么?又想竿钓了?”  桑湉:“想钓几条石斑带回去。”  始终阒然不语的宫崎屻忽而道:“我有些口渴,请问草翦桑能否去帮我取瓶水?”  他说这话时,征询语气算得上谦和,然而静冷目光莫名给人种压迫,又似有股无形的力,推得草翦退了退。  “是!我这就去!”  对宫崎屻用力一颔首,草翦恭谨道:“请问您还需要些什么?请尽管吩咐!”  “那个啊……那就帮桑桑也带点喝的吧。”宫崎屻散散漫漫哂了哂,转而问桑湉,“钓具能借我一下么?我也想钓石斑了。”    桑湉第一反应是没钓具你钓毛线!不晓得跟钓手借钓具比借钱还让人膈应吗!  可转念一想算了借就借下吧,过刚者易折,这又不违她原则。    那厢草翦去取水,顺带把井田也薅走了。  宫崎屻在桑湉对面蹲下|身,修长食指划过她敞开的大竿包:“桑桑原来也喜欢SIMAYKU的手海啊。”  桑湉没搭腔。宫崎屻也不介意。  戴着黑皮手套的指尖敲了敲一支3.6米中调竿,宫崎屻问桑湉:“用它钓石斑合适么?”    阴了多半日的天际遽尔亮起来。是风,扯散云层暂露出罅隙。  雨仍如丝。阳光恍恍挣落似带着怯意,却恰恰笼上了身前半尺那张极隽秀的脸。  一霎间那张脸仿佛一幅金碧辉煌的油画,美得幻彩迷离惊心又动魄,晃得桑湉亦不由眨了眨眼。    偏画中人犹嫌不足似的复浅浅一笑:“或者,再长、再硬点?嗯,我听桑桑的。”  这暧味的语调这暧味的距离……  以及纵令隔着面巾亦能明晰感受到的他口鼻呼出的热气……  特么的这厮到底想干嘛?  桑湉浑身汗毛都齐刷刷奓立了!    咬咬牙,桑湉倏尔站起身:“随便你选,我没意见。”  举步退到舷边她转而眺望海平面,远处一行鸥鹭高低错落着翩翩飞翔。  “我不钓了。”尽量平和着语气桑湉告诉宫崎屻,“你自己钓吧。”    单手擎膝支着颐,宫崎屻仰头笑笑看住桑湉挺得笔直的肩背。  到底还是个小女孩儿……  这么不识逗……  拈起那支3.6米中调手海竿,宫崎屻沉沉澈澈嗓音愈柔婉:“那好,我自己钓。钓到的渔获都归妳。也让桑桑知己知彼看看我钓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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