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尴尬的一瞬间,我的脑筋转得飞快,想了很多问题。比如说我是不是应该冲上去,一把抓起那个女人的头发,唾她一脸叫她胆敢抢我的男人?还是应该一脸幽怨地看着赫连钰,然后眼眶里噙满泪水却紧咬着嘴角不肯掉下来,自己含着泪光默默转身离开?  唇边溢出一丝苦笑,我刚想开口说话,赫连钰在短暂的失神过后蹙起眉头,他推开那个女人起身朝我走来,“颜儿,你怎么来了?”  那个女人脸色顿时灰白下去,杵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她就镇静下来,仰起头看着我,隔着赫连钰的肩膀,她的脸庞美丽而疏冷。  我跨进门槛挤出一丝笑来,用轻松的语气问赫连钰,“钰哥哥你什么时候学会金屋藏娇了,也不介绍我认识一下?”  “她……”赫连钰拉我的手微顿了一下,看着我有些踌躇,清俊的脸庞浮起忧色。  “见过颜妃娘娘!”那个女人走过来,朝我福身一礼,抢在赫连钰前面说道,“我叫梦游,是王爷的属下。”  我淡笑着点头,心下却剧烈地一跳,难怪刚才看见她就觉得眼熟,原来她就是魇门的总舵主,那个总是蒙着面的神秘女子!上次和舒雅公主偷跑出宫,在福来客栈的时候就见过她一眼,只是那时她蒙着面,刚才一听她说话的声音我就认出来了,果然没有猜错。  “你先去吧,一切就照本王说的办。”赫连钰回身看着梦游,淡声吩咐。  梦游垂首行礼,然后匆匆走出门退下了。  我回头看着她走远的身影,修长的身材纤美有度,冷静沉稳的步伐间自有一种果敢的利落,想必她也是一名坚韧刚强的女子。要不然怎么能当上魇门的总舵主?  “颜儿?”赫连钰见我出神,又唤我一声,轻轻握住我的手,“你不要误会,我和她没有什么……”  “钰哥哥不用说了,我相信你!”我笑着朝他眨了眨眼睛,挽住他的手臂往里面走。  赫连钰闻言一滞,双手扶着我的肩膀,漆黑的眼睛里浮起一层暖暖的笑意,“不说清楚,我不安心。”  我无奈地看着他,只好笑着点了点头。  “她……她其实不叫‘梦游’,她真正的名字叫游梦,她爹你可能也听说过,就是江南六州商会的前一任会长,游四海。”赫连钰解释道,“当年他们游家遭人暗害,家道败落,游梦走投无路,因为会些拳脚功夫就跟在一家杂耍班子里讨生活。绍焱十三年春,我去江南巡查,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消息,拦住我的轿子叫我给她申冤。因为这案子牵扯颇深,我就把她带回帝都,并且把她培养成一名出色的剑客,出任魇门的总舵主,以此来掩藏师父的身份。”  “那她的案子破了吗?游四海真的是被奸人所害?”我忍不住开口问。先前听荀叔说起过游四海的事,在江南富甲一方的游家短短一月之间说败就败了,众说纷纭,都猜测是后来的易家在暗中做的手脚。可是猜测毕竟只是猜测,谁也不知到底是不是真的。  赫连钰眸光微沉,摇头,“还没有。我遇见她的时候距离她们家败落已有多年,要查找证据很难,里面的案情更是错综复杂,要查清也不只是一日之功。”  我撇撇嘴,“那后来呢?”  “后来……”赫连钰脸色微有些古怪,慢慢措辞说道,“后来她就一直跟在我手下,为我做事,一直过了这么些年。可能是我疏忽了,被她的表象迷惑,觉得这么坚强的人,有时会把她当成男子一般对待。直到后来我才觉得有些不对。有一次,她……她说愿意做我的侍妾,我很惊讶,当即拒绝了。之后她又提过多次,我说什么她都不听,牛一样的脾气。最近这几年她倒是没再提,我以为她已经没有那个心思了。结果刚才她被台阶绊一下,我扶她一把,她正好跌倒在我身上……然后就被你看到了……”  赫连钰脸色有些窘迫,拉着我的手摇了一下,“颜儿,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我摇摇头,露出一个明媚的笑脸,叫他放心。我自然知道赫连钰不会背着我有别的女人,凭他王爷的身份,娶多少侧妃侍妾都不过分,可他一直想着我,从没有别人。我只是在想那个叫“游梦”的女子,我想她一定很喜欢赫连钰吧,要不然也不会任劳任怨守在他身边这么多年,这凭她刚才对我浓浓的敌意就能看出来。她能知道我是颜妃,那自然知道我的身份,可她没有叫我“柏小姐”,也没有叫我“颜姑娘”,她叫的是“颜妃娘娘”。也就是说,她并不承认我是赫连钰喜欢的人这个身份,在她眼里,我和赫连钰之间有禁忌,不得靠近。  吩咐小丫鬟去准备些果品点心,赫连钰拉着我坐在桌边喝茶,询问我舒雅公主的情况怎么样,以及我这些天在宫里都做了什么,吃得什么,睡得好不好,有没有想他?  这不提还好,一提我就生气了,质问他为什么冷落我,看都不看我一眼?赫连钰笑得一脸开心,抬手搂过我的头,亲了一下,“我不理你,是想看看你会不会想我。恩,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知道吃醋了。”  我喝茶被呛到了,看着他一脸大言不惭的样子很是无语,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么幼稚的想法。  抬手拍着我的背给我顺气,赫连钰捡了块黏黏的糯米糕喂我。我咬了一大口,一边咀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问道:“你今天怎么舍得休息了?听皇上说草原上不安稳,你那些新兵都练好了吗?”  “我不休息,那些兵将也该休息几天了,接连训练一个多月,都累得不成样了。”赫连钰有些叹气,“萨尔迦临野心勃勃,正打算吞并库图部落,一旦墨湖地区完全落入突厥手中,到时候没有库图部落搁在中间作缓冲,只怕等不了半年他们就要发兵了。”  我顿时着急起来,“那怎么办呀,听说第二批新兵还未征满,到时候突厥真打过来,你们要如何抵挡?”  抬手点了点桌上那一堆兵书卷牍,赫连钰安慰道,“别担心,我正在想法子!征收新兵倒不成问题,第二批这个月底应该就能征满,到时有十万大军在手,再加上原先的守备军三万兵马,人数是足够了。只是新兵数量太多,单兵作战能力短时间之内提不上去,严重影响整军作战。我正琢磨着从阵法入手,只要能有好的阵法,也能弥补那些缺陷。”  我听得连连点头,用一种长辈的语气拍着他的肩膀鼓励他,叫他小伙子好好干。  赫连钰见我没大没小的,笑着摇了摇头,又拿起一块点心堵住我的嘴。  我正吃得津津有味,又听他问道:“颜儿,李慕……他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吧?”  微微一怔,刚才还觉得很好吃的点心顿时没有了滋味,我抬起头看着赫连钰,“他知道我的身份,只是不知道我们之间的过节。”沉默了一会儿,我又说道,“李言默私下找过我,叫我一起瞒着李慕,我答应了。”  知道我又想起那些难过的往事,赫连钰抚摸着我的头发, “不知道也好,颜儿放心吧,我会帮你处理好那些事情,不会叫你为难。”  我看着赫连钰有些心虚,万一叫他知道我和荀叔的打算,知道我要去刑部衙门告御状,知道我要去挨那一百杀威棒,只怕他又会把我关起来不让出门。朝他淡淡一笑,我卖乖地点了点头,低下头喝茶不语。  赫连钰似乎对四师兄很感兴趣,又问了一些关于他的问题,问他在天山上的时候除了练剑还做些什么,以及为人如何品性如何等等。我自然是使劲地把四师兄往天上夸,说他人品贵重性情高洁,能文能武才华横溢。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和我一样,除了练剑就喜欢喝酒和读书,只是他读的天文地理诸子百家,而我看的是打发无聊的闲书罢了。  谈及昨天的宴会,赫连钰说今晨早朝的时候,皇帝已经发下诏令任李慕为吏部侍郎,和提拔刘倾风的诏书一起公布的。听到这个消息我并不惊讶,因为皇帝想重用李慕,这是谁都看出来的事情。不难想象朝堂上那些大臣们听到这个消息的光景,可惜不能去看看那个梁溢,不知道他有没有气歪了鼻子。  对于皇帝这项决议,那些大臣们都很不满。赫连钰说他们在乾坤殿上和皇帝争吵了一整个早晨,齐齐反对李慕这个驸马一上任就担当这么重要的职位,又是在这么年轻的年纪。甚至搬出了圣祖训,说是驸马属于外戚,虽然贵为皇亲国戚,但不得介入实权层面,只怕有伤国体。皇帝登时大怒,又在朝堂上发了一通火,吓得群臣战战兢兢不敢再多言,最终李慕这个吏部侍郎的职位就这样定下来了。  我想象着在朝堂上,众人齐声指责,而四师兄却只是含笑站在那里沉默的样子,不禁有些心疼。我不想让四师兄去做官了,我有些担心。我很担心这个混乱复杂的帝都,这个云谲波诡的朝堂会改变四师兄的模样,会把他温暖纯净的笑容变没了。  在王府磨蹭了一上午,赫连钰留我吃午饭,然后就赶我回宫,他还有一堆事要忙,不能陪我了。我和他作别,又在郑严的监管下坐上马车,打道回宫。  车厢的窗帘子半敞着,我倚在车厢壁上看着外面的风景,不期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前方走过来,好像是四师兄?我连忙喊停,郑严停下马车,看着我从车厢里钻出来,眉头攒成了一团。我顾不上和他多说,连忙跳下车,郑严一把拦住我,表情十分的严肃。  “四师兄?”我躲开郑严探头朝那个走过去的人影喊道。  那人应声回头看着我,俊朗的眉眼,温暖的笑容,果然是四师兄!  “小……你怎么在这里?”李慕快步走过来,看着我满是惊讶。  郑严认得李慕,稍微迟疑了一下,退后一步走到旁边站着。  我说刚去了一趟瑞王府,李慕果然不喜,挑起眉梢看着我,神色很有些不忿。我讪笑一下,走到郑严旁边低声道:“郑统领,李公子是我师兄,这个皇上也知道。很久没见了,能否容许我和师兄闲聊几句?”  郑严眉头皱得更紧了,看一眼李慕,又看着我,压低声音,“娘娘要明白,您的所有行踪,属下都要如实禀报给皇上。”  我看着他感激地一笑,点点头,“多谢郑统领提醒,这个我知道,你尽管禀报就好,不会叫你为难的。”  郑严最终答应了。旁边不远处有家茶楼,三人一行上了二楼,我和李慕坐一桌,郑严隔开一些距离,留我们说话。我和李慕都很感激,朝他点头道谢,结果他把头一偏,不理会我们。我觉得郑严这人其实还是蛮好的,虽然他长着一张万年冰霜脸,但是面冷心热。  “你怎么从宫里跑出来了?”李慕翻开茶碗给我倒水,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想不到一年时间,去年这个时候我才刚刚离开天山,可是如今我却身陷在皇宫里做了一名所谓的娘娘。真是造化无常,世事不可预料。看看旁边没什么人注意,我叹了口气,压低声音简略把事情讲了一遍,中间喝了三碗茶水,李慕喝了四碗。然后我又问他天山上的情况,问他师父师娘怎么样,六师弟可会走路了?李慕笑得开怀,捡一些有趣的事讲给我听,把我笑出了眼泪。  “小五……”李慕放下杯子,低声地问,“你有三师兄的消息吗?我怎么一直联系不上他?”  我脸上笑容一僵,低下头沉默了,良久方才说道:“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走了。”  “他走了?”李慕声音微高,意识到有些不妥,连忙低下头来,看着我表情凝重,“那他问师父借钱的事,你知道吗?”  “借钱?”我诧异地抬头,“借什么钱?”  李慕看我一眼有些憋闷气的样子,抬手在桌上画了个十字,压低声音道:“他向师父借了十万黄金。”  “什么?”我惊讶的声音顿时惹来不少目光,抬头就看到郑严正冷着脸看着我。自觉地低下头,我把声音放到最低,却还是止不住乱糟糟的心跳,“你说三师兄他借了师父十万黄金?”  李慕微微点了下头, “我也觉得奇怪,你说他要那么多钱干吗?”  我苦笑一下,踌躇半晌,还是把易寒和赫连钰比剑的事告诉了李慕。李慕听得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了,说话都有些结巴,“你……你是说……他想用那些钱去赎你,结果只赎出他的剑?”  我无力地点点头,心口的伤疤又一次揭开,鲜血淋漓的疼。  李慕也苦笑起来,叹气道:“这下好了,十万黄金就这么没了!他现在指不定在哪个煤矿里码头上当苦力挣钱呢,那个死心眼,师父说不用他还,他还非要立下字据!”  我听得心下一颤,手在桌底下握得死紧,脸上却努力保持着镇静,不想失态。  “小五,你后悔吗,没有跟他走?”李慕看我一眼,幽幽地问。  我抬眼地看着他,良久,微微一笑,吐出一口气,“不后悔。”  李慕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两人坐着喝茶,一时间都有些沉默无语。郑严已经目视我好几次,催促我回去,我装作没看见,兀自坐在那里不去看他。茶水已经冲泡的没有颜色没有味道了,可我还是不想走,即使只是静静地坐着不说话,我也享受和四师兄这样在一起,轻松自在,不必担心什么,也不必假装什么。  “四师兄,你什么时候再进宫?”我轻声地问,“舒雅公主她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你若见到了,一定会喜欢她的!”  李慕目光微动,瞥我一眼,忍不住笑,“你这丫头没羞没臊的,见天把‘喜欢’挂在嘴边上,也不怕人笑话。”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只有你才笑话我。”  李慕淡淡一笑,却没有再接着问我有关舒雅公主的事,反而有些抵触的感觉。我不禁疑惑,想问问他,又不知该如何问。正在我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开口的时候,只听李慕低声说道:“小五,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就是你只见过一个人一面,却觉得似乎已经相识很久,甚至不能用年来计算了。”  我听得有些发蒙,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不能用年来计算,难道要用量米的升来计算?看着李慕脸上露出少有的沉重神色,我知道他一定很累,很不开心,于是就想着用什么话来逗他一下,叫他笑一笑,把心放宽。  我正想着最近有什么好玩的事,却看到四师兄看着窗外有些走神,挺秀的眉峰微微蹙起,眼底的神情有些迷茫。我看着他的侧脸嘴角一抽,觉得这神情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半晌突然感慨道:“四师兄,你这表情看着和舒雅公主好像呀!难道这就叫做夫妻相?”  李慕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沉声责怪我,“傻丫头,别乱说。”  “四师兄,”我挑起一边眉毛,忍不住小声地问,“你是不是不喜欢舒雅公主,不想当驸马呀?”  他闻言愣住了,低头沉思半晌,然后点了点头。  “为什么呀?”我有些不明白,他还从未见过舒雅公主,为何会不喜欢?  过了良久,他才慢慢开口道:“有人送给我一只蝴蝶,我很喜欢。可是我从小就知道,我要拥有的是一只凤凰,别人都羡慕我,恭维我,有时候我也觉得我应该高兴自豪,因为我能拥有一只凤凰。可是在我心里明白,那只蝴蝶的美丽,或许就连凤凰都未必能及。我想要的不多,一只蝴蝶足以。”  一只蝴蝶?我的心跳陡然加快起来,有些激动地问道:“四师兄?‘有人送给你一只蝴蝶’是什么意思?”  李慕看我一眼,有些疑惑,淡淡道:“就是字面的意思。”  “一只蝴蝶风筝?”  “你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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