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欢呼喝彩声中,众人簇拥着皇帝跨进大门。我紧紧跟在皇帝后面,路过刘倾风身旁时,他把脸别过一旁,神情很是不屑。我淡淡地笑着也不在意,讨厌我的人多了去了,不差他一个。  披红挂彩,喜气洋洋,整个将军府装扮一新,恢弘而雅致。入得大厅,皇帝领着我坐了上首,其他宾客也纷纷落座,屋里坐不下的就在外面搭起席面,顶上撑了遮阳的伞盖,倒也颇为凉爽。男宾和女客的席面是分开的,大厅后面另设了屏风,夫人小姐们大都坐在那里。一群绿衣小婢女穿花的蝶一般来去翩翩,侍候宾客看茶聊天,鲛绡的纱帘后面坐着一个鹅黄衣半月髻的美貌女子,怀抱着琵琶弹拨着一只欢快的小调。  看看时辰差不多了,刘倾风要去迎新娘子,朝众人行了个礼,在一片起哄的欢笑声中大步离去。刘御史和刘夫人也是满脸掩不住的欢喜,陪宾客们坐着喝茶,皇帝笑得满面春风,态度和蔼地与诸位搭话的臣子们聊着家常,大厅里倒是一片和乐。  也许是今天的服饰太过耀眼了吧,从一下马车就吸引了很多目光,有惊艳的有不屑的有鄙夷的,趁着皇帝不注意就往我身上瞄。我笑眯眯地坐在那里,毫不畏惧地与那些目光对视,一个个把他们看了回去。我喝了口茶水扬起眉梢,嫌那茶水太烫了,这大夏天的喝着热的慌。皇帝宠溺地笑着看我一眼,把他那杯茶慢慢吹凉了换给我,自己若无其事地端着我的茶盏喝起来。众人看着顿时一惊,连忙把头转开装作没看见的样子。我心下里冷笑,今天就是来示威的,告诉他们,这皇后的位子我坐定了。  四下里扫一眼,没看到赫连钰,我不禁有些纳闷,这种场面他不应该缺席的。忽然间看到里面屏风边上斜坐着一个锦衣丽人,仔细打量,原来是刘倾雪。是了,今天是刘倾风大婚,刘倾雪是他姐姐,不可能不来。既然她来了,想必宋初伦也来了吧。我悄悄抬眼往外面看去,隔着雕花的木窗,果然看到宋初伦正坐在一处边角的席面上。几月不见,他消瘦了一圈,气质倒是沉稳很多,再不像先前那般轻挑了。想必之前那一场叛乱,他们宋府也吃了不少苦头,好在如今无事了,能让他多历练一些倒也是好事。  原本想去找宋初伦聊天,不过这种场合不太合适,于是我向皇帝请示了一下,去里面和那些女宾一起坐,皇帝欣然同意了。我迈着步子缓缓走到屏风后面,一众女宾都满脸惊讶,连忙起身给我行礼。我淡笑着点了点头,走到正中主位上坐下,然后让她们都坐吧。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女宾们你看我我看你,默坐在那里局促不已。  “诸位夫人和小姐们不必拘束,本宫也是在外面坐得闷了,进来和姐妹们说说话,找些乐子。”我露出一脸温和的笑容,“怎么了,诸位该不会是不愿意吧?”  “颜妃娘娘说的哪里的话,我们巴不得能和娘娘多说几句呢!”一个身穿紫色丽服的中年美妇当先开口,又悄悄扯了一下旁边的人。  另一个枣红色裙衫的夫人接着话头笑道:“那可不是,娘娘您千万别见怪!咱们都是被娘娘的美貌给惊住了,还以为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儿呢!”  这话一出,众人连忙轻轻掩口一笑,缓解了几分尴尬。虽然我的名声不好,那些夫人们也未必看得起我,不过身份摆在这里,她们纵然心里再鄙视我,面上也总要保持几分礼数。我抿着唇角矜持道:“这位夫人可真会说话,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呢?我在宫里也不常走动,和诸位也没见过几面,还请夫人们莫怪。”  女宾们一听我自称是“我”,而不是“本宫”,顿时态度和悦许多,一一自我介绍起来,告诉我她们的外子是谁,父亲是谁,子女几何。看似谦卑的语气,其实不乏有几分炫耀,在我这个出身低微的娘娘面前,她们的身份的确都很尊贵。轮到刘倾雪了,她朝我淡淡点了点头,不卑不亢地说道:“鄙妾宋刘氏,外子翰林院学士宋初伦,父亲是御史大夫刘明翰。”  我微笑着看她一眼,注意到她的衣裙很宽松,尤其是腹部,连束腰的裙带都没有扎,圆圆的向外鼓出。显而易见,她怀上身孕了,我一时间真为宋初伦高兴,他终于有孩子了。待到最后一个女宾自我介绍完毕,我笑着颔首,以茶代酒敬了她们一杯。  “宋夫人可是有喜了?”我看着刘倾雪,轻声地问,“几个月了,身子可还好?”  刘倾雪抬头看我,沉静的眼眸中漾起一抹讶色,似乎没想到我会问她,“回娘娘,已经三个月了,鄙妾身子向来厚实,谢娘娘关心。”  “那就好,”我真心地笑着点了点头,“平时注意休息,但也要多走动走动,这样生下来的孩子才康健。”  刘倾雪默默地看着我,嘴角一弯露出一丝笑意,看我的眼神也不再那么疏离了。我心下里高兴,这个刘倾雪确实很不错,人长得美貌,脾性又好,宋初伦能娶到她真是积了几辈子的好福气。算算日子,明年开春这孩子差不多就生下来了,春天里万物复苏,生机勃勃,这个孩子一定是个好命象。  忽然间想起来小杏和小江,他们的孩子再过几个月就要出生了,我真是等不及想去看看。自从回到帝都以后,因为宋府的人不再追查他们,所以小杏和小江也放心了,一起回了小杏在乡下的老家,准备生完孩子再回来,依旧在明月楼讨活计。铁老头见到他们很高兴,直呼着等孩子生下来要当干孙,还鄙视我不争气,进了王府那么久也没见个动静。我有些哑然失笑,不知道要如何给他解释,也无从解释。  女宾们见我对刘倾雪颇为关心,一时间纷纷献殷勤,争相将她们生孩子的经验传授给她。结果把刘倾雪羞红了脸,努力装出镇定的样子左右应答着,晶莹的粉面却染上胭脂色,越发美丽动人。我端着茶盏慢悠悠地喝着,听她们的谈话,一边悄悄打量刘倾雪,不放过她任何一个神情。因为有些事不好问出口,我只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和宋初伦处得怎么样,她心里是否还残留着赫连钰的影子?然而观察了半晌,我觉得我有些眼拙,什么都没看出来。  说话间,只听外面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骤然响起,喜乐班子吹吹打打,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应该是迎亲的队伍回来了。一群人簇拥到外面去迎新娘子,我顾忌着身份,走到上首陪皇帝坐在那里等着。不一会儿,一阵吵吵嚷嚷的欢闹声朝这边过来,只见刘倾风一身大红喜服当先走进来,手里握着红绸布,中间结着大红花,那头上拉着的就是新娘子西娜公主。自从回到帝都以后,西娜公主和她爹乌苏迦临就暂住在南城凌波园,当然没人会知道乌苏迦临竟然也来到帝都。那晚在草原上突围的时候,乌苏迦临把他的战袍和佩剑都扔下了,萨尔迦临不久以后就宣布突厥王在那场混战中不幸身死,守灵三天然后继任王位。  刘倾风领着新娘子一步一步走进来,刘夫人喜不自胜,已然拿起了帕子抹眼泪。众宾客纷纷上前致贺,一边开着友善的玩笑,刘夫人笑着点头,看着儿子满脸慈祥。我看到新娘子送亲的队伍也跟了进来,赫连钰一袭暗紫华服站在那里,唇角含笑望着我,悄悄眨了眨眼睛。我了然含笑低了头,原来他是带人去给西娜公主送亲了,皇帝果然是给足了面子。  大厅里纷乱了一会儿,礼部黎大人充当司仪,清了清嗓子开始唱礼。正要拜天地的时候,刘倾风却突然走前一步,面朝着皇帝单膝跪下,磕了个头拱手道:“臣下不才,不明忠奸是非黑白,屡次三番辜负圣恩,犯下的罪过罪无可恕!承蒙皇上不弃,竟如此厚待,臣无以为报,唯有一颗忠心誓死效忠皇上,结草衔环,至死方休!”  刘倾风抬起头,黑亮的眼睛定定看着皇帝,里面是不容置疑的决心和坚定。皇帝闻言微微一笑,伸手把他扶起来,“刘将军莫要谦虚,如果不是将军在草原上以命异命拼死相护,只怕朕也难以全身而退安然无恙。该赏该罚朕自然清楚,先前将刘将军停职两月打入大牢,已经算是罚过了,如今论到功劳,那自然也要重重地赏!将军的忠心朕明白,刘氏一族脉脉相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我大华濯浊扬清的良心,朕从未怀疑过你!”  刘倾风眼睛雪亮,抿起嘴角有些微颤,“臣先前还想,如若皇上饶了臣,臣也无颜再见皇上,无颜再穿那一身将军的铠甲。臣本想解甲归田,平淡度日,可没想到皇上竟然还要为臣主持大婚,将大华和突厥联姻依旧交到臣的肩上,臣无以自处。这将军府门前那六尺匾额,臣以前一直在想那上面写的究竟是什么,今天臣看到了。”他顿了一下,转头看着他爹刘御史。刘御史也是满脸动容,颤巍巍走上前来,一撩袍角就要跪下。  皇帝连忙扶住他,“刘御史快快请起,这又不是在乾坤殿,按理说,朕还要尊称你一声夫子,更当不得如此大礼!”  “皇上!微臣惭愧!”刘御史使劲点着头,眉间攒成一个深深的川字,“‘清风流韵’四字,刘氏一脉永远记得皇上大恩!”  大厅里面一片赞叹声,众人莫不感佩动容,看着刘氏一家又羡慕又嫉妒。话说起这“清风流韵”四字,那还要追溯到先祖皇帝的时候,刘氏先祖刘廷业官居御史大夫,乃是大华朝历史上首屈一指以死进谏的忠臣,备受世人尊崇仰慕。后来刘廷业因为劝谏先祖皇帝少兴土木而触怒天颜,以头撞柱血溅乾坤殿,最终打消了先祖皇帝修建豪华行宫的念头。有感于刘御史的耿耿忠心,先祖皇帝下了罪己诏,追封刘御史为忠烈公,并且下了恩典——以不屈不挠的银薇花为标志,刘氏车马进出宫门,不必下步。同时,先祖皇帝亲笔为忠烈公刘廷业题了墓词,四个字——清风流韵。  后来百十年间,刘氏一族兢兢业业,一直以忠烈公的先例为立身之道,忠言进谏,不惧生死。“清风流韵”那四个字就是他们刘氏一族至死奋斗的目标。没想到隔了四朝五代,他们刘氏一族再一次得到这个封赏,怎能让他们不激动。  我不禁有些感慨,这皇帝为了笼络刘倾风,真是什么招数都用上了。然而没想到的是,皇帝这个混蛋,干什么事都喜欢出人意料。他扶着刘御史坐好,然后笑眯眯地说道:“刘御史不必谢朕,要谢就谢瑞王吧,这匾额上的字,其实是瑞王题的。”  众人顿时又是一叹。刘御史和刘倾风相视一眼,神情微有些复杂,然而很快就掩饰过去,转身朝赫连钰行礼。赫连钰淡笑着颔首,又说了一些恭贺的喜庆话,然而他不经意间看向皇帝却有些莫名的神色。我也有些不解,现在正是笼络人心的最佳时机,皇帝为何要说匾额是赫连钰题的,反而把他自己撇个干净?我悄悄扯一把皇帝的衣袖,他却装作毫不知晓的样子,依旧笑眯眯地坐在那里,满脸淡然。  婚礼继续进行着,刘倾风和西娜公主拜了堂,然后在众人欢呼热闹的起哄声中将新娘子送去后院。刘倾风片时便回来了,陪着宾客们开宴席喝喜酒,大厅里气氛欢乐到顶。我陪在皇帝身边,要喝刘倾风敬上的酒,皇帝却突然拦下我的酒杯,笑着说我的身体不太便利,不能饮酒,于是替我喝了。这话说得太过暧昧,众人顿时脸色又是一变,都忍不住往我腹部瞄。我早已遮好衣袖挡在身前,笑得一脸温柔贤淑。  赫连钰坐在一旁有些好笑,目光灼灼扫了我一眼,移开目光,只是唇角还残留着一丝笑意。我顿时有些发窘,连忙转头看向窗外,装作看风景的样子。外面风景果然好,我竟然看到乌苏迦临了。那老头早已换上大华的服饰,原本粗犷的胡子也剃掉了,头发束在脑后,看上去倒也有几分大华子民的样子。他坐在人群里喜滋滋的,尤其是看到刘倾风在那里一桌一桌挨着敬酒,轮到他了,两手端着酒杯直发颤。我看着他仰头一饮而尽,放酒杯的时候装作不小心落到地上,连忙俯身去捡。他在那空儿里快速地擦去涌出的眼泪,脸上却是掩也掩不住的高兴。  我抿着唇角有些感动又有些嫉妒,西娜公主真是个幸福的小姑娘,她的爹爹这样疼爱她。我想象着要是我出嫁那天,我爹爹和娘亲也在该有多好,他们也一定像乌苏老头那样,又欢喜又难过,拉着我泪眼朦胧的不舍得撒手。不觉间眼眶有些发酸,我连忙低下头喝水。我知道爹爹和娘亲也是疼爱我的,不比乌苏老头疼爱西娜公主那样少一分,我也很幸福。  手背上一暖,有人在桌下握住我的手,又在我手心轻轻捏了一下,然后很快离开了。我知道是赫连钰,抬起头,他却没在看我,只是唇角边的笑容十分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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