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历六月初二,逢六又逢二,都是双数,确实是个好日子。上将军刘倾风和突厥部落舒雅公主的大婚就在这天里举行。整个帝都街头巷尾莫不津津乐道翘首期盼这天的到来,因为皇帝要亲自当证婚人,这可是地位显赫的朝廷重臣也难得的殊荣。  话说因为前番叛乱,宋府倒台,牵扯到刘御史也被停职察看,而刘倾风更是问题重大,要不是他在最后关头弃暗投明,立下功劳,只怕他早已随着那一拨乱党再世投胎去了。然而平乱结束以后一去两月,其他乱党早已处置完毕,皇帝却始终未曾发话到底要如何给宋府和刘府定罪。宋府且不说了,抄家灭族,所得的金山银山只怕能顶上国库一年收入的十分之一,皇帝不可能那么好心,放过这块肥肉。至于刘府,那更是不被人看好,因为刘御史性情耿直认死理,一直和皇帝不对路子。一班子岁数大点的老臣们应该都知道,刘御史是仙去的穆太公最得意的弟子,刘御史之前就是九皇子一党的中坚力量。难得在十九年前那次血洗中他们刘氏一族还能活下来,所以对现在的皇帝纵然忠心,但总归是气不顺。  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皇帝要么不做,要做就出人意料。先是传下旨意,声称允许宋府的人拿钱买命,百万黄金一条人命,有钱就赎命,没钱就菜市口问斩。这个消息一出,整个帝都都炸开了锅,对皇帝的举措议论纷纷,莫衷一是。然而这对宋府来说却是一个惊天的好消息,毕竟钱再多,没命花也是无用。宋家家主连忙上缴整个家产,将老老小小赎出来,夹紧了尾巴做人,再不敢像先前那样嚣张度日。据说这事过后,对皇帝的风评很差,说他当仁不仁当厉不厉,贪财懦弱纲常沦丧,欠缺一世英主之雄风。对此朝臣们颇多劝谏,但皇帝不肯听,依旧任性而为我行我素。  之后不久,皇帝又传下旨意,刘御史忠心耿耿操劳社稷,刘倾风护驾有功作战英勇,两人官复原职,俸禄各加两千石,并且还要亲自为刘倾风隆重主持大婚,即后入住将军府。这个消息传来,帝都又炸了锅,百姓们开始哭泣皇帝还是个好皇帝,因为像刘御史这种忠臣不管哪朝哪代都是最得民心的。于是转眼间,皇帝的形象重又高大起来,挽回了不少颜面。  然而好景不长,皇帝的明君英主形象还没保持几天,风评再一次跌落到谷底,因为他要立颜妃为后了。宫里宫外一片沉默,那是暴风雨来临前一触即发的寂静。想必不管是朝臣还是百姓,都对这皇帝失望了吧。总盼着他是个圣明之君,带着繁荣昌盛的大华继续走向辉煌,只是现在看来,这个愿望有些奢侈。  我想了很久,即使皇帝算不上一个圣明之君,但也绝不是一个昏庸之主。他所有的计划部署,所作所为,看似荒谬,却绝不是心血来潮。联系他之前跟我说的话,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却总是抓不住,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想来想去想不明白,我不禁有些恼了,偏头看向皇帝,冷声问:“你究竟想干什么,为何把我也拖进去?”  夏夜清透,月色皎洁,皇帝半躺在凉亭下面的贵妃榻上乘凉,眼皮都不抬一下,道:“朕没有把你拖进来,朕拖的是颜妃,一个宠冠后宫的美人。”  “那又有何区别?你的那帮妃子们没有一个省油的灯,今下午又从我卧房里搜出来一个小布人!要不是长云发现的早,到时候被拖出去打的人是我,不是你的什么颜妃!”我气愤地说道。  皇帝闻言无声地笑了,睁开眼睛,看着亭子边上缠绕的紫藤花,声音轻飘飘的,“柏颜,你快乐吗?”  我一怔,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而他似乎也并不想听我的回答,继续道:“有时候朕很迷茫,不知道什么才是快乐。按理说,朕是天子,坐拥江山万里,想要什么都能拥有,朕应该是这世上最快乐的人。可有时候拥有的太多了,朕反而觉得很累,因为肩上的责任也加重了。”  我坐在一旁默不作声,这时候我只要倾听就好了。  “朕一直看着刘明翰那个老头子不顺眼,可朕还得装作宽宏大量地对待他,不能和他计较。还有户部尚书梁溢那一帮老不休,明里暗里和朕作对,可朕没办法,只能忍着。甚至晚上翻个牌子,四公公还要提醒朕一句,今儿个在朝堂上驳了陈大夫几句,晚上最好去陈贵人那里歇着。”皇帝自嘲地笑,“朕有时候很羡慕你,觉得你其实挺快乐的。”  我快乐吗?唇边溢出一丝苦笑,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和痛苦,无关轻重,只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切身体会,总是比发生在别人身上旁观要深刻得多。我不知道皇帝羡慕我什么,只是能被人羡慕,其实也挺幸福的。只是这样的幸福,太虚假了些。  “怎么,你还不想承认?”皇帝扭头看我一眼,“别怪朕没提醒你,老九可是把你宠上天了,这样你都不快乐,那只能说明你贪心。”半眯起眼睛,他带着丝凉意看着我,意有所指,“柏颜,你若敢贪心不足,朕向你保证,绝不会轻饶了你!”  我原本还有些心虚,只是这话怎么听都让人上火,霍然站起身,我冷冷地看着他,“多谢提醒!不过我也要告诉陛下一句,想怎么做那是我的事,别以为你是皇帝就能威胁我!我柏颜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也从没怕过什么!”  皇帝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漆黑的眸子里似有风暴堆积,薄唇抿成了一线。我冷哼一声不再看他,转身离开。  “站住,”皇帝的声音在身后凉津津的,“明天陪朕去给刘倾风主持大婚,不许这样耍态度!”  我顿住脚步,头也不回,“我不去!”  “你是准皇后,你不去谁去?”嘭的一声,皇帝发怒了,挥手摔落石桌上的茶盏。  “是你要立皇后,我答应了吗?现在是你有求于我,还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陛下,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回过身倚在一棵栎棠树上,唇角满是冷笑。如果我前番还在替皇帝担忧,觉得他也不容易,那么现在我知道了,那纯粹是我多此一举,像他这种孤高自傲自以为是的混蛋,根本就不值得同情!  “你……”皇帝被我气得冒火,满脸愠怒。  就在这时,一个人连滚带跑地冲进园子里,嘴里直呼着“皇上”,仔细一看,竟然是四公公。  “皇上……”四公公跑得直喘气,躬身瞟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皇帝没好气地吼道:“愣什么愣!有什么事快讲!”  “回……回皇上,冷宫那里,贵妃娘娘她……她上吊了……”四公公慌得脸色发白,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你说什么?!”皇帝惊声大怒。再抬眼,他已经飞身而起,一把推开挡路的老太监,旋风一般离去了。  柴贵妃上吊了?我怔愣在那里,该不会是听说我被立为皇后,被气得吧?来不及多想,我也飞跑着追了上去,一路匆匆往最西边冷宫方向去。  月色朦胧,冷宫那边有些慌乱,不少小宫女小太监们惶急地四处乱跑,一个个太医医女夹着药箱匆匆而来。我想也不想就冲了进去,看到皇帝刚才那慌乱的样子,我一定要去亲眼看看,证明我心中的想法到底是不是真的!  一队侍卫拦住我,呵斥道,冷宫禁地,不许闲杂人等随意接近。  我冷着脸站在那里,斜睨着领头的那个侍卫,“你知道本宫是谁吗?”  “娘娘息怒,圣上有言谁都不准进,还请娘娘先回吧,不要难为奴才了。”侍卫一听我自称“本宫”,立马换上笑脸,语气也软了下来。  我懒得和他们多说废话,劈手夺过一杆□□,挥舞在手上虎虎生风,三两下就把他们撂倒在地上。随手把□□一扔,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迈步入内,再没人敢拦我。  “缃儿——你醒醒——你给朕醒醒——”  “陛下龙体要紧啊!娘娘已经没事了,还好救得及时,陛下——”  “缃儿——朕命你醒过来——缃儿——”  ……  我默默地站在大殿外面,看到里面高燃着明黄的灯火,皇帝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名黑发铺地的白衣女子,一声一声地轻唤着,满脸痛色,惶急不堪。那白衣的女子,脖间一道淤紫的勒痕,脸色有些灰暗,但依旧无损她的美丽。是柴贵妃。  夜风惫懒,吹起我的裙裾轻轻浮动,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唇角带着一丝清淡的笑。外面的人都看到我了,神色复杂,却莫敢多言。良久,我轻轻地笑了一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远了。  果然我猜的没错。  从头至尾,皇帝都是拿我当枪使了。所有的宠爱,所有的赏赐,所有的风华,包括那一个皇后之位,都不过是为了柴贵妃,那是他深爱的女人。他把我推到风口浪尖上,却把他深爱的女人藏到冷宫,保护得很好。至此为止,我终于想明白了皇帝为何要立我为后。柴贵妃是柴国公的女儿,乱臣贼子的女儿,比当初我这个奸臣之女的身份还不堪。即使皇帝能保下她一条命,将她打入冷宫,却无法让她登上后位,即使他深爱着她。因为不管是朝臣还是天下百姓,都不会允许他们的皇后是一个乱臣贼子之女。  然而现在不同了,皇帝宣布立颜妃为后。颜妃是谁?一个□□出身,迷惑君心惑乱后宫的无耻妖妃。可是皇帝要立她为后。这事是绝不可能达成的,因为所有大华子民都不可能答应他们的皇后是一个□□。然而皇帝走火入魔了,非要立她不可,于是整个大华将要面临蒙羞的危险。这时候,如果皇帝放弃颜妃,另立他人为后,只怕无论是谁,他们都会答应了吧。比如说柴贵妃。即使她再不齿,也比颜妃那个□□要好一千倍。  我慢慢地往回走着,一边佩服皇帝的谋划和手段,为了柴贵妃,他连这样的计策都想到了。然而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我猜错了。  然而不管怎样,那时的我并不生气,因为皇帝手段虽然卑劣了些,但毕竟他至情至性。爹爹说过,不管什么,只要自己真心觉得珍贵重要,那就值得用尽一生去追求。无论任何手段。  翌日清晨,我早早的就起来了,因为要陪着皇帝去给刘倾风和西娜公主主持大婚。  换上一袭华贵的宫装,我吩咐长云给我梳妆,怎么浓艳怎么来,怎么漂亮怎么来。今天要做的事,是去抢新娘子的风头。  一通收拾完毕,镜里的佳人光芒四射,杀伤力一定很大。这时候皇帝进来了,看我一眼,嘴角边噙起了笑意,“朕是不是搞错了,今天到底是突厥公主的好日子,还是爱妃的?”  “陛下真会说笑,这不正是你想要的效果吗?”我抿起唇角笑得矜持。  皇帝挑了挑眉梢,挥退内侍,缓步走到我面前,“怎么,不生气了?”  “哪有那么多气可生呀,”我笑道,“至少我心里有底了,这样也不错。”  看了我半晌,皇帝终于眉头一松,静静看着我说道:“你不要怪老九,所有事都是朕安排的,他纵然舍不得,朕也会逼他。”  “我明白,”我点了点头,“我在这宫里受你保护,自然要为你做些事情,其实能被利用也是一种用处,总比无用的好。”  皇帝释然一笑,领着我上了御驾。一路驶出皇宫,辗转到了刘倾风的将军府,就在赫连钰的瑞王府边上,两厢是邻居。  大街上早已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前面开道的侍卫手握着□□连成一排,将看热闹的百姓们阻隔在道路两边,远远地看到皇帝的御驾来了,顿时纷纷跪拜在地上,山呼万岁。帝都的百姓们还是很淳朴的,虽然这皇帝风评很差,不过能在有生之年亲眼见一次皇帝,也是件很荣幸的大事。  行到将军府,刘倾风一身大红喜袍,早已迎候在那里,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羞煞了一众大姑娘小媳妇儿。其他官员宾客们也早早就到了,分立在两侧恭迎圣驾。  皇帝当先下了马车,又扶着我下来,满面含笑向百姓们挥手致意,顿时惹来一阵震天动地的欢呼声。我面带着矜持的笑容,姿态优雅地站在皇帝身边。虽然那些大臣们都不待见我,但是今天是人家刘倾风的好日子,也没人在这时候和我为难。  刘倾风当先迎上前来,他爹刘御史跟在身后,脸上神情有些别别扭扭的,显然对皇帝这样的隆恩有些承受不住,但又不肯堕了脸面。皇帝温雅地笑着,也不和他计较,只是伸手虚扶一把,说了些祝福的喜庆话。  吉时还早,首先要揭牌匾。这座将军府皇帝赏给刘倾风已经快一年了,可他一直没有入住,因为秉承他们刘家克勤克俭的作风,一直还住在老宅民居巷子里。如今刘倾风和西娜公主大婚了,总不能让人家公主也跟着他去住老宅,于是刘倾风也不再推诿,风风光光入住将军府。  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起,硝黄味道四处弥漫,看热闹的百姓们欢呼着往前涌,场面异常的热烈。近万响的鞭炮终于停了,皇帝在众人的簇拥之下,伸手拉住将军府匾额上的大红绸布。这块匾额也是皇帝御笔所写,赐给刘倾风的,可谓是皇恩浩荡,求都求不来的宝贝。  唇角勾起一丝淡淡笑意,皇帝瞥了刘倾风一眼,伸手拉下那块绸布。只见漆黑如玉的匾额上,铁画银钩四个大字:  清风流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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