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笙穿着棉裙出门的时候,门口只剩下侍书在守着,其他人都轮班休息去了,看着侍,月笙只说要回院子一趟,让她就在这里等着,哪里也不要去,无论见着谁都要坚称娘亲和自己已在房中睡下,一步也未曾离开,侍书听得一脸疑惑,却非常聪明的什么都不问,只说一句“万事小心”,月笙感激的点点头,便沿着府里后花园的角门跑去,平日里,月笙就知道,出了后花园的角门就是清宁街,而且后花园守园的婆子晚上常常聚在一起喝酒赌钱,角门是常常不关的,从这里出府不容易被人发现。 娘亲还在病榻上等着,月笙的时间不多,待从角门顺利出了府,才发现街上几乎空无一人,她知道街上平日里会有卖花的小贩在叫卖,可是这雪夜里,人们都早早回去猫冬了,哪里还有小贩在卖花呢,穆府虽然就有红梅,她却不能过去,惊动了外祖母一家不好,况且娘亲心心念念着城西的梅园,可城西那么大,要去哪里找这样一座梅园呢,月光如水,雪夜里的月色更是美得醉人,月笙无心欣赏,她看看天色,银月西斜,还未到子时,城门已经关了,月笙决定往西边的城门跑去,思及此,月笙便顺着月亮的方向,提起裙子,一边跑,一边留意看看路边有没有开着的梅花。 她一直努力的跑,竭尽全力的跑,跑得都快呼吸不上来了,可是她不敢停,她知道,病重的娘亲还在等着她,她沿着大街跑,冬夜苦寒,城里的店铺早就关门落锁,街上一片沉寂,可毕竟店门口还挂着一盏盏风灯,闪着微弱的黄色光芒,就在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时,她突然听见前方有马蹄奔驰的声音,两匹骏马一前一后正疾跑过来,月笙本能的往路边避让,可是太急了,覆盖了薄冰的道路异常湿滑,她一时没个防备,随即摔倒下来,就在她感到马蹄子要从她身上踏过去的时候,她听见急急的一声“吁”,一匹黑色的骏马几乎擦着她的身子腾空而起,稳稳的落在了她的身前。 月笙睁开眼睛,骏马在月夜里闪着黑色的光泽,黑色马上的少年正冷冷的看着她。 月笙看向马上的少年,还不能称为少年,只是一个看起来跟月凌差不多大的孩子,满身风尘,像是赶了远路来的,他骑的马也明显不如后面黑色的马高大,可是他小小年纪却有一种迫人的气势,一股清冷的气息喷薄而出。 脚上传来一阵阵的疼痛,月笙挣扎着爬起来,安静的让出大路,等着马匹过去,“你一个姑娘家,晚上跑出来干什么?”黑色马匹上一直不动声色打量着她的孩子,突然冒一句,眼前的小丫头看着像是京都官宦人家的孩子,可这样的夜晚,又连下了一整天的大雪,街上别说姑娘家,就连平日里最热闹的夜市也早早打了烊,有什么急事非要让她跑出来不可? “我要到城西的梅园给我娘采红梅。” “什么?”后头骑着枣红色大马的少年惊呼,“大晚上的,你一个小丫头来城郊采红梅”。 “是的”显然后头说话的少年,看起来更亲切些,这也让月笙有了一些勇气,“我一定要采到红梅。” “恭茗,你拿着书信先回去报信,随后再和我会合”孩子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后头枣红色大马上的,叫恭茗的少年。 “你不会要帮这丫头去采红梅吧?”恭茗似乎受到了什么惊吓,比刚才听到月笙要采红梅还要来得惊讶。 “多管闲事”孩子淡淡的丢给他一句话,不再理他,恭茗自感无趣,接过书信,便往前策马狂奔起来。 林傲尘再次打量起这个女孩,这丫头扎着双丫髻,只点了两朵精巧的粉白色珠花,大概跑得急了,鬓角的发有点散乱,更平添了几分俏皮可爱,清澈的眸子泪光盈盈,正有些倔强的看着他,林傲尘看着这个仿佛在月光中迷路的女孩,沉声道:“这么大的雪,又是夜晚,你一个姑娘家实在不应该偷跑出来采红梅。” “我娘病重,她想看看城西的梅花。” 林傲尘翻身下马,扶起月笙,这才发现月笙似乎扭到了脚,站得不太稳,“你脚受伤了”,他非常肯定,她一定出来得非常匆忙,脚下才会穿着并不适合在雪地里行走的绣鞋,而现在绣鞋早就被雪浸湿透了,林傲尘蹲下来就要脱下她的鞋子查看,月笙发现他要脱自己的鞋子,使劲的推开他,她已经男女分席当然也知道男女大防,脱鞋子是非常不合礼制的。 他似乎看出她的为难,只淡淡的说,“你这样瞒着家人跑出来,又扭伤了脚,回去只会让你娘担心,你这种程度的脚伤,在我们军营算不得什么,忍一会,我给你看好。” “你从军营来的?”他说得有道理,若是呆会回去,娘亲知道她受伤会担心的,月笙不再挣扎,任他脱下自己的鞋袜。 他蹲下来,轻柔的捏了捏她的脚踝,“嗯,还好,没伤到骨头,只是这雪夜里,你的鞋袜都湿透了,呆会采完红梅回到家里,要先把湿了的衣物换好。”林傲尘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看着她这样跑出来,直到确认她的伤势没有大碍,心里才似乎轻松了一些。 月笙觉得心里暖暖的,看着他冷冷的迫人样子,不像是平时会说出这种关心的话来的样子,在娘亲病重的时候,在这雪夜里,遇到这样的一个好心的陌生人,让月笙觉得很温暖。 确定她脚上没事,林傲尘翻身上马,伸出手来向月笙道“上来,你这样跑,等你采到红梅只怕天也亮了。” 他这是要骑马带着自己去采红楼吗?月笙从心里溢出的笑容落在月光里,刹那的光华闪了林傲尘一阵淡淡的心悸,月笙大方的把手放在林傲尘伸过来的手心里,盈盈笑道“谢谢”。 “再说废话,就给我下去。”他似乎还没有从她的笑容里恍过神来。 “你这样子吓不到我。”月笙坐着他身前,两人共骑一匹马,“你既然决定帮我采红梅,就不会再把我扔下去”,说完,月笙咯咯的笑了起来,一脸笃定。 被说中心事的林傲尘,不由的扯了扯嘴角,调转方向,向城西跑去。 跑了不多一会,林傲尘用身上穿的袍子从后面严严实实的裹住月笙,“呆会的园子会有些人,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得悄悄带你进去。”那是他们的秘密据点,他不想节外生枝,顿了一会,他说“相信我。” “好的。”大晚上的,的确不应该不打招呼到别人的园子里采梅,被裹在袍子里的月笙,满满是男孩清冷的气息,不知是没有新鲜空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只觉得脸一阵阵的发烫,马又往前疾驰了一会,她感到似乎马的速度慢了下来,进了一个院门,原本有些嘈杂的声音似乎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月笙正好奇着,马儿已经拐到一个小小的院门,只见袍子打开,一股梅花特有的气息扑鼻而来,空气非常清新好闻。 这是月笙第一次看到这么大,全部开满了红梅的花园子,从高高的马上看过去,繁花丛丛,与银月白雪相映成趣,这就是娘亲说的,凌霜傲雪,不与群芳争妒的红梅,果然美得清新脱俗,月笙不由得看痴了去。 林傲尘先下了马,再把月笙抱下来,月笙惊讶的看着满园的红梅,月色正好,点点红梅与枝头上的白雪冉冉相融,她不由得伸出双手,用手轻轻接住在微风中缓缓落下的花瓣,仰头看上去,满天满眼的全是盛开的梅花,月笙高兴的在梅园中打转,宽大的棉裙,裙袂在冰雪中翻飞,林傲尘上前扶住她,笑道,“脚才扭着,这下见着梅花,看把你高兴的,要是喜欢,这个梅园,你尽管可以好好看看。”月笙看着他笑的样子,不由得打趣道“你还是笑的时候比较好看”,林傲尘看白痴似的瞥她一眼,不理她,月笙不以为意,可是随即闪着光的眼眸一下子黯了下来,“娘亲病重,得赶紧采了梅花赶回去,我怎能在这里贪看梅花呢?”林傲尘看着瞬间失了光采的眼眸,不由的安慰道“听说冬天的梅花最显风骨,兴许你娘见了梅花,就大好起来了。”月笙惊喜的抬头,眼眸瞬间回复了光彩的看着他,“这么漂亮的花,都可以让我采吗?” “可以,不过,不是你采,是我,你脚受伤了,没法爬上去,你在树底下看着,喜欢哪棵,告诉我,我来就行了”说着,一个利落的跃起,林傲尘就爬上了繁盛的梅树。 “嗯嗯,那我要这枝,还有那枝”月笙踮着脚,兴奋的指着一枝枝的红楼,这满园的梅花,开得非常好,随便哪支,都适合用来插瓶。 “才两枝,够了吗?”林傲尘将采的红梅递给她,笑着问道。 “这么大的两枝,足够了,谢谢你”。月笙有些吃力的抱着两枝几乎和她一般高的梅花,高兴笑着。 “那好,把花捧好,上马,我送你回去” 月笙没有看到的是,他们两人这次采梅,尤其是庄子里的人们看到他们的少主带着一大把梅花出来,惊得满地找牙的样子,甚至还有不怕死的,连夜开了赌局,赌他林傲尘当时怀里除了那大捧的梅花,还有他们不曾见识过的小娇客。 待出了庄子,月笙掀开袍子,从林傲尘手里接过梅花,这下,林傲尘两手持缰绳,马的奔跑速度才又重新快了起来。 “我们就这样去采了别人精心种下的红梅,虽然事出有因,来日也该好好向园子里的人道谢” “刚才的园子,是爱梅成痴的一个傻子种的,难得遇到同样爱梅的人,大概他也是肯让我们剪下两棵的,如果要谢的话,将来有机会,你还是谢谢种梅的人吧。”林傲尘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月笙焦急的看着回去的路,一个时辰应该快到了,娘亲还在等着她“你在前面的清宁街放我下来就行了”清宁街是京城里文官们聚集的居住地,刘时之虽在翰林任职,并不是什么显赫高官,翰林刘府自然也只是清贵之家而已,住在清宁街并不显眼的刘府。 林傲尘知道,女孩子不方便让别人知道自己的事情,便也没多说什么,到了街上,他下马,再把月笙连同一大捧梅花抱下来。 月笙朝他盈盈下拜,转身朝府里的角门方向走去。月笙想了想,她转身定定的看向男孩,“也许是我多事,可是快打战了,如果你也随军上战场,一定要多加小心。” “你知道要开战了?”男孩突然眼神凌厉的看向她,月笙紧张的后退了两步,她爹是翰林编修,大兴国要和月氏开战的消息是她经过爹爹的书房时无意间听到的,“我不知道,只是无意间听大人们说大兴和月氏难免一战”,林傲尘若有所思的看向她,“不是开战,只是正常的军营换防,小孩子家家的,别掺和大人的事”。 月笙有些不服气道“你不也还只是小孩子”。近似堵气的话,竟把林傲尘逗得想笑。 月上中天,已经很晚了,月笙抱着梅花,跟他道谢后转身就往府里的角门方向走。 看着她往回走,纤细的背影在寒风中摇曳,林傲尘心里那莫名的不舍情绪又冒了出来,来不及细想,林傲尘快步追上她,轻轻扯住了她的袖子,从怀间掏出一块玉佩,“拿着这个等我,等我从战场上活着回来”。 月笙一时不防他拉自己的袖子,有些奇怪的看向他,待看着他手里的鱼形墨绿色玉佩,水润晶莹,一看就是贴身的贵重之物,“这个太贵重了,被我弄丢了怎么办?” “你敢?”林傲尘故意凶她,“我家就这么一个值钱的东西,没点值钱的东西存着,我拼了命跑回来干什么?”林傲尘一副骗小孩子的口吻,完全忘了,自己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月笙犹豫了一会,看着眼前的孩子,他比大哥月凌年纪还要小的样子,虽已隐隐有着少年的样子,可是这种年纪便入了军营,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也许他和自己夜来独自采红梅一样,有着难以言说的苦衷,当下,她便不再多想,大大方方的接过玉佩。 “战场凶险,万事珍重,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定将玉佩好好的还给你。”月笙将玉佩贴身放好,再次盈盈下拜。少年淡淡的眸子闪过一丝暖意,点点头应下了。 月笙眼下急着带红梅回去见娘亲,没再说什么,抱着两大枝梅花便辞别林傲尘往刘府急急赶去。 林傲尘看着月笙走远,方转过身来,上马,朝着南安郡王府奔去,今夜,他刚刚托恭茗送走的,正是前方军营刚刚传回的紧急军情,可是今晚的一番际遇,让他对战情有了别的分析,如果连京都的小官吏都知道难免一战的消息,那么京都里潜藏的各色探子,也早就将消息传了回去吧?他要将这个消息告知爹爹。 不过,把自己的玉佩送给这样一个丫头,他竟觉得有一股暖暖的东西在心里,踏实安稳,她方才分明答应了自己,会好好的在京都等他回来,等着这场战事结束,他还能回京都找她,想到此,他露出了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笑意,勒紧了缰绳,急驰回府里向爹爹回复消息。 正进角门,月笙猛的顿住脚步,她拿了别人的家传玉佩,居然也没问问他的名字,将来要怎么还给他,都怪自己一心只想着赶回来,月笙回头看向刚刚和他分别的地方,街上哪里还有什么人?月笙只好将玉佩小心的放入袖袋,抱着梅花过了角门,径直往娘亲的僖霞院走去。 沅芜院里,静悄悄的闪进一个人影,径直到了小偏房,对着等在偏房里的人耳语一番,又迅速闪出了沅芜院,听得了准信,小偏房里的人也迅速起身,亮晃晃的烛光下,竟是芳姨娘身边的菊韵。 菊韵听了来人的消息,急急便要往芳姨娘住的房里走,刚到门外,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的调笑声,菊韵红着脸顿住了脚,见雪夜里值守的人不在,便大着胆子悄悄站在了窗下,听着房里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笑声,眼里闪过一抹阴狠的厉色,听了有好一会,方才有些愤然转身回了自己屋里。 月笙捧着两大枝红梅直接回到娘亲的僖霞院,仍旧只有侍书守在门口,“小姐,可你回来了,奴婢费了好大的劲才让其他人先去睡了。”“多谢姐姐费心费全,姐姐放心,我一切顺利。”说着,将红梅交给侍书,让她找两个净瓶装上,就放在娘亲的房里。 “咱们府里,哪来的红梅啊?” “从外面弄来的,明天如果有人问起,就只说是你偶然从外面的过路的商贩中买来的。” “好的,奴婢晓得了”侍书话不多,做事却是一贯的小心谨慎,这点很让月笙满意。 推门进去,先到床前看了看娘亲,她还在闭目安睡,月笙放下心来,便自己到暖阁找到自己平日里放在这里的衣物换上,又换了被雪浸得湿透的绣鞋,再出来的时候,发现娘亲已经醒了。 “笙儿,你终于回来了。” “娘,您要的红梅,我给您采回来了,就放在窗边上,您看看可还好?” 穆雪薇并未多看红梅,反而心疼的把手抚上女儿的脸庞“笙儿,你快上来,瞧你冻得脸都红了,跟娘躺在一块。” 依言,月笙脱了鞋爬上娘亲的床,虽然娘亲久病,可是素来爱洁的她,床上仍是清爽干净的味道,她伏在娘亲怀里,雪薇的手不断的抚着月笙冰凉的小手,“笙儿长大了,娘很放心,娘刚刚想了想,要给你找个女师傅,以前,娘没出阁的时候,就跟她是手帕交,以后,若能有她来教你,跟娘在你们身边也是一样的。”说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月笙赶紧抚住娘的后背,帮她顺气,眼泪都忍不住流下来,“笙儿听娘的,娘放心,好好歇着,将来还要教导我跟明儿。” “娘,你说的没错,今晚我到了城西的梅园,大片大片的红梅当真好看得紧呢,听人说,是一个爱梅成痴的人种下的,要种出这么大片的梅园,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月笙怕娘伤心,便指着窗台上的红梅,转移了话题。 他确实是爱梅成痴,可惜自己无缘亲到梅园看看了,“梅花性情高洁,爱梅固然是件好事,可若是陷入其中不可自拔,到成了糊涂人了。”雪薇若有所指道,“笙儿,你跟娘说说,这么晚你是怎么一个人到了城西?”城西离府里有一段路程,她原本想着月笙年幼,这么晚出去她应该是去的穆府,却没想到她真的去了城西。 月笙在床榻上已经暖和过来,便半躺在娘亲身边,将方才的际遇略略的说与娘亲,又从袖袋中将他赠送的玉佩交给娘亲,雪薇初初听闻女儿险些受伤,有些担心,见女儿确无大碍才放下心来,接过玉佩细看,“你说这个玉佩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给你的?” “嗯,他说这是他们家唯一值钱的东西。”月笙回忆了一番,他确实这么说过。 雪薇却看着玉佩上的纹饰暗暗有些吃惊,大兴的人家,能用这等纹饰的,只有那么几家,她本能想要阻止女儿继续留着这个玉佩,却又觉得应该放手让女儿去面对,便笑道“听你这么说,这个孩子倒是个暖心的,只是这个玉佩既是人家唯一值钱的东西,你便小心收好了。”说完便耗尽了力气似的,再说不出话来,月笙见娘亲劳累,忙起身给娘再倒一盅暖暖的红梅茶。 “笙儿,很晚了,你睡吧,以后记得照顾好自己和明儿。”雪薇小口喝着茶,她的人生能有红梅作结,也算一种福气吧。 月笙把脸埋在娘亲怀里,迷迷糊糊的应了,很快她在娘亲怀里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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