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强撑着,不让自己睡去的穆雪薇,瞧见女儿已经熟睡,便挣扎着披衣起身,双手扶着家具,一步一挪的坐到窗前,两眼痴痴的看着红梅。 那年雪后初晴,正是在红梅树下和他初遇,点点红梅,片片都是回忆,以为只要他金榜题名,便能等着他上门提亲,可是未到科考,她便许了人家,尤记得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转身时那抹落寞的身影,竟成了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记忆……以为只是错过一时,没想到却误了终身,雪薇的泪落下来,湮没在了血红的梅花里,若是当初能勇敢一些,这样的冬夜里,他是否还能如最初一样,与她笑看这白雪皑皑。 看了好一会,双手颤抖着拉开抽屉,拿出信笺,一笔一画的写信,写好信,雪薇从净瓶里费力扯下两朵红梅,放入信中,再把信收入袖里,当雪薇一步一挪的回到床前,躺好,手握住熟睡中的月笙,想要再摸一摸懂事乖巧的女儿,却体力不支两眼一黑的昏过去。 月笙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娘亲的暖阁里,自己院里的司画和侍书守在床边,娘亲的卧室,已经满满的挤了一屋子的人,外面还有仆人们小跑的急切声音,见月笙醒来,司画和侍书便急急的给月笙穿好衣服,梳头并洗漱整齐,当月笙进到娘亲的卧房时,只见一屋子的女眷,老夫人、外祖母、两个舅母、芳姨娘和月双,刘府和外祖母家的女眷几乎都到了,并没人注意到月笙,月笙悄悄走到老夫人及外祖母跟前,屈膝见礼,早被外祖母搂在怀里,心肝儿肉的抹起泪来,当下月笙也忍泪不住,未及,董太医从里边出来,对着老夫人和外祖母摇头,随即,穆妈也出来,跪下,请老夫人和亲家老夫人并老爷进去,老爷要进来,当下屋里的女眷俱都避到暖阁,月笙随大家回到暖阁,见月明也来了,便从奶娘怀里抱过月明,用脸轻轻抚摸月明圆圆的脸蛋,他还太小,还不知道此刻意味着什么,当下,边用小胖手推开月笙,边咯咯的笑个不住,嘴边还奶声奶气的叫着娘,听见月明叫娘,别人还没什么,两个舅母酸了鼻子,落下泪来,紧紧的将月笙和月明小小的身子搂在怀里。 三人到雪薇床前不过一柱香时间,便缓缓走了出来,老爷刘时之双眼含泪哽咽道:夫人去了,大家去和她道别吧。 一时间,整个僖霞院哭声一片,月笙看着还摆在窗前的两枝红梅,一遍遍的呢喃道:娘最喜欢的红梅只摆了一个晚上,只摆了一个晚上。她突然觉得好累,累得仿佛被人抽去了混身的力气,她抱着月明缓步来到僖霞院外,冷眼看着平日里清冷的院子忽啦啦的挤满了焦急的人,活着的时候,冷得像冰,死了倒热闹了,“明儿不怕,你还有姐姐,姐姐会照顾好你。”香软的月明仿佛听懂了姐姐的话,用小小的胖手开心的抚着姐姐的脸。 月笙抱着月明,如坠梦中,仿佛只要再醒来,就会发现,娘亲还如以往一样,好好的在僖霞院里,抱着明儿教自己写字。 整个翰林府已经全换了一层白色,漫天白色的布幔,妆点了整个翰林府,而纷扬的大雪,似乎也没有停下来的时候,抱着月明的时候,月笙害怕的发现,她似乎已经记不起娘亲的样子了,而一大屋子的人,都如陌生人般,再难给她们姐弟二人温暖。 穆雪薇去世的时候,京城里同样出了一件大事,朝廷果然要对西北的月氏用兵了,大军出城,全城百姓相送,为了不冲撞大军出城的好日子,穆雪薇的丧事一切从简,没有路祭,除了至亲入府晋香外,并没有开府悼念,更没有大肆的银车纸马,全城百姓送大军出城那天,刘府只在僖霞院中设祭,整个丧期,月笙都与月明长跪在僖霞院中,不停的磕头、烧纸,阂府上下,一概不能外出,月笙打了结实的平安络,将鱼形玉佩小心的穿好,隔着衣物贴身戴着,从不示人。 大军出城那天,僖霞院里没有各府来往悼祭的人,显得异常的冷清,可是没人留意到的是,那天,有一个少年模样的孩子,一身华服,骑了黑色的大马,独自从西去的大军中远远绕道而来,定定的看着挂在门楣上的那抹白色,下了马静静的站了好一会儿,才重新骑上马,转而去追已经出城的大军。 月笙觉得有些遗憾,采红梅那晚,太过于匆忙,竟没来得及问问他叫什么,小小年纪便已上战场,大约和她一样的身不由已,况且这一用兵,什么时候能回来,就算回来了,他又会如何取回玉佩,这些,竟没有问清楚,眼下,也只能静待他平安归来了。 雪薇病逝后,月笙姐弟的日子也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说是雪薇临终前的意思,要把雪姨娘扶正,可按着大兴律法,妾室扶正只能为平妻,能入祠堂却上不了官碟,可妾室扶正后的子女并不受这约束,这下,刘月凌从庶长子变成嫡长子,刘月明成了嫡次子,月双也是府里的嫡次女了,只待一年除服礼过后,便正式举办仪式,芳姨娘虽为平妻,可倒底不再是妾室,比起其他已是大不相同,月凌、月双更是喜不自胜,只是碍于丧期,不好表现太过,平妻虽入不了诰命,却是刘时之眼下唯一的妻,自然也就是刘府的当家主母,因此芳姨娘那素日里含怨的眸子,时时散发耀眼的光彩,每每用饭时,也不再只是静静的站在月凌、月双的身后,而是站在刘老夫人的身后,尽儿媳之礼侍候老夫人用饭,月笙的外祖母家,礼部侍郎穆府,不忍雪薇的临终托付落空,况且穆雪芳虽是庶女,却也是穆府出来的闺女,月笙和月明的亲姨母,她能扶正为当家主母,对照顾雪薇留下的两个孩子,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至于月笙自己,娘亲穆雪薇请了当年的手帕交当她的教养嬷嬷,曾彤悠,二十二岁,在整个京都以贤女子著称,名媛淑女的典范,十四岁与都尉家的二公子订亲,只待十五岁及笄后便行婚礼,谁知二公子未及迎娶便因病早逝,从此曾彤悠矢志不嫁,立志守节,更自愿到城外的慧觉寺带发修行,长伴青灯古佛,赢得满京城交口称赞,都尉家感念其德,便以孙媳之礼待之,直至一年前,曾家父母老迈,曾彤悠才返家侍奉双亲。 曾彤悠第一次到刘府拜见老夫人那天,荆钗素服,举止大方,行走时莲步姗姗,裙裾不摆,确有世外高人的风范,甚得老夫人的青眼,当下便请彤悠到刘府教授月笙礼仪,芳姨娘,不,现在虽未成礼,阂府下人已然尊称她为芳夫人了,芳夫人当场便提出,请彤悠连同月双一同教授,但彤悠婉拒了,说是一介未亡之人,无才可堪翰林府两位嫡小姐的教养嬷嬷。 话说这位大家闺秀十足的曾彤悠,在和月笙回到绮岚院,屏退一屋子的丫鬟仆妇后,便开始大大咧咧的提着裙子,烦躁的绕着屋子不停的转圈,月笙则非常有耐心的坐在一旁,等着彤悠自己冷静下来。 “月笙你说,你娘雪薇到底要我教你什么,我琴棋书画不会,四书六艺不全,难道要我教你跟我一样,天天求佛祖保佑未婚夫毁婚啊。” “至少佛祖听从了你的心愿啊。” “可听大发了,直接让卫二公子升了天,唉。”彤悠想起多年前与自己订亲的卫家小子,还是有些愧疚,要不是自己过于诚心祝祷他娶不成自己,估计他也不会英年早逝,而是和其他贵公子一样,过着三妻四妾,其乐融融,快乐无边的日子了。 “你娘信上有没有说,要我教你什么?” “娘最大的愿望便是希望我与弟弟,能一生由着自己的性子过自由的生活,所以月笙斗胆,想学的是医术。” “你娘愿意让你学医?临终前,她有没有跟你交代过什么?”自己当年最喜欢跟在雪薇姐姐的身边,穆雪薇真正是闺阁女子的典范,怎么会愿意让唯一的女儿学医? “我娘临去前一晚,提出想再看看城西的雪中红梅。” 彤悠的神色突然有些黯然,当年雪薇姐姐他们二人的事,她是知道的,甚至她还在其中充当了并不光彩的角色,那个惊才绝艳的翩翩少年郎,曾几何时也是她的春闺梦中人,可是府里不会为她做这个主,而他的心思,也从未分出半点到她身上,可是雪微和他的悲剧,她却是看得很清楚的,有时候她甚至在想,如果当初她把那封信想法子交给他,雪薇姐姐和他会不会就是另一种结局了? 出于这种愧疚和不安,卫二公子辞世后,她立志到慧觉寺修行也有赎罪的成份,她那不能对人言明的心思,终于也随着雪薇姐姐的出嫁,和他悲凉远走天涯而渐渐湮灭,消失于无形。 “她终是明白了,只是却已太迟。”彤悠从回忆里挣脱出来,缓缓道“大家小姐,讲究的是妇容妇功妇德,既是雪薇姐姐的临终嘱托,我自然愿意教你学医,不过我却不希望你成为医士,更不能让你将来抛头露面的给别人问诊开方,这其中的道理,你可明白?”彤悠难得正色的嘱咐道。 大兴国的女子本就不易,太多的规矩,自己隐身慧觉寺近十年,还不能自由出入行走于这大兴国,彤悠这么嘱咐,实在是为月笙着想,月笙想了想,娘亲临终前,既将自己和明儿托付给彤悠,那么,彤悠必是能让娘亲信得过的女子,思及此,月笙深深对着彤悠一福,“笙儿想学医,实在不是娘亲,而是我自己的主意,我娘原本康健,为何自生下月明便一病不起,病中曾太医曾言明,只消过了冬天,待到来年开春,病情便可好转,可为何我娘短短十日便逝去,笙儿虽年幼且愚钝,可也知道只有学医,才能为笙儿解惑”,说罢,月笙的泪便已重重砸下,这些话,她一直放在心里,对谁也不能说,即使是带着明儿的时候,也不敢透露半分,可眼前的女子,是娘亲的手帕交,是娘亲临终前真正将她姐弟二人托付的人,她便赌上一赌,将事情言明。 这番话着实吓了曾彤悠好大一跳“若不是当年看着你出生,我真会怀疑你是不是真的只有六岁。” 月笙无奈笑道“娘亲自生下明儿后时常都在病中,爹爹难得顾看一二,明儿自出生便跟我在一起,若我这姐姐还只是无知幼童,如何护得住弟弟。”她的童年,早在弟弟出生之前,便在沅芜院里结束了。月笙避重就轻的娇笑问道“娘在信中让我问问,是称呼你为彤姨?彤夫子?或是彤悠姐?”月笙忍俊不禁的笑出声来。 “彤悠姐,当然毫无疑问是彤悠姐。”曾彤悠闻言,激动的强调。 “果然如娘亲所言”月笙心里暗道,真是很佩服娘亲,也很想知道,她们虽然相识已久,却也隔了好几岁,是怎样的际遇,才能两人有这等情谊。看着月笙对自己的信任,曾彤悠心里却有着难言的酸痛,如果将来月笙知道当年的真相,还会不会对自己这般信任,还会不会对自己毫无芥蒂? 因刘府尚在丧期,除服礼未过,月笙的拜师仪只在老夫人跟前,向彤悠奉茶即可,当然,出了自己的绮岚院,月笙总是规规矩矩的称彤悠为“夫子”,月笙认真忍着笑,然后假装没看到彤悠暗地里朝月笙抛过来的无数次白眼。 拜师仪后,每日里彤悠过刘府两个时辰,名义上是学习闺阁礼仪,实质则是从最简单的医书开始学习,为了让月笙能更好的认识和辩清医书上的各种草药,彤悠经常给月笙带来各种草药植株,方便她对照医书进行学习,渐渐地,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更好的学习,月笙喜欢用极细的狼毫,小心的画着每一种新学的药材,小到一枝一叶,大到根叶脉络,无意间,不止是药材,就连月笙的画技也变得与众不同。 学医之后,刘府的花园乃至一草一木,在月笙看来,已经是另一番情境,比如她之前一直以为娘亲最喜欢的菊花,已经不仅仅可用来观赏,菊花可制茶,可入药,连菊花埋在土里的根茎,都是可以入药,清肝明目,清热解毒的。可是因为彤悠明令不许月笙将来开方问诊,虽然月笙已经认得了草药,又偷看了好几本医书,可是却不许学习施针,而阂府上下只知大小姐刘月笙每日里跟着彤悠学礼仪女红,并不知她学的是医术。 亲娘去世后,月明继续住在老夫人的院子里,月笙每日上完彤悠的课后,便到老夫人的院里陪伴月明,有时月笙练字,便也握着月明白嫩的小手,两人共握一支笔乱画取乐,或者携了月明,带他到花园子里,悄悄的告诉他,各种园子里的可入药的花草,月明渐渐长大,月笙在自己看书时,也让月明的嫩指头点着书本上的大字,一个个的念给他听,嫡亲姐弟相互做伴,虽然没有了亲娘的照拂,但在老夫人的院里,还是可以过着安稳的日子。 月笙越发的娴静端庄,每每回了绮岚院却日益沉默寡言,每日里除了学礼和各种技艺,便是照顾幼弟,很让老夫人满意,而日子渐去,月笙手里的那几本医书早已被她熟记于心,一次次偷偷带着月明到府里的书房翻找,也再找不出别的医书,这让她心里也隐隐的有了一些打算。 刘府的日子平静而过,浣芜院中却出了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这日芳夫人带着旺儿媳妇欢喜的从侍郎府回来,照例先去了正荣堂里请安,正打算回沅芜院换了衣裳就迎刘时之回府,谁知两人刚到沅芜院,就见院里居然无人值守,只惯常跟着刘时之的小厮旺儿独在外院,见芳夫人进来,旺儿颇有眼力见的行礼并几不可见的将芳夫人轻拦在外面,芳夫人惯是熟识内宅的,岂有不知的道理,转身便朝旺儿媳妇甩了个嘴巴子,便直直往内室而去。 旺儿媳妇被打得立马红了眼眶,旺儿眼见媳妇被打,不动声色的退到了后面,悄悄拉住了媳妇,眼角闪过一丝算计,旺儿媳妇心领神会,悄悄点点头便只远远的跟在后头。 芳夫人刚近了内室,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淫靡的笑声,汹涌的醋意涌上心头,她也顾不得什么了,便直闯进去,果然是刘时之正搂着菊韵求欢呢,见芳夫人进来,臊得菊韵忙拿衣裳掩了身子躲在刘时之后头,想来两人正要入巷,见芳夫人闯进来,刘时之的脸上也不大好看,便绿着眼睛死死瞪着芳夫人,原本要兴师问罪的芳夫人见刘时之这般情状,心里也明白自己是坏了他的好事,满肚子的委屈竟发不出来,良久,只哭嚎道“老爷可坑死妾身了。”说着便下死力气打了菊韵几下。 “姨娘闹够了没有?”刘时之冷冷的出声,却生生在提醒芳夫人,眼下她还只是一个姨娘,最终能不能抬为平妻,还是要看他愿不愿意,芳夫人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便哭着转身往正荣堂里而去。 菊韵见芳夫人跑了出去,不留痕迹的冷笑了声,随即便摆出一副双眸含泪,万分委屈的样子就要穿起衣裳出去,刘时之见了她桃红色的鸳鸯肚兜,意尤未尽的拉着她,“今晚你只到我房里来。”刘时之靠近她,笑着耳语道。菊韵红着脸,娇羞不胜只不点头。刘时之哪有不明白的道理,“有我在,你只管放心,她也算是聪明人。”闻言,菊韵方才点头应了。 正荣堂里,刘老夫人冷眼打量着一路跑来,发丝有些凌乱的穆雪芳,并不言语,只等着穆雪芳开口,见这一架势,已和老夫人打过几年交道的雪芳心里早凉了半截,这一切刘老夫人都是知道,甚至有意成全的,她还能对老夫人有何话说? 为了全刘府的面子,更为了月凌月双能有个好前程,今日这枚苦果,怕是要她和着血泪往肚子里咽了,穆雪芳横下心来,紧紧的闭上眼复又睁开,下跪道“姐姐新逝,眼下还在丧期,妾身料理家事,不能好好照顾老爷,求老夫人开恩,让我身边的大丫鬟菊韵侍奉老爷,妾身事忙,也能放心一二。”边说穆雪芳边把头磕在了地板上,死死的咬住唇瓣,好个菊韵,明知道今日自己要和旺儿媳妇出门,她便借故留下,原来打的却是这个主意,就算她成了通房的丫头,自己也有的是手段收拾她。 不得不说,穆雪芳这番话说得还是有些门道的,既提醒了老夫人眼下府里还在丧期,不宜操办喜事,又暗示了刘时之眼下纳房中人还得避人耳目,还表明了自己的贤惠大度,见穆雪芳在自己的威压之下生生转了话头,刘老夫人得意的暗自点头,可是穆雪芳想要把菊韵留在自己院里的心思,她却是不能同意的,穆雪芳的手段,她是了解的,雪薇的事情不能再发生了,哪怕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丫鬟,刘府步步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一点点小差错被人拿住话头,便有可能牵连出祸事。 刘老夫人看着磕头在地的芳夫人道“难为你想得周到,既这么着,打今日开始菊韵调到时之房里伺侯,你也不用管了,专心家里的事务即可,眼下凌儿和双儿也快成府里的嫡子嫡女,你这当家主母,还是要大度些。”把菊韵从沅芜院里调出来,穆雪芳再想下手,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刘老夫人暗里的示警,恨得雪芳把藏在袖里的手指甲深深的陷进肉里。 刚走了一个,又来一个,穆雪芳强逼自己抬起头来,露出明媚的笑容,“儿媳定当遵照老夫人的指示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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