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疏星稀,半点残灯。 夜风拂过肖杨的发梢,肖杨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忠仆劝道,“老爷,天愈发凉了,又错过了宿头,若是能看见遮风挡雨的去处,便将就一宿罢,总比宿在野外强。” “敬老言之有理。”抚上已无半分热气的手炉,肖杨定了主意。 家中遭遇大火,正是无处容身,幸得早年与家母至交的宁夏府总兵夫人辗转闻知,力邀一家人入宁夏府小住。 若在平常,便是宁夏无战事,家母也断不会放自己入此等兵家之地。但如自家只剩孤儿寡母,此番家宅又走水,便是寄居族中,也难免再惹来风言风语。又听闻此番鞑靼入侵,已被守军击退,宁夏已是一片安定之象。 多番考量之下,自己力主入宁夏暂住。 “娘,爹去世没多久,家中又走水,族里必是风言风语不断,儿如何能安心备考,告慰长眠地下的父亲?” 钟氏开始犹豫。 顿了顿,肖杨加重语气,“如今我大明边患之困,已到了举国瞩目的地步,历来科考,边患之法也是重头。儿长于僻城,对边患不过纸上谈兵而已,此番入宁夏,于儿臣也是难得的进益机会。林姨父为宁夏总兵,如今又无战事,恰能给儿臣多番指点。” 钟氏眼中摇摆之色愈发明显。 眼见有戏,肖杨再下一剂狠药,“娘,三年之后,又是科考,前番父亲去世,儿臣无缘会试,至今仍是秀才出身。相比族中成了举人的瑾弟已是落了下乘,眼看父亲这一脉人丁凋零,母亲难道就不希望儿早日高中,娶一门高门闺秀,给家里添丁?” “好好好,听你的。我儿先走,娘还得整顿后院杂务,得拖延两日。” “这……既是如此,儿只带敬老,其余仆役都留给母亲,给母亲护卫。” “好。” 正是慕犊之情充溢心间,忽然敬老高声道:“老爷,前面似有人烟。” “果真?快!” 待主仆二人赶近,才发现原来是一座废弃的小庙,从破败的窗纸看去,人影叠叠,似人还不少。 进得庙中,两边墙已被占满。似是三支商队在此歇脚,箱笼满满当当堆在各自的身前,其中一方商队似是有几人重伤,满脸通红,不时地咳嗽几声。 主仆俩正是踌躇,墙角一裹着头巾的汉子朝主仆俩招呼,“两位兄台,若不嫌弃,便到我这儿落脚吧。” 肖杨欣然前往。 “多谢兄台。” 肖杨拱手相谢。 “在下不过一快脚,哪用得上,出门在外,能帮就帮。” 汉子说着,从肩上的包裹里,小心取出一个黄色的包装纸,摊开,正是六小块精致的花型糕点,似还有余香飘散。 “兄台是读书人吧,给,此番给一户大户人家送信,因送的是家中子弟高中的喜信,主人家特意送的,东西倒是金贵,可惜我一个粗人,实在不喜欢。不过这东西呀,顶饿!” 肖杨也不忸怩,当即接过。又转头吩咐忠仆,“敬老,麻烦取个水囊。” 老仆眼露不赞同,肖杨也不在意。当即拿起一个咬了一口。 旋即笑道:“兄台可真没有口福,这一品坊的芙蓉糕,放在平时,不排上两个小时的队,都买不上呢!” “这般稀罕?”汉子见肖杨不像一些个骄纵的读书人,扭扭捏捏,先有了三分好感。 听得此言,忍不住也拿了一块放在嘴里。口齿留香,甜而不腻,倒真是不错。 两人饶有兴致地交谈,汉子聊起山西一大族受族人谋反牵连,全族十五以上男丁尽被流放戍边,女眷没为奴籍的惨祸。 “我一兄弟前些时日给嫁入此大族的一女眷外家送信,见门上挂着白幡,才得知此女意外流产而死,直到告示贴出来才知,此女正是被其夫暗害,想是谋反之事无意败露,便做下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来。” “此事县中儒师倒知道的更详细些。听闻此女与今科一进士同族,且关系颇为亲近。因族中后生不满,往京中送信,这位先进得知后,请同榜亲友帮忙详查,罪人才露出马脚。” “人在做,天在看,早晚是要败露的。” 夜深,肖杨出门入庙旁树林小解。正要回身,却被人轻轻一拍,悚然回头。 月色下,隐约辨出是一支商队中人。 来人相貌寻常,只一身英凛之气,似能瞧见其身后步步鲜血的情状。 肖杨只觉浑身每根汗毛都在叫嚣着:快跑!快跑!却硬撑着不动。 来人眼中似划过一丝赞许的意味,转瞬不见踪影。 只硬声道:“想活命,天亮之前别再进庙。” 说完扭头就走。 肖杨壮着胆子发问,“壮士想做什么,在下原自不该多问。但我那老仆……” 顿了顿,“还有那位快脚,若是与壮士无甚干系,能否也给他们递个消息。生死由命,若他们不曾出来,自然与壮士无关。在下先行谢过。” 说着,一鞠到底。 男人不置可否,疾步而去,转瞬没了行迹。 肖杨寻上一株躯干粗壮些的树落脚,好歹能挡些寒风。 抱头细细回想入庙后的情形,狠狠敲了敲自家脑门。 庙内人等,如今回想,却是个个可疑。 三支商队,只怕只有一支是真。 另两支,只怕俱如刚才那位“壮士”,身份不寻常。 如那“壮士”般,气度卓然之人,若非其有意收敛,自己怎会注意不到。 庙中虽车辙印混杂,但却可清晰看出,两浅一深,说不定箱笼中俱是空的。 而那位快脚…… 肖杨豁然抬头。 那芙蓉糕的品相、口味均属上乘。但是……若真是寻常的快脚,奔波之下,糕点绝不会如此完整,至少应有部分边角受损。 但那快脚第一次吃的神情却不似作伪,那么最大的可能,此物乃是临时被装入包裹,说不尽就是到了庙中,才装的! 嘴角泛上一丝苦涩,少不更事这句话,换做曾经的自己不过嗤之以鼻,如今看来,自己与那些狂妄自大之徒有何区别,一不小心,便可能丢了性命。 望着远处寺庙隐隐约约的火光,肖杨摇头叹息。 未几,似有许多人仓皇逃出,肖杨掐了掐大腿,装作惊讶地赶上前,拦住一麻衣少年,“这……敢问发生了什么事?” 少年心思单纯,略一打量,知是方才庙中之人,只用力拽着肖杨一边衣袖,拖着他跑。 “杀人了……逃命……” 如此众人逃出近三里地,见无人追赶,才寻上一处空地落脚。 肖杨抬眼看去,众人虽狼狈异常,却无人身染血迹。 心头略松,正待打探自家老仆踪迹。 适才的少年忽然面露惶色,“杨土,杨土,你在么?” 稚嫩的声音传出老远,回荡在耳边,却久久无人应声。 少年慢慢向前走了几步,陡然瘫坐地上,鼻音粗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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