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水榭四周十分敞亮，堂帘都被高高卷起来，可以清楚地看到南边开阔处小厅人来人往。　　　　在水榭中等着黎玳的却不是万老夫人，而是一位约莫四五十岁年纪的男子，他临水而立，身形挺拔，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鬓角依稀有些稀疏的白发，虽然年岁大了，仍然掩饰不住他一身风华。　　　　黎玳摸着袖袋中的帕子拧眉不语，这人借老夫人的名头把她引来最起码失了磊落。　　　　也许是看出她的疑惑，那男子笑了笑：“姑娘小字是宝珠还是明月？”　　　　明珠宝簿藏贝宫，嫦娥取置空宁中。　　水府仙人通妙诀，擘破寒泉弄明月。　　　　黎玳十分惊讶，她和姐姐的小字的确取自古诗之中，可在她的印象中同眼前这人并无半点交集，况且目前她顶着吕国文书官的名头，并未以自己真正的身份示人，大名都是秘密更何况是小字……想到此处黎玳一脸警惕地望着眼前的男子。　　　　见到她如临大敌的样子，那男子眼中笑意更甚：“不必害怕，我是万氏族长，姑娘尽可同其他吕国官员一样叫我一声万大人，”万大人偏过头继续道：“你的父亲黎长渊小我几岁，论辈分姑娘称呼我一声万伯伯我也是当得起的。”　　　　黎玳同他见了礼：“万大人。”声音里却带着几分犹疑。　　　　万大人并不在意，他的手作出一个邀请的姿势，把黎玳往小厅那边引，他看黎玳的目光很专注，似乎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黎玳正要拒绝，万大人适时开口：“你同世兰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黎玳脑海里瞬间飘过无数个疑问。　　　　万大人却长叹一口气，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娘是楚国邢氏幺女，同我曾有过婚约的，我不知道她当时那样的处境，当年不该悔婚的，那帕子还是当年我重伤的时候后巴扎伤口用的，一留就留了这许多年……”　　　　黎玳不禁大吃一惊，她从未听娘亲提起过这件事情，良久，万大人的目光终于从她身上挪开继续道：“那些都过去了，”他的脚步缓缓地往小厅那边踱去，黎玳为了听八卦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　　　　小厅和大厅之间由一个游廊连着，同大厅一样堂帘全部卷起来，也许是顾忌到黎玳的女子身份，万大人故意为之。黎玳微微回身还可以清楚地见到抱厦里头同竹枝交谈的怀素。　　　　厅中倒十分热闹，十几个少年郎在里头相谈甚欢。　　　　“小十三书读得怎么样了？明年就要下场了吧？三婶婶对你寄予厚望呢！”　　　　十二三岁的少年腼腆地答道：“只好尽力啦！”他小小年纪便通过了院试，前途不可限量，这样答实在过于自谦。　　　　哥哥们当然都希望兄弟金榜题名，七嘴八舌地出起主意来：“我那里有几方上好的端墨，回头让竹生给你送过去！”“山阳郡那边送来许多山珍，小十三读书辛苦要多补补！”　　　　……　　　　比他娘的唠叨神功还厉害，十三郎顿时一个头变成两个大，为了转移话题，赶紧将祸水东引：“六哥哥，我还以为你今年也不会回来呢！”　　　　被叫到的少年脸上颇有几分无奈之色，他随手端起小厮递过来的茶水：“我娘说今年再不回就永远不用回来了！”　　　　其他兄弟们果然掉转风向：“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好端端的逃什么婚，到临海郡那鬼地方餐风露宿，人也晒成这副模样。”　　　　万六郎只笑笑不语。　　　　万大人在厅门虚虚咳嗽几声，小厅里面立刻变得鸦雀无声，看来万大人管教有方，门风严谨。　　　　他领着黎玳跨进小厅，一脸慈爱地望着她，黎玳顿时感到莫名不已。接下来开始了漫长的引荐和自我介绍过程，万大人每介绍一位公子，黎玳就囫囵应付一番，到头来还是没有记清楚他们的名字和齿序。　　　　直到介绍到万六郎。　　　　她没有注意到，一直散漫的万六郎见到她之后，换上了比春风还和煦的表情，黎玳被他的笑容晃得发瘆，摸摸下巴，这个人很熟悉呀：“刚刚书肆那边……”　　　　“不，我们初次见面在更早之前！”　　　　？？？？　　　　万六郎看她的眼神能掐出水来：“九年前，吕国国都，南门楼子街，”万六郎的脸红了红：“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　　　　黎玳经他的提示才隐隐约约记起来，很多年前她是曾救过一个躺在街边呼吸衰弱的小孩子，当时她用娘亲教的方法揭开那孩子的衣衫，反复按压他的胸骨，好险是救回来了，但是从那以后留下了个大街上解人衣衫强抢男子的恶名，任由她如何解释都洗刷不清。她仔细地观察万六郎的长相，因为时间实在过久，连个模糊的印象也没有了，她当时救的人就是万六郎吗？　　　　“真的吗？”　　　　“终于有机会向你当面道谢！”万六郎的眼里似有春水流过。　　　　“你的痼疾如今可是好了么？”竟然还有这种缘分，黎玳也很惊喜。　　　　“早就好了！拖了姑娘的福，过了那一关，后来在吕国找到名医，如今身体已经大好。”　　　　万氏兄弟们当然十分惊讶，六郎说了人生中最多的话，看来他一直拖着不肯成婚是有些因由的，搞不好就是为了眼前这位救命恩人。在场最小的十三郎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娘亲耳提面命让他一定好好表现，可是他实在不想娶一个大姐姐呀。　　　　万大人似乎也很满意，他直接向黎玳宣布：“我万氏乃夏国高门大族簪纓贵胄之家，在朝在野均为人杰，今日王家下一代里未有婚约在身的嫡子庶子悉数在这里了，各个俱是京中外郡承荫之子，姑娘尽可挑选一番，如有合眼的弟子便可立下婚约，是娶是嫁悉听尊便，如姑娘看上多个也可一并带回去。”　　　　黎玳听完他这一番话表情如遭雷劈，小一辈的男子们虽然不敢公然顶撞但是也离失态没有多远了，各个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们的族长大人：　　　　“爹！”　　　　“叔叔！”　　　　“伯伯！”　　　　……　　　　她的确知道夏国男尊女卑，当皇帝的艳福无边后宫佳丽三千，普通宦官人家的男子也是妻妾成群，难道万大人认为吕国同夏国恰恰相反，女尊男卑，夫郎成群么？实在太荒谬了！　　　　万大人却不觉得他的话语有多么出格，满脸殷切地望着黎玳。　　　　黎玳抓抓头，她万万没想到，看着古板守礼的万大人体内竟然住着一个如此放荡不羁的灵魂，她斟酌着语句干巴巴的说：“万大人的想法果然清新脱俗，呵呵呵，”然后硬着头皮继续：“然而我国确实没有这样的风俗……”她的爹爹是吕国皇帝，一生一世只守着娘亲而已，她也没有将来后宫无数的想法……一想到麒麟殿中一大堆涂脂抹粉等着她宠幸的男子，她就汗毛直竖。当年夏国曹太后到底是有多大的魄力建立控鹤监……　　　　万大人并不强人所难，只是表情有些讪讪的：“世兰当年常常有惊世骇俗的想法，我估摸着她教导出来的孩儿约莫跟她的性子差不多……至少我们家六郎还是不错的，与你又是旧识。”　　　　黎玳这才咂摸出一些味道来，万大人约莫对当年悔婚之事还存着歉疚之心，于是想要通过儿女的姻缘来弥补吗？不对，不对，万大人刚刚看她的眼神……他仍然喜欢娘亲吧，黎玳决定回到吕国闭口不提万大人的事比较好。　　　　万六郎站得纯良无害端端正正的，哪里有逃婚时候半点的桀骜不驯，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他的表情仿佛在说只要你开口我就跟你走。　　　　黎玳的表情有些纠结，她终身不嫁人肯定不成，与其终日里忍受被爹娘姐姐逼婚的痛苦，不如找个彼此心知肚明的人搭伙过日子，可惜万公子并不知道她做过的荒唐事情，她虽意应下婚约，对他未免太过不公平……　　　　“慢着！”一直守在门外听壁角的姜绪再而已听不下去一个字。　　　　万大人和黎玳回身一看，摄政王的脸黑得跟锅底似的站在门槛外，红叶面无表情地跟在他身后，也不知听了多久。　　　　万大人仍然气定神闲的，分明没有做坏事被抓包的惊诧。吕国使团觐见那一天，他也在金銮殿上，一见到这孩子就知道她是世兰的女儿，当日摄政王想当众逼婚，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下了朝后他就病倒了，冥冥之中难道不是天意么，他和世兰做不成夫妻做亲家也是一样的，正好也可以解摄政王逼婚之围。想不到宫里的太皇太后比他还着急，当天晚些时候就直接宣布要在天香楼举办点选，会国馆那边一时间门庭若市，吕国使团那一头的他不好打通关节，就只有想办法用世兰的帕子将她邀请至万府再从长计议。　　　　黎玳却没来由地心虚，她偷觑摄政王的脸色，唔……小脸煞白，这次真的气大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