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官驿,行队停下脚程短作逗留,裴旻掀开厢窗帘布扫视一圈,东宫车舆就在几丈开外。太子背了手看邵勉喂马,一扭头瞧见她东张西望的,便招手示意她过去。 裴旻踱步到两人跟前,太子冲邵勉那匹马一扬下巴,问她:“听老二说你也有匹良驹,跟这二爷比起来如何?” “二爷?”裴旻指了指那匹马:“它?” 太子朗声一笑:“这里就站了咱们几个,哪个能让我叫一声爷?” 裴旻略窘,也跟着笑了:“谁给它起的?怎么叫这么个名?” “原本是叫赤龙骓。”邵勉答话,拍了拍马儿颈背上油亮茂密的鬃毛:“因它通身枣红,又有这把好皮毛,就得了个‘美髯公’的戏称。天长日久叫来叫去的,就成了‘二爷’了。” 原来是打关二爷的典故来,裴旻点点头:“它叫这个名,肯定是个骁勇善战的了。可我的苍凫还是个小姑娘呢,又没跟着打过仗。不过苍凫的父亲是久经沙场的,要不是没带来燕都,我看倒能跟这个二爷比一比。” 看邵勉掰了饼子给马吃,她忍不住好奇:“这是什么。” 邵勉递了给她:“素饼,用料豆、麦麸和干草做给马吃的干粮。打北夷的时候,有的地方寸草不生,靠着这个才能叫战马有力气跑起来。” 裴旻接过来翻来覆去看一看:“这个新鲜,我头一回见。”看完了还给他,“听着还以为是给人吃的饼。” 邵勉却笑了:“郡主说中了。我们粮草紧缺的时候,将士跟马都拿素饼当口粮。若是没它,可打不下来这场仗。” 将士也吃这个?这回不光是裴旻,连太子都意外,从邵勉手里接过来摩挲几下:“这怎么吃的下去?” 拿在手里又干又糙,掰一半掉一堆渣的,就是牙口受得了,肠胃又怎么受得住。 邵勉脸上还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吃几次也就习惯了。” 裴旻盯着他看了又看,怎么也想不出这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啃的满嘴饼渣子的模样。 太子本来生了满腹感慨,看裴旻一眼反被她那眼神逗笑。刚要调侃,安清和就过来禀报:“殿下,皇后娘娘召您过去说话。” 太子点头,跟二人交待几句便走了。裴旻留在原地,斟酌一会还是委婉开口:“邵公子的礼物太贵重了,无功不受禄,待会子我让宫人给你送过来。” 邵勉逗着马,听了这句转头看她:“这是我的赔礼,郡主不收,是不想受我的歉意?” 他一双眼眸看过来,明澈通透,倒不像是有什么别的念想。裴旻解释:“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着先前那些都是小事,用不着什么赔礼。你这么客气,我怎么担得起。” 邵勉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不过是些小玩意罢了,只要郡主看得上,便没什么担不起的。” 裴旻拳拳打在了棉花上,心想这家伙看着闷头闷脑,嘴皮子功夫可一点都不差。想要严词拒绝,可他眉眼清朗,先一步开口道:“我只是觉得东西好看,你戴着正相配,就顺手买了。” 邵勉唇角轻弯,面上笑意却很坦荡,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裴旻一时也拿他没办法。 邵勉看她脸蛋气鼓鼓的,越发好笑,改口说:“不当赔礼,当谢礼也成。” 裴旻没想明白:“谢礼?” 二爷嚼完了最后一块碎饼,还想再吃,拿头去贴主人,鼻子里轻轻喷气。邵勉安抚地摸一摸它,回裴旻:“郡主请动了张老入宫,他身边那个苏叶姑娘才能在王府替我祖父调养。这件事,当然要谢你。” 裴旻再想不到是这个,依旧觉得说不过去:“于情于理,你都该谢苏叶姐姐才是。” 邵勉点点头:“自然都是要谢的,苏姑娘那头已经谢过了。” 裴旻这才无话可说,回自己马车中托了腮,没想到他自己吃得了苦,对别人却这么大方。这下心里没了顾虑,打开木盒取出那对耳坠端详,确实越看越喜欢,高高兴兴嘱咐璎珞收好,改天拿出来配镯子。 云远规规矩矩当了半天木头人,等郡主走远了才没个正形歪在树旁,扭头问云深:“大哥,我先前没发现啊,主子这脸皮厚起来,比城墙还结实。” 见大哥不搭理自己,拿胳膊肘顶一顶他:“还有啊,主子什么时候给苏叶姑娘送过谢礼?我怎么不知道。” 云深回想了一会才开口:“好像是给过的。” “啊?”云远一下子站直了:“给的什么?” 他记得清清楚楚,主子那天跟姜大姑娘出去,就买了这么一对耳坠子,绝没其他的首饰。 云深一本正经回答:“五十两纹银,你忘了?主子说多谢苏姑娘费心,一点心意让她务必收下。你不在场呢吗?” 云远一口老血差点沤出来,看向云深的眼神宛如看着一个智障:“大哥,给苏姑娘那点银子跟给郡主送耳坠,那是一回事吗?能相提并论吗!” 云深却不以为然:“五十两,也不少了。” 云远扶着树干,觉得自己差点内伤,什么是鸡同鸭讲,他今天算是领略到了。 走走停停过了一旬,总算到了上林猎场,永文帝携宫眷入住行宫,得脸的臣子赐住外沿瑶园,排不上号的,全都安顿在官驿。 上林郡的官员早已恭候多时,行宫里里外外收拾地不染微尘,一应布置都是按着永文帝的喜好,灯火生辉,娇奴侍奉,让人仿佛置身于仙宫瑶池。 永文帝龙颜大悦,兴致颇高,行宫之中连摆宴席,纵情声色。这回出门没带几个老臣,身边不闻逆耳良言,也无太后督促左右,裴旻看舅舅这副神色,像极了脱缰的苍凫。 行宴三天,却也就是在第三天出的事。 于妃的娘家亲眷里,弟弟于光麟也跟了来。论辈分,三皇子该喊他一声舅舅,论年纪,他却没虚长蒋宇几年。 于妃爹娘老来得子,宠的没边,于光麟在于府的日子,用无法无天形容也不为过。在家是个霸王,在外却排不上号,自己能跟来已经是开恩,那些个通房姬妾又怎么能带。 路途奔波辛苦,于光麟很是无聊的一阵子。于妃打点一番,把他从官驿挪过来,又在宴会角落加设一席。 于光麟这才得意,吃几杯酒就露出轻浮来,眼睛从行宫奴婢一直瞟到场上舞姬。 看了一圈,确实个个都是姿色上乘,可惜不衬他的心意。于光麟拉了边上的公子问哪位是裴郡主,目光隔过众人,直勾勾落到裴旻身上,既惊艳,又惋惜。 模样确实是好模样,却没有他期盼的风情。挨着裴旻看过去,于光麟一双眼睛登时放了光,阮君竹弯眉鹿眼,唇红齿白,面庞稚气未脱,像案上摆的鲜果似的。 想起家里那些姬妾侍儿,颜色比她好的也有,可通身气质怎能胜她。于光麟又拉了旁人问话,人家早懒得理他,却不得不卖三皇子的面子,不耐烦答一句:“太子妃的嫡亲妹妹,阮二姑娘。” 于光麟碰一鼻子灰,刚起来的兴致就又败了,阮家的人,那可不是他能碰的。 闷闷喝了几盅酒,一双眼睛又不安分起来,在阮君竹面上嘀溜不住,她生的这样童真,若是抱进帐子里褪了鞋袜,一双玉足不知道多可爱可疼。 丁光麟嘿嘿笑出声,打了个酒嗝,眼神有些难聚焦,晃悠晃悠又看住了郡主。 裴旻今日带了那对红翡耳坠,隔得太远瞧不太真切,醉眼朦胧只觉着她耳边一点嫣红,雪肤添抹艳色。于光麟止不住臆想,若是往回再倒几年,郡主娇颜嫩肌,真可堪称尤物。 边上公子看他醉鬼模样心生恶寒,招了身边家奴给忠威王府的人传话,既是提醒,也算卖好。 邵勉就在席中,他向来是自律之人,平日里不大沾酒,几场宴都是抿一抿杯沿作个样子。殿中歌舞升平,他还在想军中的来报,乌奴果然按捺不住,近日数度越过边境小抢小闹,许仲达打跑他们几次,也失手了几回,两边来来去去,百姓不堪其扰。 据消息说,许仲达也动过念头一网打尽,上奏朝廷的折子都写好了,却又按下不表。永文帝秋猎正是兴致好的时候,国库却也正是捉襟见肘的时节,不知许仲达是怕扫了圣上雅兴,还是怕触了圣上逆麟。 不管为了哪一点,钦州百姓的日子从此不大好过。可许仲达也不是先例,说到底,近年来各地驻官报喜不报忧已成风气。横竖打不到燕都来,永文帝眼不见为净,他们也就充聋做哑,道道折子说的都是世道太平,民间富足。 也是为着这个,永文帝才越发觉得那些上谏之言是小题大做,虚张声势。太后管的了后宫,却不能插手前朝,她都不能左右,温皇后更使不上劲。太子虽一直挂心,可他也有难言之隐,身为储君,再得圣上器重和偏爱,也不能越过父皇施展作为。 邵勉眼睛里看着舞姬扬袖,心底算着军需粮草,就是这个时候被云深打断,附耳低语几句。 他蓦然回神,目光一一越过宾客,定在丁光麟身上。这个人倒听云深提起过,在燕都是有名的浪荡子。 于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于家还算得上是勋贵之家,可惜儿子们都不大有出息,如今当家的便是于妃父亲。 于道远是老太爷的大儿子,人也确实有点文采,一路考到进士,老太爷给长子谋了个京官,熬来熬去也熬了个从四品。 可他有个毛病,好色成性。为官这些年,自己纳的,别人送的,后院里养了一堆姬妾,其中一个姓潘的颇为得宠,十月怀胎生下了于妃。 这个潘氏肚皮争气,生了个女儿美貌更胜自己,于道远爱屋及乌,待这个孩子一直偏疼,看她出落得一天比一天动人,便趁着选秀送进宫里谋前程。 永文帝确实在于妃身上痴迷过一阵子,她随了潘氏,行动谈笑皆有楚楚可怜之态,眉目含愁身姿纤薄,初侍君王便得爱惜。 只可惜于氏从小到大都没被教过什么正经东西,看着飘飘若仙,却半点不通风雅。字是不认得,诗更不会念,永文帝想过红袖添香,可她连墨都磨不来。 美人接地气的很,最惦记金银珠宝,最喜欢掐尖要强,怀着身孕差点吃了香灰,说是能生儿子。永文帝大失所望,觉得于氏俗不可耐,先前的恩宠就这么淡了下去。 真说起来,她倒也不是一无是处,打小跟着潘氏学会了察言观色,不仅精通欺软怕硬,也很懂得明哲保身。眼看拢不住圣上的心,怀着肚子又没法留住圣上的人,立马就投诚皇后,伏低做小。 把皇后当成嫡母,把自己当成了潘氏,姨娘是怎么伺候夫人的,她也就怎么伺候皇后。甚至在凤仪宫里问了孟秋,晚来风凉,要不要她给娘娘暖脚。 于妃不怕人耻笑,温皇后却还要脸皮,怎么会叫怀着肚子的宫妃给自己暖脚?见了于氏就跟见了狗皮膏药一般,无可奈何允她优待,等她生了儿子又许她妃位,这才把人打发走。 于氏诞下皇子,升了妃位,在皇后眼里不值一提,可在于家却是光宗耀祖的大事。于光麟那时才四岁,本就是老来子,如今又有了个皇子外甥,连嫡母也不管束他,越发没了章法。 在家宠着惯着,在外却算不得什么矜贵出身,于光麟混不出名堂,自觉受了怠慢,更不爱往世家子弟圈子里去。到后来,身边围了一群惯会溜须拍马的狐朋狗友,专拿旁门左道勾住了他。 燕都有的是风流子弟,若只是寻常的拈花惹草,于光麟还不至于“名声远播”,偏偏他有个摆不上明面的癖好,这才在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里排上了名头。 丁光麟极爱雏妓,且不论男女。他的口味也刁钻,太小的提不起兴,大一些的失了韵味,就喜欢十一二岁年纪的,不光流连花巷,自家屋里也养起人来。 云深一听“丁公子问起阮二姑娘的名讳,口气眼神都不大规矩”,就立马把这话报给了主子。 丁光麟还不知自己被人告了状,神态仍未收敛。邵勉看在眼里,脸色冷峻下来,吩咐云深:“找人看住他,一举一动都盯牢了,但凡有异,立刻来报。” 推杯换盏,酒过几旬。裴旻夹一筷子鲜嫩蟹肉,蘸着姜醋送到口中,眼前献舞的各个都是美人,上林官员看来是一早摸准了永文帝的脾气。 想起璎珞伺候到现在还空着肚子,裴旻拿了一小碟点心,悄悄递到身后给她。伸手半天也不见人接,裴旻回头一看,身后来了个面生的婢女,正跟璎珞两个交头接耳。 不知两人说了什么悄悄话,璎珞脸色一变,慌得手抖。裴旻长眉微蹙:“出什么事了?” 那婢女退下,璎珞急得冒汗,仍不开口。裴旻寻了由头带她离席,到了女眷更衣的厢房里,又问一句:“到底怎么着?” 璎珞面色煞白,一把握住主子手腕:“玛瑙……玛瑙叫人给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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