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秋雨一场寒,两场雨下来,软罗蝉纱的衣裙都渐渐穿不住了,连一向爱俏的于妃也得添件云绡罩裙才衬意。 宫里头一桩连着一桩都是大事,太子大婚不久就是中秋佳节,十五过完节,便该动身去往上林苑秋猎。 桩桩件件都得皇后过目点头,尚宫局忙的脚不点地,偏偏钦天监测得初九往后都是好天气。 太子是迎了正妻,老二后头几个都还打着光棍。挂着嫡母的名头,再不操心就是“厚此薄彼”,温皇后实在腾不出手,只好把百菊宴交给了贤妃打理。 贤妃不敢怠慢,说是赏菊,实则是替皇子相人。二皇子蒋寅已经定下了张阁老的嫡孙女婉初,后头杵着三个没着落的弟弟。 除开这兄弟仨,还有太后塞进来的两个宝贝疙瘩,一个是到了年纪的裴攸,一个是看的眼珠子似的裴旻,贤妃略过一会脑子,燕都里够得上出身的女孩男孩,都得一把捋过来,这场宴是必定要大办的。 她生的老六才十岁,年纪虽小,却也该提前预备起来。嫡亲兄姐都不错的,妹妹也差不到哪里去,此时留着心眼盯着这些大的,将来家中那些小的人才如何,多少也能看出点名堂来。 急急忙忙把日子定在了八月十二,拢共就剩几日操办,贤妃宫里也是鞭扫陀螺,转不停歇。 天虽见凉,裴旻却不畏寒,太后捏一捏她的袖子便皱了眉:“穿得这样薄,仔细着凉。” 她伸了胳膊握住太后手心撒娇:“外祖母看看,我身上热乎着呢,再穿多可就上火了,到时还得煮了菊花茶来清燥。” 太后眉头将将蹙上就又展开,笑着摩挲外孙女的手背:“到底是年轻,我像你这个岁数,也跟个火炉似的。” 裴旻唇角一扬:“可见我是随了您的。” 太后笑笑,又叹气:“这两日,你舅母跟贤妃倒真是要上火,你那什么菊花茶若是管用,也给她们送些个去。” 裴旻撑着下巴:“怎么的,谁敢给她二位受气不成?” 太后看她一眼,满脸无奈:“除了你舅舅,又有谁能为难她们?” 裴旻眼眸一扬,凑近了问:“舅舅……又看上哪位新人了?” 说着压低声音,“不会……又是个宫姬奴婢?” 太后哭笑不得,拍她一下:“胡说什么。”话音一转,“要是为这事就能上心,你舅母只怕日日生嚼菊花也降不了火气了。” 裴旻这才认真:“那是为了后天的宴席?” 太后点头,又摇头:“也不尽然。你年纪小,未必知道,这些年零星战火总不消停,国库……紧着呐。你大姐姐出嫁才一年,如今又是宸儿大婚,可都不是小开支。平日里你舅舅排场不断,最好热闹,后头这些百菊宴,金秋节,上林围猎,一样比一样花销大。宫里头,年节难过啊。” 裴旻暗自诧异,宫中这样的排场,私底下竟已捉襟见肘。话说回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难怪贤妃这样的菩萨性子都要跳脚。 在王府时她就问过这个舅舅是什么性子,母亲说他“耳根子软,听风就是雨”,父亲可就没这么客气了,直言他“胆似芝麻大,心比女儿娇”。 裴英华是长子,在弟兄里头算是最骁勇善战的,可真论起文武,他还是更好文,行军打仗也更擅长兵法战略。 裴序庭却说他娇气,话里话外还是更赞赏邵家那个小子。裴英华年幼就回了樊地,早不记得这个儿时玩伴本事如何。 等他长成少年,应召前往燕都再会邵千云,这才心服口服。可等他见过当时的永文帝蒋恒,却是怎么也不肯认父亲这一句娇气了。 再喜好书香墨韵,他也是马背上杀过敌刀刃上见过血的汉子,蒋恒那是什么德行?逗鸟被啄了手指头,唬的把拳头藏在背后死活不肯再伸手,一门心思歪缠宫人“找母后”。 裴英华有意亲近这个未来小舅子,摸了把没开刃的小宝刀出来,问他喜不喜欢。 天地良心,在他看来,世上就没有哪个男孩子不爱舞刀弄枪。 可年幼的蒋恒接过来,只默默抠了半天刀鞘上的宝石玩。裴英华循循善诱明引暗示,这才叫他想起来拔刀。 拔不动。 昌元长公主看着满脸尴尬的未婚夫哭笑不得,只好叫小太监拔给弟弟看。 刀身才出鞘,蒋恒就一把缩到了姐姐身后,扯着她的裙子就要哭,一口一个恒儿怕,恒儿怕。 裴英华出师不利,可看在未婚妻的份上,也得哄好这个旷世奇葩。等蒋恒消停了,他才开口:“殿下,我带了糕点,要不要尝?” 蒋恒这才从姐姐裙摆上抬起头来,眼泪汪汪看着他,点了点头。可等糕点一进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小祖宗嘴一咧,又要掉眼泪。 裴英华十几年来的脾气倒叫他给扳顺了,忍辱负重问他何事不悦。 蒋恒委委屈屈抽抽嗒嗒:“凉,凉了。这个热,热的才好吃。” 昌元长公主叫人重新上了热的来,一个貌美的小宫女调了蜜水喂他一口,姐姐又亲自喂他一块,这才破涕为笑,高高兴兴玩起了那把宝刀,不,刀鞘。 刀身不要了,刀鞘嵌了珠玉宝石,倒是很得他的心意。 时至今日,裴旻已经无法将永文帝和父亲嘴里那个小哭包联系起来。等她入宫,这个舅舅身上已有了天子威仪,难寻当年“胆似芝麻大”的模样,可如今看来,不光是胆子大了,那副好奢享乐的派头也跟着见长。 时过境迁,如今连太后也已不便多言,蒋恒终究已为帝王,难道还能一辈子躲在母亲的裙摆后,唯她是从吗? 裴旻望着外祖母充满隐忧的眉目,不知她是否后悔过——亲手把这么一个孩子扶上帝位,坐拥了大燕的一派河山。 --------------------------------------- 麓原郡毗临京郊,山水环绕景色怡人,一直是燕都勋贵世家春秋宴游的常去之处。 据说麓原郡地下暗藏几脉温泉水,所以比之别处,这儿总有一副百花皆煞我独开的绝佳风光。 顷顷芳草地,脉脉含翠山,清泉蜿蜒来,黄花香自开。 宴席设在菊园,各家夫人都带着子女来,女孩子们盛装打扮,倒比姹紫嫣红的花儿还惹眼。 裴旻今日穿了件蜜合色云纹裙,裙幅满绣鹿穿花林,正是珊瑚的手艺。 这件裙子着实花费了一番功夫,珊瑚手上技艺本就不俗,近来又肯用心,璎珞出了主意带上她一道出游。 琳琅是要留在宫里头“看家”的,听说这事一掀眼皮:“这也太抬举她了。” 璎珞只笑:“你以为是带她去玩呢?我是叫她看看郡上风光,回来多做几件出彩的绣活。” 琳琅恍然:“是了,手头不停,她自然就踏实了。” 裴旻今日这一身妆扮果然叫人看住了,小姑娘们把她从头扫到脚,目光在裙幅上留一留,又在发髻间停住。 她一头长发盘在脑后,梳了个简单清爽的单髻,戴着朵鲜嫩粉葵,又斜插一根金簪点缀。 就是这枚簪子引得注目,没费多少料子,工艺却着实罕见。 簪头金丝掐绕,镂空雕成云台仙阁,流云之态栩栩如生,阁上构造纤毫毕现。微风一过金丝便微微颤动,仿佛阁行云走。 这样的精巧却不独她有,阮君竹头上也簪了一枚,雕的是竹下长亭的样式,谈笑间竹影婆娑,光华熠熠。 众人打眼一看便知这二人亲近的很,贤妃特地将阮君竹的案席再挪了挪,挨着太子妃和裴旻而坐。 百菊宴中男女宾席隔着流水而设,少年郎们坐在那头,姑娘家们跟着夫人安顿在这头,伴着潺潺溪音赏菊。 裴旻一抬眼,就见对面七皇子蒋宣拎着个风筝从横桥上跑了过来:“旻表姐,咱们放风筝玩行不行?” 蒋宣早就坐不住,可大人们都规规矩矩的,把他急的跟座上长针一般。 哥哥们正襟危坐没人带他玩,小家伙脑子活,仗着年纪小就来寻表姐。 在他眼里,旻表姐是可以“不规矩”的。 裴旻果然起身,得了皇后许可便牵着他离了席。 温皇后点头含笑:“天气这样好,你们女孩子家难得出来玩一趟,不必都拘在这。” 贤妃手执纨扇应道:“是该四处走动走动,也不辜负这秋日菊景。” 得了这句话,在坐的姑娘家都离了席去往坪地。宫人早已备好各色风筝,斯文的叫丫头拿去放,活泼的年纪小的都亲自下场,跃跃欲试。 裴旻不大会玩,好在蒋宣是半个行家,不一会就把那枚红艳艳的金鱼风筝放到了半空。 裴旻看七皇子仰头望天,一张小肉脸晒的红扑扑。想起弟弟裴修,一边扯着线一边逗起蒋宣来:“这个金鱼儿像是姑娘家玩的。你怎么也喜欢这样式的了?” 蒋宣正在兴头上,听见这话看她一眼:“我才不喜欢。没办法,我五哥亲手做的几个全给我带了来。他不让我玩别的,我有什么法子。” 裴旻意外,笑着问他:“五表哥还会做这个呢?他为什么不让你玩别的?我看六表弟那个老鹰就挺威风。” 蒋宣又看她一眼,老气横秋叹了一句:“你要早说喜欢老鹰,我这会子也就放上了。” 裴旻被熊孩子那意味深长的眼神盯的好笑:“怎么,这个是做给我的不成?” 蒋宣一撇嘴:“可不是,尽给你们做了,蝴蝶美人花燕子的,看得我头疼,也不知道给我糊一个。” “我们?”裴旻话音一转,“看来五表哥也给别的姑娘家做过风筝。” 蒋宣一激灵,赶紧捂了嘴。 裴旻故作沉思:“嗯……我猜猜,是不是给孟四姑娘也做过?” 蒋宣眼珠子一转,拿开手:“我可没说过。”赶紧拽了下她的袖子扯别的,“旻表姐,快别说话了,你看咱们的风筝快掉下来了。” 裴旻憋着笑,回头一眼看见那尾红金鱼确实将要跌落,赶紧扯紧了线往前小步跑起来。 蒋宣犹豫半天,怕再说漏嘴什么也,终究没跟上。 到底是半大的孩子,宫人又寻了个长尾蜻蜓的风筝给他,不一会就玩的起劲,一叠声地嚷着“再高些”,满心都是要把六皇子的苍鹰比下去,什么表姐表妹的通通忘到了脑后。 秋高气爽,麓原郡风光最好的几处皆已收归御用,若是站在坪坡高处望去,旖旎花海便尽收眼底。 沿着清溪而下,有连绵而开的木芙蓉,成团成簇的秋海棠,嫣红粉白,交错成画。 裴旻的金鱼风筝到底还是没能放起来,晃晃悠悠落在一片花林树杈上。 蒋宥盯着她一路从菊宴到青坡,一颗心跟着摇摇欲坠的风筝一道挂在了枝头,拔脚就要上前,却听见身后一声“表哥”。 回头一看,孟慧宜眼巴巴看着他:“表哥,我的纸鸢跌破了,能不能饶一个你的给我。” 蒋宥点头,随手指了身边一个小公公:“你去取一个来。” 还想往前头去,袖子就被扯住了。 孟慧宜咬唇看他,也不出声,眼圈却红了。 表妹一向气傲,蒋宥见过她跟母妃撒娇,却从没见过她掉眼泪,一下子慌了神,回头母妃知道了,肯定以为是自己欺负她了! 结结巴巴就劝:“你,你别哭啊,不就是个风筝么?我带了好几个,随你挑。” 孟慧宜这才放开他:“我怎么挑,那儿……人太多了。” 蒋宥一想,让她一个小姑娘往公子堆里扎,确实不合适。 回头又看了眼花林树头上那尾若隐若现的金鱼,到底一跺脚:“你在这等着,我亲自给你挑一个成不成!” 孟慧宜这才破涕为笑:“多谢表哥!” 蒋宥一路小跑着给表妹挑了个斑斓彩蝶的,急急忙忙递给她。再一眼望去,花林里哪还有什么金鱼风筝的影儿? 打眼一圈也没扫到裴旻身影,蒋宥怅然许久,连孟慧宜什么时候打招呼走的都没发觉。 失落落回了身,就见伴读张也凑过来扯了他鬼鬼祟祟问:“殿下怎么失魂落魄的?难不成送俩风筝都没讨着郡主的好?” 蒋宥茫然:“什么俩风筝?” 张也伸了手指头比划:“一个金鱼,刚才不又说着急忙慌给她寻了一个?” 蒋宥更摸不着头脑了:“你哪儿听说的?” 张也随口答道:“我妹妹呀。她说刚才那头宴上看见你过去,淑妃娘娘问五殿下怎么风风火火的,孟夫人说,还不是为了给他表妹拿风筝,难为他这么上心。夫人们听了都打趣你俩,话里话外说什么天生一对来着。” 张也学的有鼻子有眼的,看蒋宥脸色不对,这才后知后觉,心里咯噔一下,孟夫人嘴里提的“表妹”……只怕不是他以为的那一个了。 蒋宥呆呆立在原地,舅母说的绝不会是裴旻,他确实是着急忙慌的给阿慧拿风筝去了,可这明明是为了早点去找旻表妹,怎么到舅母嘴里,就成他一心为了体贴阿慧? 更何况,阿慧在他眼里,从来都只是个小妹妹,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又成了众口相传的……天生一对? 这头阮君竹也回了宴席,顾不得听五皇子的八卦,凑到姐姐耳边低语:“你猜猜我方才跟着郡主后头看见谁了?” 太子妃侧脸笑问:“谁?瞧你这稀罕的样。” 阮君竹大眼睛一眨,声音压的更低:“我看着勉表哥了,他给郡主摘花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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