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旻被这一句问的愣怔,听他又道:“若是毫不知情便嫁了过来,日后又可会怨恨?” 她蹙起眉头:“我与阮姑娘只一面之缘,她心性如何我都不知,怕是难答邵公子所问。” 邵勉颓然:“是我唐突。方才太子问我这两句,我便答不上来,原以为郡主同为姑娘家,或许能揣度些女儿心思。” 裴旻听了倒有些意外:“这话原是表哥问的?” 邵勉知道太子待她不同,坦言相告:“是。不瞒郡主,太子曾与我透露出悔婚之意,今日话提此事,他便问过这两句。” 悔婚? 裴旻脱口而出:“表哥怎会有这般念头?他是如何与你说的?” 邵勉回忆:“他在信中提起——只恐别鹤孤鸿,以致花期有误,茕鹊无依。” 裴旻面色一滞,口中默念这几句话,原来如此,他是怕自己早逝,辜负了阮君兰一世芳华。 她知道太子心性高洁,也知道太子胸怀仁和,可她却没有想到,在这个男权至尊,女子为附的时代,太子身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位,却能有这样的想法。 纵然贵位储君,他也不认为自己可以剥夺一名女子的终身良缘。 裴旻鼻子一酸,心中发堵,造化如何弄人,太子堪为明君,可为佳婿,孝悌仁贤,恭谨纯善,如今却被命运生生扭转了原本的锦绣人生。 邵勉看她神色,颇有歉意:“郡主?” 裴旻匆忙掩去眼角湿意,欠然一笑:“是我失态了。” 邵勉摇头:“郡主心系殿下安危,就如我担忧君兰一般,谈何失态。” 裴旻平复心绪,这才答他先前所问:“若我是阮姑娘,要我说情不情愿嫁与太子,只怕是无谓之谈。即便不愿,难道还真能不嫁?” 她声音轻柔,却句句都是掷地有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太子尚不能左右此事,更何况阮姑娘?就连她父兄,也都是为人臣子罢了。” 邵勉语气缓缓:“确是……如此。” 即便是他,也不能违抗圣命。 裴旻接着说:“至于怨恨与否,此时追问也无意义。她能怨怪何人?当初指婚,表哥自己都不知会有今日地步,那时不管何人来看,她手握的都是一段叫人艳羡的良缘。实在要怨,恐怕也只能怨世事无常,苍天不公。” “邵公子,如若表哥不能得治,阮姑娘日后痛苦伤怀在所难免。可须知向来难得两全事,世人多有不如意,凭你遭遇什么,日子总得过下去。依我拙见,与其担忧她日后悲苦哀愁,不如早做谋划,保她不论姻缘如何,仍能平和自守。” 邵勉听完这席话望着裴旻,目光恳切郑重道谢:“多谢郡主良言。当务之急的确不是悲春伤秋,而是力争生机。我会静候消息,早日迎医圣进京医治,只盼殿下病情仍有转机。” 裴旻莞尔:“正是如此。话说回来,邵公子担忧表妹也是人之常情,生为女子本就不易,若真要独自终老,个中辛酸确实唯有自知。” 邵勉心中一动,想起母亲姜氏,她这一生尝尽酸楚,也看尽世态炎凉,如今王府虽得重振,可在母亲眼里,荣华富贵早已皆为云烟,往后寥寥岁月,除了儿子,便只余青灯古佛了。 但君兰不同,她身后有阮家,有他这个表哥;将来成婚,也有太子谋划,有帝后庇护。她的一生只会比母亲更好。 更重要的是,还须她自立自持,方能安定度日。 裴旻见他已有决断,不免有些另眼相看,她向来喜欢同明白人打交道,庸者自缚,慧者自救,能够在险境中求生,才是真正的立世之道。 因而思量片刻又给他出了个主意:“你不妨与表哥提一提,将此事婉转透露与阮姑娘,兴许她比你们想的要坚强许多。世人都道女子柔弱如水,却不知弱水千流,能容万物。” 邵勉一愣,转瞬也笑了:“我会与太子商议,多谢郡主提点。” 钟太医走后,裴旻刻意独坐偏殿饮茶。 邵勉果然与太子提及此事,太子也是思索良久,复又一笑:“这是旻儿的主意罢?” 邵勉自然不会隐瞒。 太子含笑:“她心中另有一番天地,若思所想往往超乎常人,别有立意。怎么样,你方才与她交谈可有所获?” 邵勉点头:“先前我还存疑,郡主毕竟是个年幼女儿家,殿下如此与她交底也不知妥不妥当。可现在不得不认,郡主堪为良师益友,胸中韬略不输男儿。” 太子感慨:“是啊,若她为男儿,我又身无病痛,得你二人相助,想必也能有所作为。只可惜……这世上之事,太多可惜之处了。” -------------------------------------------------- 邵勉出宫回府,见门外停着辆锦篷马车,迈槛而过随口问身后跟上来的随从:“这是谁来了?” 云远答:“姜府二太太带着大姑娘来探夫人。” “姜家?”邵勉点头,“知道了。” 径直走到庭院花圃处,见一少女身影。看邵勉归来,姜薇雨眼中带着欣喜,上前见礼:“表哥。” 邵勉点点头:“你来了。二太太呢?” 姜薇雨原本娇甜的笑意生出一分尴尬来,目光在他面上转了一圈,到底还是彬彬持礼:“母亲在陪姑姑说话,我闲来无事在园中逛逛。这些花开的真好,表哥可有空一起走走?” 邵勉婉拒:“书房还有些公务未完,恐怕要失陪了。” 姜薇雨摇头:“自然是公务要紧,薇雨不敢误了表哥的正事。我听说表哥一早就进了宫,不知用过午膳没有?今日带了些家里做的糕点来,表哥若不嫌弃,我叫人送去书房,尝尝口味也好。” 邵勉客气道:“多谢,我在殿下宫中已用过了。” 姜薇雨面上露出些失望神色:“表哥……你我都是一家兄妹,何须总是如此见外?” 邵勉抬眼看她,目光中似乎有一丝诧异,静默须臾开口回她:“表妹多想了。军务紧急,我先去忙,表妹还请自便。” 说罢匆匆离开,留下姜薇雨咬唇看他而去,回过神来见园中还有丫鬟在侧,只得收起心中不甘,强打精神。 西院中,姜家二夫人劝姜冉蘅:“姐姐,不是我多嘴,王爷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身子又不好,你一个人操持偌大的王府,实在辛苦,若有人分担一二,也能轻省些。再说勉儿的岁数,这终身大事委实不宜再拖,天天在外头奔波劳苦的,哪能回了家还没个知心知意的人照顾。” 姜冉蘅手上那串翡翠念珠盘的温润油亮,听了这话只淡淡道:“劳弟妹挂念。说起婚事,上头有父亲,下头又是个主意大的孩子,只怕还由不得我操心。” 二夫人急了:“姐姐这是哪里的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是勉儿他娘,怎么不能操心?不必说王爷也向来倚重你,连王府都交由姐姐打理,你若看中了的,他必然满意。” 姜冉蘅摇头:“弟妹又不是不知,我早不过问府中事了。如今府里大小事宜,都是勉儿做主。这个孩子志气高,总说不挣出个高低来,便不考虑儿女情长。” 二夫人帕子一扬:“哎哟,还要怎么个高低?勉儿这样出息,京中哪个子弟能及?成家立业成家立业,老话说的不会错,这终身大事耽误不得,有了家室,再挣功勋也不迟。” 姜冉蘅语气依旧平平:“我倒觉得勉儿考量的也有理,如今正是东征西战的时候,娶回来也是聚少离多。父亲最疼他,等闲人家是看不入眼的,样样都好的人家,又怎么舍得把女儿嫁过来过这般不安定的日子。” 说到这,正是把话送到了二夫人的嘴边,她拿起帕子咳了一声:“今日我来,也不怕姐姐笑话,为了两个孩子也得厚着脸皮提一提这事。现成的姑娘眼下就有一个,配给勉儿我看是再合适不过的。” 姜冉蘅这才抬起眼皮扫她一眼:“哦?不知弟妹说的是哪家的女儿?” 二夫人脸色红了一红:“我就直说了,正是我家薇雨。她跟勉儿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跟姐姐又是正经的姑侄女,知根知底,又是亲上加亲,可不正是现成的姻缘?” 姜冉蘅轻笑一声:“原来弟妹说的是薇雨,可我记着,她不是早定下人家了?” 二夫人一顿,吸了口气强笑道:“什么定下人家,不过是对方有意,言语间提过那么两回,我心里到底不大满意。何况我们老爷也说了,论起品貌才干,还是勉儿这个亲外甥跟薇雨最登对。” 姜冉蘅听了也不多语,只许了一句:“既然弟妹看得起我们勉儿,回头问过他的意思,便同你回话。” 二夫人只当说动了这个大姑子,恨不得立时换了庚帖才好,听见后半句又怕横生波折,急道:“勉儿向来孝顺,姐姐点了头,他哪有不愿意的?我只要姐姐一句准话就是了。” 姜冉蘅这才正眼看她,眸中喜怒不露,可这淡淡一瞥就叫二夫人心底止不住的发虚,末了才启唇缓缓说道:“莫看王府如今花团锦簇名声显赫,可当初千云离世如何惨状,我们母子度日如何艰辛,旁人不知,弟妹还不知么?” 这话问的二夫人心里咯噔一下,眼神发飘,说话也不大自在:“姐姐也是……好好地提这个做甚。” 姜冉蘅声音清冷:“别的孩子还在跟父母撒娇歪缠的时候,勉儿就已经披麻戴孝为父捧灵。别家儿郎还在淘气顽劣的岁数,他就已经启蒙进学,每日除了跟先生读书写字,还要跟着武师傅骑射习武,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日日不辍年年不怠。” 说到这里语气才有了波动:“十二岁就上了前线出生入死,迄今也已六载光阴。这些年来,我从未听他吐个半个苦字,也未曾见他掉过一滴眼泪。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如何舍得,如何不心疼?” 姜冉蘅深吸一口气,这才渐渐缓和,叹道:“可我知道,这些担子,他不得不背负。说起来,一个人的出生境遇早已注定,父母亲眷也不能选择,可姻缘不同。前十几年我就这么看着他苦了过来,这往后的日子,我只盼他苦尽甘来,得偿所愿。是以这婚姻大事,我答应过由他自己做主。” 说完悠悠补了一句:“都是做母亲的,我不过是想叫孩子称心如意罢了,弟妹不会不明白吧?” 二夫人听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到底软了语气:“明白,明白。姐姐说的有理,是得勉儿点了头,才叫圆满。” 一面还不死心:“家里还有事,我这就先告辞了。过几日再来看姐姐,我等姐姐的好消息。” 待她走后,姜冉蘅才叹了口气,吩咐下人:“请世孙来一趟,我有事要同他商议。”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