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一直知道宫规森严与王府不同,可琳琅今日才看的分明。 王府里若是二十板子下去,也就是趴上几天不便走动。若是掌嘴,也不过挨上几个耳光,打的不是皮肉,是颜面。 皇后杀鸡儆猴,明摆着要敲打众人,行罚宫人下手也就更狠些。那些罪婢罪奴还指望不过是受些皮肉苦,谁知半条命都搭了进去。 琳琅到底年轻,在王府的时候贴身伺候着裴旻,也似半个娇小姐了,何曾见过这些。心里打抖,嘴上却不肯说半句不是。 裴旻看她神色也有些后悔,当初与皇后一番说辞,为的就是严惩犯口舌之人。深宫之中若不能立威,再有荣宠也能叫人欺到头上,好比这回她就被别人拿来做了太子的文章。 可看琳琅都唬的这样子,才知道皇后怕是动了重刑,虽未眼见,却也能想受罚宫人如何惨状。 主仆两个对坐,相顾无言。末了还是璎珞开口:“主子,芳杏那几人怎么处置?” 芳杏等人便是先前挨了琳琅教训,又被玛瑙报了名字的那几个。 裴旻本意不欲给这几人留情面,直接回禀凤仪宫将他们打发了就是,可如今这节骨眼上,这几个奴才杵到皇后跟前可不是火上浇油。 看了眼琳琅面色,心中到底不忍,吩咐道:“罚俸一月,也叫她们去外头看看,‘不规矩’的奴才是个什么下场。” 琳琅听着这一句,才算松了口气,方才那个绿衣宫婢被打的不成样子,丢进劳役司还不知有没有命去服苦役。她虽气芳杏几个充聋作哑,可教训归教训,若真因自己几句话就叫这些人开罪皇后受了重罚,心里又如何自安。 说到底,都是做奴才的,难免会动恻隐之心。这几人是有错,却不是不能宽恕的。 ------------------------------------------ 仁寿宫。 请完早安,裴旻说起自己养的彤顶鱊来,太后慈爱笑谈:“听你说着倒有意趣的很,哀家就喜欢你们这些孩子的活泼劲儿,什么都玩的有滋有味。” 裴旻挨着太后:“我给您也敬献几尾,这鱼不仅好看好玩,也好养的很。就是这乡野里的小玩意,肯定比不得宫里养的贵重,外祖母可不要嫌弃。” 太后笑着抚她面庞:“好,哀家怎么会嫌弃,你有这个心,比什么都可贵。” 宫人呈上彤顶鱊,这回还是小瑞子出宫办下来的。那贩子是个有头脑的,见先前几尾卖得高价,转天就回去进了深山,打溪涧里捕了好些来,按着成色品貌挑了上成的又往街市去。 一连几日却卖不出什么好价钱,贩子以为白费一番功夫,正沮丧着,就见小瑞子兴致冲冲的来了,这下也不敢再抬价,殷勤备至招待上:“小公子来的及时,若是明日,我都不带这鱼出摊了。” 小瑞子穿着常服,这身衣裳也是裴旻赏下来的,在宫中算不得矜贵,可在市井之中也算是上等。 贩子做得人来人往的生意,眼力自然是有的,看他生的眉清目秀,小小年纪打扮不俗,只以为是哪家喜欢逗弄鱼虫的小公子。 小瑞子面皮一红,算是应了下来:“你可不能撤摊,我家……我家姐姐喜欢这个,常年都要买了来的。” 宫里贵主多少有些忌讳,养的这些个花啊鱼啊的,若有死的甚少直通通报上去,都是私下里淘换了相似的来补上,不能叫主子败了兴致。 小贩一听,喜的眉毛都跳了起来:“既如此,小公子与我约定了日子,我给您提前备上,免得下回扑个空,没得叫您白跑一趟。” 小瑞子这回听出点意思了:“怎么,这鱼不好卖?” 贩子苦了脸:“嗨,倒是有问价的,都嫌贵了。他们可没有小公子识货,不知这些小东西好看好养,寻起来却费劲得很,我跑一趟何其不易,寻常江河里头可找不着这个。” 小瑞子生受了他几句“公子”,颇有些不好意思,到底点了他一句:“好马配好鞍,你这木盆子装着太不打眼,卖不上价也是有的。我告诉你个法子,长庆街有个出名的鱼虫铺子,你听说过没有?” 贩子点头:“知道知道,茗趣斋嘛。” 小瑞子点了点剩下的那些鱼:“你淘些好的来,送到茗趣斋,那儿的掌柜是个懂行的,保不准能收了这鱼。” 贩子听了将信将疑:“这……能成吗?” 小瑞子睨他一眼:“总不会比你现在这个卖法差。我看这市集上只你家有这鱼,才好心提点你。你若不信也罢。” 贩子本就是个头脑灵活的,转念一想,就算人家茗趣斋不收,这位小公子往后总要收的,赶紧赔了笑脸:“信,信。我得空就去一趟,小公子,不管成与不成,往后您来,都给你实在价。” 小瑞子这才笑了:“价钱不是事,东西好才是要紧的。” 临走,贩子又捞了几条出来:“这些送给小公子玩耍。” 小瑞子摆了手要推拒,贩子却硬是要给:“我也是觉着与您投缘,多嘴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本跟着家里捕鱼,每日送到菜市上赚些营生,也是近来才摆了摊,得空就卖卖这些能赏玩的。” 看了眼小瑞子,有些不好意思道:“难得小公子待令姐这么贴心,不瞒你说,我家里也有个姐姐,就要嫁人了。没什么好东西给她,想攒几个零钱,回头买个银耳坠也是好的。” 小贩说的言真意切:“若是真能卖到茗趣斋,小公子于我可是大恩惠。粗鄙人家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这几条鱼,小公子务必拿上。” 小瑞子这才收了鱼,不意这贩子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干脆送佛送到西,故意绕到茗趣斋去,提了篓子叫来掌柜的:“老板,你店里可卖这鱼?” 掌柜一看,是个新鲜玩意,可也不是什么时兴的东西,再一打量小瑞子的模样谈吐,摇了头客气道:“客官,真是不巧,店里倒没上这个。你要喜欢,我带您看看别些个,兴许能有看得上眼的。” 小瑞子故意愁着脸叹气:“别的不行,我们家大小姐就要买这个呢,说是宫里头近来都时兴养这鱼。可我跑遍了市集,也就买到这么点,以为你家肯定有好的,这才特意跑了一趟,唉,你这都没的卖,可见是真难寻着了。” 掌柜眉眼不动,语气却又客气几分:“倒是没听说贵人们近来爱养什么鱼。不知客官府上何处?” 小瑞子眼睛一瞪:“怎么?我还能诓你不成。宫里时兴什么你不知道便不知道,我们主子可是跟贵人常有来往的。” 掌柜的连忙笑着打圆场:“客官息怒,这可真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府上哪里,过些天进了这鱼好去送到府中。” 小瑞子哼一声:“这还差不多。也不怕告诉你,东街裴园就是了。” “裴园?”掌柜的脑子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那不是樊阳王府置的别苑?裴家久不居于燕都,这才没能立马想起,登时赔礼:“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原是王府贵客。这位小爷莫怒,过些日子若是有货,自当亲自给您送到府上。” 小瑞子这才满意,假模假样可惜:“唉,这可怎么交差。我们主子连玻璃缸和芙蓉盆都寻出来了,也不知道当初敬上来那人在哪买的,这可不是苦了我。” 说着摇头叹气出了店门,留下掌柜一人深思半晌。 谁料不出几日,有人竟提了几篓来卖,要价倒不高,掌柜的当机立断,一气包圆。 从店里寻出青白釉、钧窑玫瑰彩、冰裂水蓝纹各色鱼器,每样养上三两尾,还真是好看的紧。 掌柜的咬咬牙,又取出一个玻璃缸来,挑了最晶莹艳丽的两条搁进去,鱼身一动,鳞光如波,若是放在光线充足的地方,日头一照还现虹彩。 再加上宫中新宠的名头,不仅鱼儿售卖一空,连鱼器也脱手的快,倒叫他后悔没把价定的更高些。 这些自然都是后话了。 裴旻呈给太后这几尾,挑的都是大些的个头,说是大些,身量也不过两寸,色泽或浓艳红郁,或莹白如雪,盛在五彩云鹤纹瓷缸里,一样养了巴掌大的子午莲相衬。 太后看了果然赞道:“是有意思,比我从前那素三彩大陶缸养鱼要精巧多了。” 想了想又道:“太子这两日又有些弱症,挑出来两尾给他赏玩,解解闷也好。旻儿可别又说哀家偏心。” 裴旻故作生气:“旻儿是这样小气的人吗?我那里早把表哥那份备出来了。” 太后笑了,赶紧哄她:“是外祖母说错了,我们旻儿最大方周全不过。” 想起来前两日风波,到底嘱咐:“你这样就很好,一家人和睦相亲才是最紧要的,那些个流言蜚语不必理会。你才多大,没得为了些不着调的话疏远了兄妹亲情。” 裴旻这才放心,若是没有太后这话,往后怎么与太子议事还真是个麻烦,点头应下:“外祖母说的是,旻儿正想去探望表哥。清者自清,我才不管别人编排,何况舅母也很为我出了一口气了,看谁往后还敢多嘴。” 太后拍拍她的手:“你向来懂事贴心,我是放心的。这事你舅母不好与你说,我却清楚不过,她一心彻查此事,可查到后来几个宫里都有牵扯,连你二姐姐身边也不干净。太子将要大婚,总要顾忌些,不便大动干戈,所以只罚了几个奴才,叫你委屈了。” 裴旻摇头:“这有什么委屈的。我虽年纪小,却也分的清轻重缓急。舅母近来繁忙,表哥又有些抱恙,旻儿也不想叫她再费心费神。况且舅母这么一通重罚,已是为我立威了。如今我要在宫里横着走,谁还敢多说一句。” 说着调皮叉腰,又把太后逗笑了,等裴旻离了仁寿宫,还忍不住感叹:“都说上了年纪就心软,可见我是老了,自己都觉着近年来越发溺爱孩子。连她那副娇横模样都爱的很,恨不能惯的她更骄些。” 琴嬷嬷笑着接话:“我看着郡主这样子倒有些像大长公主年少性情,当年您还总想着扳公主的性子,给她立规矩。如今见着郡主,想要宠爱放纵些,也是人之常情,不然怎么说隔代亲、隔代亲呢。” 太后听了感慨:“唉,谁说不是呢。昌元是先帝头一个孩子,先帝什么都由着她,可我身为母亲总要想的更多,怕她规矩不好叫人挑名声,怕她养的太傲出嫁了夫妻不睦。若早知道要离我这么些年,那时就是宠爱一些又何妨呢……” 说着红了眼眶,琴嬷嬷也抬袖拭泪:“太后可别较这个真,是老奴多嘴惹您伤心了。话说回来,要不是您当初把大长公主教的那么好,如今她如何能过的这般美满。除了离咱们远些,真也挑不出半点不好了。横竖大长公主只有郡主一个掌上明珠,往后多疼些郡主,可不就是疼她了。” 太后倒被这句逗笑了:“说起旻儿那丫头,我还要怎么更疼些,现在就已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吹了!” 裴旻到了东宫,听说太子歇在西阁,径直叫宫人领了她去。 太子身边人都知道,主子是许了郡主自由出入的,也都不以为奇,本分当差,倒是叫裴旻心内赞一句好教养。 待到西阁,太子半卧于塌上,靠着软垫,一条薄毯盖至腰间,正和对面坐着的人交谈什么。 裴旻刚跨过门槛,见他们正谈话就止住了脚步,太子却已看见动静,冲她一笑:“我还以为你这两日不来了。” 对坐之人闻言也转身看她,目光投来,裴旻回望,这人剑眉星目,面容轻俊,瞧着年纪不大,神色却沉稳的很,正是那日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将军邵勉。 裴旻见他俩十分熟稔,似乎交情很深的模样。既然太子并不避嫌,她也没什么好顾忌的,脆生生笑了一声:“我为什么不来?那些闲话也值得叫我上心不成。” 太子点头:“这才是你的性子。” 阁内并无宫人,裴旻自己搬了圆凳在床边坐下,替太子诊了一把脉,眉头皱起:“你可不能再多思劳累,用药多了也有妨害,不如悉心调理,好好休养来的温和。” 太子听她教训,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这个赛华佗,我不过是这两日在书房待得晚一些,谁知道身子这么不争气。” 裴旻长眉一蹙:“就快入秋,别看白日暖和,夜里可有寒气,你本就心中事多,最是烦神,现在叫寒气侵体,又休息不够,可不就倒下了。” 太子无奈摇头:“是,是,这回我记住了,必定好好保养,你可比钟太医还爱念叨。” 说起这个,又问道:“张医圣那可有消息?” 裴旻正色:“已经去信了,想是没那么快,有了回音我自会报给你。” 太子闻言对她说起邵勉:“这是子策,先前你也见过了。若是张医圣肯屈尊,届时我打算叫子策前去接应。恐怕要劳他赶路,我的身子,宜早不宜迟。” 裴旻与邵勉对视,略向他点头,心道此人深得太子信任,是个可靠的。又问太子:“表哥,到时候还是隐秘行事?舅母也不能知道么?” 他神色有些黯然:“我的病势一直是瞒着她的,除了我这头的人,谁也不知。可近来母后也有所察觉,事情未定之前,还是不欲叫她知道,免得空欢喜,平白添了失望。” 裴旻听了咬唇:“表哥,别说这样丧气的话。” 太子抬眼一笑,伸出手摸摸她的头:“你呀,向来豁达,怎么也学起小姑娘家委委屈屈的模样了。不必为我伤怀,我的身子自己知道,不瞒你说,我也是为着母后她们才动了念头延请医圣,再争一线生机。” 说话间听见响动,安清和缓步而入,轻声禀报:“殿下,钟太医来请脉。” 太子点头,对两人道:“你们先回避吧,省的钟太医见了又要费神,一把年纪为着我瞒上瞒下,也是难为他了。” 裴旻与邵勉二人对坐偏殿中,闲来无事便打量起他来。 这个少年将军的威名屡屡被大哥裴攸提及,说是什么将门奇才,沙场战神,征讨多年鲜有败绩,弟弟裴修打小喜欢舞刀弄棒,每每听见都要羡慕许久。 她原以为邵勉不得是个五大三粗浑身蛮肉的壮汉,如今见了反倒觉得自己好笑,这少年郎看起来可一点不像个粗鲁之人,一副肃目敛眉的模样更像是个俊朗的小学究。 不过话说回来,仔细一打量也能看出邵勉体格健朗,往那一坐是有些练家子的派头。 再看他面上神色,想必也是刚知道太子近况,到底是沙场上历练过的人,眉关一锁,脸上就带出分生人勿近的肃杀之意来。 旁人或许心生畏惧,裴旻见着却不以为然。 祖父自来就是这个模样,面孔一板比这个邵勉可吓人多了,可打小也是祖父将她架在肩上去够梨花,抱在膝头拿胡子往她脸上蹭痒痒。学拉弓的时候,她怎么也射不中靶心,倔劲上来急的想哭,也是祖父握着她的小手,帮她“作弊”。 想起这些旧事,裴旻心绪平和不少,世事往往如此,面冷之人却常心怀温情。 邵勉胸中却五味陈杂,心思翻涌间一抬眼,却见裴旻盯着自己出神,目中一片柔软。 两人眼神交汇,她方才回神,带着些许窘意一笑。 邵勉斟酌了会还是开口:“郡主可记得,我表妹正是阮家嫡长女。” 裴旻点头:“那日宴上听二殿下说起过。” 邵勉看向她:“冒昧问一句,郡主若是君兰的处境,得知太子染此顽疾,还会……愿意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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