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坐在地的少年脸色苍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师……师父……”
中年男子摆了摆手,示意少年先别说话,然后轻声道“今天就先不用练拳了,歇会儿,然后再去水里洗洗汗,再把衣服穿上。”
少年一低头往自己身上一看,这才想起来自己现在还光着屁股,不由得嘿嘿一笑。过不多时,他的气息顺了,便依着师父的话,重新到河里去了。
等到他重新穿好衣服,再回到师父身边的时候,师父已经点上了一团篝火,篝火上架了两只正吱吱往外冒油的兔子。此时太阳还未完全落山,师父一边在火边转着两只兔子,一边扭曲着自己的脸在嘴里骂着娘。他的破烂衣衫又已经被汗水给湿透了。
“臭小子,”师父开口道“知道为什么今天不让你练拳了么?”
小轩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然地说“可能是因为我马步扎得太好……”
还没说完,脑袋上就挨了一下。
“你今天扎马步跑神了,时间太久。若是还让你继续练拳,那你很可能会弄伤自己。”中年男子收回敲小轩脑袋的手,轻声说道“扎马步是为了让你练你的底盘,磨你的意志。练拳除了有比较实用的技巧之外,也能提高你的反应能力还有你身体的灵活度,以及你的力量。现在我看都差不多了,你可以选一选兵器了。从明天开始,你就拿着兵器操练。老子说过,要教你拳打南山猛虎,脚踹北海蛟龙,但是咱们能用兵器解决的事情,干嘛非要用肉身呢?你说是不是。”
少年深以为然,点头道“就是,别说打龙打虎了,就是一拳压在土地上,那也怪疼的。”
中年男子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说“打算用剑还是用枪?挑一个?”
“为什么必须是剑和枪不能是别的什么吗?剑和枪多俗。”
“……那你想用啥?”
“那些说书的不都说有什么十八般兵器吗?师父你给我说说都有啥呗。”
“这……这都是说书先生自己瞎编的东西,我怎么记得清……大概除了剑和枪之外,还有刀?斧?棍?鞭?”
“想一想,好像确实用剑和枪更潇洒一点。”
“要不然你以为呢?那么多人用?真以为这两样兵器好练啊?”
“那要不然我还是选剑吧。”
“怎么是剑不是枪?”
“总觉得枪太长了,应该不好耍。”
“听没听说过一寸长,一寸强?”
“听说过,但是我觉得吧,要是耍不好,再长也没什么用。”
“有点道理。”
中年男子把一只烤好的兔子递给少年,自己把另一只兔子送到自己嘴边,一边啃一边说道
“既然……唔,有点烫……既然你选了剑,那我就……唔……给你讲个关于剑的故事。”
“嗯,师父你说。”
“大约在很久很久以前,江湖上出现了一位超越大宗师实力的人。曾经所谓世间最强的大宗师在他的面前根本就不堪一击。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虽然实力冠绝江湖,但他做人做事却毫不跋扈,反而正气凛然,为江湖人所倾倒。那是武林的首次大一统,他也就成为了江湖上的第一位武林盟主。”
“佛教中人赞他为活佛转世,道教中人称他为真武下凡。可他终究是凡人,就算实力再强延寿到一百五十岁,可终究还是会死。”
“世人所不知的是,他在习武之前曾经是一名铸剑师。在他寿命最后的那几年,他将所有的武学体悟与他这一辈子的经历体验糅合起来,用生命铸就了四把剑。紫电裂天,凝霜断命,翻海屠龙,青锋不斩。剑有灵而意长存,出世即震颤而鸣,回荡激越,久久不散。临终前他把自己最亲近的四个人召来榻前,分管四剑,要他们把剑传承下去。每一把剑都有自己的剑意,能抱剑体悟剑意就已不亚于修习一门高深的功法秘籍,故若事情传开必然会引起江湖争抢,又将是一场腥风血雨。所以他令四人保密,非剑之传人不可得知此事。”
“后来四柄神剑一代代传了下来,却终究四散了开来,流落在了江湖之中,互相不知所踪。其中那柄青锋不斩,却由一个少年,在几十年前从他的临终前的师父手中接过。但他当时并不是特别想要这把剑,他最喜欢的东西应该是他师父留给他师兄的那根水火棍。巧的是,他师兄也并不喜欢属于自己的东西,反而想要他手里的这把青锋不斩。”
少年听到这里,叫了起来“那还不简单?两人交换一下不就可以了吗?”
“问题就在这里。他们的师父并不允许他们互相交换,而他们又都是对自己的师父最为尊敬,于是便就这么各自留下了师父的遗物。后来,他们两个人,一个在江湖上掀起滔天巨浪以后消失的无影无踪,一个步步为营,厚积薄发,最终一统了整个江湖。”
“可惜的是,两人或许是因为当年师父遗物的分配问题,导致各有心结,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情,最终二人反目成仇。那水火棍的师兄在长安城的皇宫之顶杀了拿青锋不斩的师弟,最终将青锋不斩收入了手中,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愿。”
“这位师兄,就是咱们大魏如今的皇帝陛下。”
少年瞪大了双眼,忙问道:“真的假的,师父,这些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中年男子猛地咬了一口手里的兔子,也瞪大了眼睛,说道:“四神剑的传说,那是你师父我的师父,也就是你的师爷告诉我的,真的假的无从考证。关于后来咱们皇帝陛下的那些事儿……我也是听说来的。”
少年咂了咂嘴,说:“要是我也能弄着一柄神剑就好了……”
“神剑没有……木剑要不要?”
少年几乎把手里的烤兔子给扔了:“哪儿呢哪儿呢?”
中年男子将啃完的骨头扔到了一边儿去,随手把油往身上抹了抹,然后把手伸进了一堆草丛中,摸索了半天,总算是掏出了一把木剑,丢给了少年。
少年兴奋地一把抓住,把玩了两下之后,说“有点儿沉。”
“废话,我专门挑的重的木头。正儿八经的铁剑肯定比木剑沉,你要是习惯了一般木头的重量,等以后拿了真剑,就会力不从心了。”
少年连连点头。
又过了一会儿。
“师父。”
“嗯?”
“说实话你这剑弄得有点儿……”
“什么?”
“丑。”
“……爱用不用,不用丢到火里当柴添了。”
“不不不,挺好的挺好的。”
“小兔崽子,要求还挺多。”
又过了一会儿。
“师父……”
“嗯?”
“要不你再重新给我弄一把?这把丑的实在是……烧了我也不会太可惜。”
“……滚。”
……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在太平盛世之中,时间总是过得比想象之中要快很多。无数人来了又去,匆匆之间,仿佛在这世间都没留下什么痕迹。
宋彤偶尔会恍惚,觉得那些年间发生的事情,究竟是不是一场大梦。在那场梦里,她和那个总爱咧着嘴笑的年轻男子、那个总是一脸惫懒的中年男子还有那个总是喜欢女扮男装的姐姐策马江湖,几乎跑遍了整个江南。可是仿佛就在顷刻之间,一切便天翻地覆,女子男相的姐姐辗转各处,流落西南,那两个男子更是仿佛人间消失一般,再也没有了消息。有人告诉她那两个人已经死了,可是她不信,她总觉得那个曾经愿意为她出气、痛揍伤她心之人的少年,总会在某一个瞬间再跳出来,跳到她的眼前,再咧开那张大嘴,冲她傻笑。
那是她的异兄,是她宋彤要认一辈子的大哥。
她坐在马车中,行在官道上。一路往西南来,不怎么赶路,却也没怎么休息,冷月郡城到此地,不算近,就算是坐马车,也花了她半旬的时间。此行一共六人,三车货物,为的是给终于在西南安定下来的姐姐送上本钱。虽说现如今天下太平,可仍有剪径蟊贼作乱乡野,让不少地方官府头疼不已。然而这一队人人数不多,油水不少,身为主人的宋彤却丝毫不见担忧的神色。
原因无他,别看这位面容倾城神色清冷的姑娘似乎手无缚鸡之力之力,但实则竟有武学大家九层楼的实力。一路行来,她已经亲手收拾了不知多少图财或者图色的登徒子,如今的江湖之中,已经少见走江之龙了。
她不是很清楚,程姐姐为什么会选择西南作为自己的落脚之处。她明明生在辽东,成长在北方乃至江南,如何会最终挑选一个毫不习惯的西南之地来作为自己的安身之处呢?她想不明白,打算见到姐姐之后,亲口问一问。
官道之上,有不少车队行着,也跑着不少马匹。这幅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情形,是十余年前绝对看不到的景象。宋彤又想起了这官道的前身,不由得又有些黯然。
大约又行了两日,宋彤总算看到了那座郡城的轮廓。西南五郡,锦官、西凉、蜀山、雾江、陇西,眼前这座,便是程姐姐停留下来的、位于西南最东边的雾江郡。
俗语说望山跑死马,其实望城也是如此。虽说看到了雾江郡城的轮廓,可是待到马车走到城门之前,又整整花了四个时辰。
在城门城守处递交通关文牒,等待守城士卒检查货物之时,宋彤的心却早已经飞到了城池之中。她已经很多年没再见过那位姐姐了,那段她们一起闯荡江湖的经历,是宋彤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眼看就要再见到这位昔日里最亲近的姐姐,她怎么能不心急如焚?
总算是通过了守城士卒不知是故意刁难还是履行公事的检查,宋彤总算是得以进城。她想着在北地收到的信上描述的位置,便欲带着下人们前往。只是她的这三辆马车放在官道之上尚且看不出什么,可走在这雾江城的街道上时,却显得拥挤了。宋彤亦是不愿因为自己而给行人们造成麻烦,当下也就先找了一家驿馆安置了下来。只是她坐在自己的房间之中,一想到自己已经和姐姐共处一城之中,便有些坐不住了。
思量片刻,她终究还是站起了身来,给下属嘱咐了几句看管好钱财货物之类的话,便独身走上了雾江城的大街。
走过了几条街,转过了几个弯,宋彤总算是来到了这处信上描述的地方。只是抬起头来,她却忍不住掩着嘴笑了起来。原来在信上,程姐姐分明白纸黑字地写了自己打算做商号钱庄的生意,可是眼前的牌匾上,却是清清楚楚地写着“五千赌坊”四个大字。
这叫什么?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要是用楚大哥和林叔叔的话怎么说?
那就是狗改不了吃屎了。
宋彤想着就笑了起来。
抬脚走进赌坊里,喧嚣的叫喊与汗臭味立刻就扑面而来。宋彤皱了皱眉,笑容里立刻就带上了苦涩。她是怎么也理解不了,程姐姐好歹是个姑娘家,怎么就对这种地方怀有如此深重的执念呢?
她倒是不愁找不到程姐姐,依照她的性子,往最热闹的地方去找,一定没错儿。
在整个场子里最热闹的地方,是两个人的骰子对赌。当宋彤走上前去的时候,那个身着锦袍的公子哥已经是满脸嚣张的笑容,冲着对面赤膊的大汉喊道“买定离手!咱们这就开了!”
“开!”
两个盖子掀开,赤膊汉子满脸死灰地离开了桌子。他已经输光了所有的家当,没有赌资再继续下去了。
而围在周围的看客们却已经高声喊了起来
“掌柜的!掌柜的!掌柜的!”
锦衣公子哥一脸骄傲,举起双手享受着周围人的喝彩。
宋彤看着这一幕,又忍不住低下头来笑了笑。接着她脚步轻移,从拥挤人群之中的空隙里游鱼般地进入了最内围的桌边,随后将手中早就准备好的一块儿银锭拍在桌上,对着那锦衣公子哥儿笑道“我来一把,你看怎么样?”
锦衣公子哥仿佛被人砍了脖子一般,声音戛然而止,嘴巴却还张着。他眨巴着眼睛,盯着宋彤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诸位对不住,今儿打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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