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之地,自然见不到朔北之风。那怕是北方极寒的冬日,放在西南也不过是多披上了一两件裘衣。雪是见不到的,但空气中的湿气却是拼了老命地往人的骨子里钻,是一种北方之人感受不到的难熬。

如今的西南已经不再像头几年那样,无论朝廷在这边的郡县施行多么轻的赋税,依旧是没有多少人愿意在这片土地之上生根。哪怕是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百姓,也并不愿意重新迁回这往日的家乡。这自然也怨不得百姓,这个天下大乱的那些年,西南虽然不是战争的起源,但却确确实实是死人最多的地界。活下来的人中自然也有不少的文人墨客,毫不客气地用“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哀鸿遍野”等字眼来形容那时的惨状。那泛着冷光的弯刀、震彻云霄的象鸣、从天而降的巨石,无一不给西南百姓乃至江南百姓留下了心头上难以抹去的阴影。

好在朝廷终究没有就这样放弃西南疆域内大片的土地,先是陆陆续续地派当年大战之中立下显赫功勋的虎威大将军张丹青领二十万精兵镇守西南边界,以防夏国背信弃义,再次撕毁条约越过大漠再就是干脆不再继续向下一调再调,直接免除了西南地界上五郡二十三县整整五年的赋税。西南地区并非穷山恶水,正相反,多的是山清水秀土地肥沃之处,故而在种种好处的堆叠之下,人口开始缓缓回流。而西南地区的封疆大吏、五郡总督郁腾蛟则更是在西南一展才智,几项针对商、农、工的举措齐头并施,新官上任不到一年,便已经使整个西南显露出了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此人乃江南芙蓉城郁家出身,大魏建朝之时年龄尚小,并未入朝为官,而前些年的一封讽议天下事的文章借其父之手传入了丞相凌络轩手中,丞相大人阅过之后连赞三声,当夜便带此文章入宫面圣,次日便有任命落在了这年轻人的身上,传为一桩美谈。如今在郁腾蛟的带领之下,在朝廷的有意扶持之下,西南,终于渐渐恢复了以往的繁盛景象。

郁腾蛟此人身长八尺,骨架开敞,脸廓方正,眉目含威,单看面相,绝不像是年岁尚未至而立之年的年轻人。虽生得威武,但他自小却并没有任何习武的意愿,好读书,爱琢磨家族事务,等王朝建立,他总是没日没夜的在自己的书房之中拿纸和笔在书桌上圈圈点点,口中念念有词。除了他父亲之外,少有人能明白他的心中志向,而等他人明白之时,他已经声名在外,一飞冲天。

锦官城总督府内,郁腾蛟正坐于主位,与前来此处的五郡郡守谈论着近一旬之内的政务。这是郁腾蛟的上任之后的第一把火,能在诸位郡守尚还觉得此子“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之时下达命令并一直延续了下来,看似顺风顺水,实则暗流涌动,着实费了郁腾蛟一番功夫。不过既然结果是好的,郁腾蛟自然也不会抓着别人的小辫子一辈子不放,为官之道,他这个年轻人却已经是比许多长安城内自诩为老油条的人还要老练许多。

这一谈便已至深夜,郁腾蛟起身相送,几位郡守一一作揖告别,都去各处住歇息。郁腾蛟站在府门口,双手负于身后,遣散了周围侍卫与下属,亲眼看着那一个个大腹便便的身影消失在了夜幕之中。他静默地立着,夜色勾勒出他脸上的轮廓,显得更加棱角分明。

“不错,不错,诸事顺利,一切都有条不紊,真是辛苦郁大人了。”

一道声音突兀地在郁腾蛟的身后响起,而郁腾蛟却并没有出乎意料的神色,反而是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似乎一直就在等待这个声音。

他转过身来,屋内的灯火照亮了他的脸,同时也照亮了此时正坐在他平时坐的主座上的人。那是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发鬓之间已有星星点点的半白。这男子身着一袭淡雅的素色袍子,正毫不客气地翻看着铺在桌子上的一份份写满了重要事务的纸张。

郁腾蛟一边缓缓走近男子,一边摆着手,轻声说道:“李先生说笑了,真正辛苦的应该是您才对,我不过是先生您的一个牵线木偶,一个负责将您的政策命令下达给各郡各县的中间人罢了。”

“哦?”李先生缓缓放下手中纸张,抬起头来,看着郁腾蛟的眼睛,笑道:“听着华丽的意思,郁大人心中颇有怨怼之意啊。这可不行,整个西南五郡二十三县可靠不住方才那几个酒囊饭袋,都长着嘴指望着咱们二人呢。若是你我之间起了嫌隙,那可是西南之祸,自然也就是国家之祸了啊!”

郁腾蛟眼神晦暗,深吸了一口气,出声道:“真不知李先生何来的勇气,倘若我真的书信一封,送往长安凌大人处,您还能在这里谈笑自如,挥斥方遒么?”

“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能。”李先生笑着站起身来,走到了郁腾蛟的身边,伸出手来,拍了拍郁腾蛟的肩膀,轻声道:“自从当年我送到你手里那篇文章开始,你我不就一直是这般互惠互利的局面么?我帮你享受名誉、官职,帮你实现治世之理想,你帮我打理西南政务,不让那几个老蝗虫把西南仅剩的精气神给啃得精光,这样天衣无缝的合作,你还奢求什么呢?”

“可是你终有一天会离开西南。”郁腾蛟说。

“除非死,否则我不会离开西南。”

郁腾蛟沉默了。他知道李先生并不是在像那些混江湖的人一样说些大话空话,他说不会离开,就一定不会离开。只是他心中仍旧有什么在不安地跳动,于是他又开口说道:“当你离开之后,或者说死了之后,我便没有了将这西南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实力。到那时,我依然不会有好下场。”

“原来你是底气不足,”李先生脸上的笑容里出现了些许嘲讽的意味,“别忘了那篇文章虽然是出自我手,但是里面很多东西本就是你自己也能写的出来的。而且你我合作了这么长时间,倘若你还不能独自处理这些事务,那也只能说明我看错了人。”

郁腾蛟豁然抬头:“那你为何还要我继续做你的牵线木偶?你明知我已经可以自己打理一切!倘若你真是想要培养我、锻炼我,现在就应该让我自己去做!出的一切错误,让我自己去解决!”

这几句话说得声音有些大,情绪有些激动,郁腾蛟胸口开始剧烈地起伏了起来,只是他却发现李先生非但没有被他的质问弄得沉默下来,反而开始用一种看白痴的眼光看他。

“到现在了你难道还不懂吗?”李先生缓缓说,“我没想培养你,你我非亲非故,我只是单纯的把你当成……你说的牵线木偶而已。我想要的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在她的土地上,我不允许任何人前来糟践。”

郁腾蛟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挥了挥手,有些疲惫地说:“明白了。李先生,夜深了,您也快回去休息吧。”

李先生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弧度,道:“不用送。”

屋中又只剩了郁腾蛟一人。

郁腾蛟看着那些摇曳的烛火,突然丧失了所有的力气,跌坐在了地上。

他觉得一切都仿若虚无。

……

“李大哥。”

“姐夫。”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李先生缓步走了进来,他一边回身关门,一边对坐在书桌前的道士和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男子点了点头。

他走到床边坐了下来,看着床上男子额头上有些细密的汗水,问道:“怎么样?伤势可好些了?”

那男子笑了笑,道:“放心吧姐夫,好多了,最多再有个十来天,我就又能……”

“又能继续持剑行刺了?”李先生无奈地打断了自己的小舅子,说:“暗杀行刺这种事,是方甲应该干的。你和刘琮琤姑娘都是堂正光明的武功路数,不被追杀才真是奇了怪了。”

说到这里,一直没有说话的道士开了口:“说到方甲,李大哥,方甲近日还真的来到了西南境内。他与我打了声招呼,却并没明说他要来干什么,很快就跟我分开了。”

李先生点了点头,道:“不难想,他是来找那两个人的。从头到尾,只有那两个人隐藏的最深,其他人都戳在明处,虽然难以下手,但至少我们看得见他们。唯独那两个人,自从江陵城外惊鸿一瞥,杀了烈阳兄弟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了。”

道士皱起了眉头,轻声道:“那年虽说转瞬即逝,可我也能看到那罗阳已入大宗师境界。方甲若是执意行事,恐怕会有危险。”

“你赶不过去?”

“我只怕来不及。”

李先生思索良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那我明天再去一趟总督府,派些人去寻他……唉,是生是死那是他的造化,只是我们这边……不能再有人……”

道士打断了他的话:“一旦我感知到了有大宗师出手,便会立刻赶过去。”

李先生点了点头。

道士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还是没有他的消息么?”

李先生沉默了。

于是整个房间里的气氛也就跟着沉默了。

躺在床上的那个男子轻声道:“琮琤姑娘那么喜欢他,他可不能就这么死了啊……”

……

“师父,咱们为什么要往西南那边去呀?蛮子们不就在那边儿么?要是他们再打过来,那该怎么办?”

“隔着那么一片大漠呢,怎么会说过来就过来。”

“当年他们怎么就说过来就过来了?”

“……你那时候才多大,怎么还记得?”

“师父,我现在也没多大。”

“十多岁了,不小了。你师父我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能把成年汉子的鼻梁给砸断了。”

“师父,你吹牛。”

“臭小子,爱信不信。”

这里是江陵郡城外不远的一处山林,因为曾经是蛮人大军屯兵之处,故而罕有人至。身上衣衫褴褛的汉子带着同样衣衫褴褛的小小少年穿行其中,互相不断说着没什么意思的白话。

汉子又缓缓走了两步之后,停了下来。只见他一边锤着自己的腰,一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嘴里嘟囔道:“这鬼地方的山路真他妈不好走……”

与他几乎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那少年郎却仍旧活蹦乱跳,虽说额头之上也有不少汗水,小小胸膛也在剧烈的起伏,可他似乎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上蹿下跳,一会儿蹦上一块儿巨石眺望远方,一会儿又钻到不深不浅的草窝子里看看有没有兔子洞,玩的那叫一个畅快。

兴许是被少年的上蹿下跳给绕花了眼,中年男人抓了抓自己半张脸上杂草似的胡子,不耐烦道“中了中了,你给老子消停消停。这边夏天太他妈热了,鬼知道这边儿生活的人都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听着那边好像有水声,估计着应该是有河。走,咱们过去清爽清爽。”

说完之后,中年汉子扭头就走,少年连忙喊着师父等等我,脚下用力,跟了上去。

行不远处,竟然果真有一条不深不浅的小河出现在了视野之中。中年汉子欢呼一声,竟是比少年还要欢欣地冲了过去。少年当然也是欢呼了一声,连忙追着师父跳进了河水之中。

三下五除二脱去了身上的衣衫,感受着清凉的河水抚过自己被炽烈的太阳晒得又黑又干的皮肤,两人都是舒服地叫出了声来。少年个子不高,河水最深处刚好没过他的头顶,于是他便在水中扎起了猛子,一个又一个,浮浮沉沉,逗得中年汉子哈哈大笑。

就这么在水里面舒舒服服地待了将近两个时辰,两人终于上了岸。本来下水时湿漉漉的衣服此时在岸上又被太阳烤了个干,眼见四下无人,师徒两人干脆就不打算穿上衣服,赤身裸体地找了一棵茂盛的苦楝树,坐在了树荫下。

又坐了半个时辰,中年男子懒洋洋地抬头看了看日头,已经不太毒了。于是他一脚踹在了少年的屁股上,说“行了,休息得也差不多了,赶紧麻溜的扎马步去。扎完马步就打拳,总共两个时辰,少一刻都不行。”

少年一声哀叹,但眼见中年男子抬脚又要踹,连忙捂着自己的屁股蛋子跳了起来,在旁边找了一块儿空地扎马步去了。

看着逐渐沉静下来的少年,中年男子忍不住咧了咧嘴,但是怕被少年看见,于是立刻又恢复了懒散的神情。略微思量了一下,他站起身来,从地上捡起热的烫手的衣裳,龇牙咧嘴地往身上一套,转身就要往林子里面走。

“师父你上哪?”

“拉屎去。你练你的。”

“别骗我啊师父,你今天啥都没吃呢,拉哪门子屎?”

“宿便,懂不懂?”

“不懂。”

“那就扎你的马步。”

“哦。”

看着师父的背影消失在了林子里,少年没来由的心头一慌。这一慌不要紧,本来坚实的架子立刻就要晃了起来。少年连忙按照师父说过的气沉丹田,稳住自己的双腿,让自己又回到了不摇不晃的稳定之中。只是他管的住自己的身体,却管不住自己的思绪。本来扎马步也就不是什么需要动脑子的事情,他便任由自己的思绪飞了起来。

他和师父从那洛阳城中走出来,到现在已经将近一年了。从洛阳到江陵,具体有多远,他说不清楚,但是走的倒还有趣。毕竟他见到的景色都是自己没有见过的新鲜事物,不论是抓兔子还是撵野狗,他都不会觉得腻。师父是个穷光蛋,住不起各个城里的客栈,吃不起那些各式各样的酒菜。但少年觉得也没什么不好,师父和自己一同挖陷阱做吊钩弄来的野味也能吃的满嘴流油,每天晚上躺在大树下看着满天的星星也是少年最喜欢干的事情之一。他觉得天上的星星是真的多,而且一个个比自己顽劣多了,总是跳来跳去,不肯让自己安静地把它们数完。

比较难熬的可能就是雨雪天了。他还记得几个月前自己的那一场大病,便是雨后染了风寒。自己当时冻得浑身发抖,师父抱着自己,说这是习武之人必得的一场病,若是能熬过去,那么往日里积攒在体内的一些暗疾,还有体内先天积攒下来的一些“脏东西”,便会全部被“挤出来”,从今晚后,小病小恙便会远离自己。后来他熬过来了,真的没有再生过病。

那自己又是什么时候遇上师父的呢?自己其实记不太清了,大概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他随着难民一路流浪到了不知是哪个城里,被同样是卷在难民堆里的师父捡到了。他依稀记得,刚与师父相遇时,师父虽然比现在年轻,但是似乎眼神要远比现在浑浊得多。他把自己从野狗的嘴里救下来之后,问自己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家人。于是当时还是个孩子的他立刻哇哇哭着说自己叫许小轩,从江陵城来,娘亲被天上掉下来的巨石砸死了,而那个去当了兵的爹早就已经杳无音信。师父当时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他甚至觉得师父不会再跟他说话了,然后师父问他愿不愿意做他的弟子。

他当时仍然懵懂,问师父拜师要学什么。师父当时愣了愣,然后扯了扯嘴角,说

“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

他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然后师父也笑了。

后来师父就带他去了洛阳城,在那里度过了几年悠哉的时光。师父没有教他什么拳打猛虎脚踢蛟龙的功夫,只是让他每天早上都绕着洛阳城跑一圈。洛阳城多大?他起初自然是跑不下来的。后来师父就告诉他跑步的时候要注意呼吸的节奏,几息吸,几息呼,如何和脚底下配合。带着他跑了两天之后,他就觉得轻松了很多。往后日复一日,他逐渐觉得自己在跑步的时候身体里会出现一股气流,沿着自己使劲儿的地方一圈又一圈的打转儿。他就问师父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内力,师父就说少年人体内火气旺,别总是想好事情,每天再加两圈。

师父说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他许小轩好歹也是有爹的人,他总得带着他去见见他爹。而他自己却对这件事情没什么热情,他娘活着的时候都已经说了很多遍了,他爹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干嘛扔下他们娘俩从此再也见不着踪影?而在他对师父表达完这样的想法之后,师父啥也没说,又给他加了一圈儿。

那是真累啊,洛阳城多大?那一圈一圈跑下来,每天也不用干别的事情了。真累啊,双腿仿佛都不属于自己了一般,只知道自己机械地往前跑,一步,一步,又一步……

“双腿平行开立,两脚间距三脚之长。”

“下蹲,脚尖平行向前,勿外撇。”

“膝向外撑,股与地面平行。”

他蓦然惊醒,这才发现自己的马步架子已经散乱得不成样子。大惊之下,他连忙凝神静气,却发现自己根本提不起来力气,一股酸疼猛得从身上的肌肉之中往脑袋里冲。

中年男子脸上依然是那副懒散的样子,一言不发地走上前来,伸出手来轻轻在少年的腿弯一拍,顿时少年就好像是被抽走了一块支撑的木架,哗啦一声倒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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