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神差答应了那乞丐算不上邀请的邀请,何致远便有些愣愣地随着这乞丐进入了这间破败的宅子。进院之后,眼前是一间没有开门的堂屋,两侧是同样没有丝毫人气儿的厢房,很标准的洛阳城住宅。只是已是夜幕降临,既无灯火之光亮,也无主客之言语,偶有凉风呜咽而过,便为此间平添了几分诡谲与阴沉之感。

何致远在院子中呆立了片刻,而后晃了几下脑袋,努力将心中隐隐泛起的恐惧压了下去,抬起脚来,便要朝着靠左一间厢房走去。没想到他只是将将跨出了一步,那乞丐懒洋洋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你上哪儿去?”

何致远一愣,转身看着那竟然在院子之中躺了下来的乞丐,问道:“怎么?左边这间不能睡?那我去右边这间好了。”

自从进门之后,那乞丐便丝毫没有给他带路去往那一间房的意思,此刻乞丐躺在地上,将手臂枕在后脑勺下,竟是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

“哪件你都不能去,堂屋也不行。把你铺盖从你那堆行李里面拿出来,在这院子里挑一个地方吧。”

何致远闻言几乎气笑了:“合着你让我来留宿,就睡院子里啊?这跟我在外面找个墙角凑活一夜有什么区别吗?”

“有啊,”乞丐仍是闭着眼,但借着月光,何致远看到了那张脏兮兮的脸上此刻竟是浮现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里有门啊。哪怕是睡在院子里,不遮风,不挡雨,可只要门关上了,外面的刀光剑影便进不来,人间的任何神兵利器都伤不得你分毫。这叫什么?这叫家呀。”躺在地上的乞丐又敲起了二郎腿,笑道:“当然了,是我家,不是你家。”

何致远隐隐间觉得这些话不应该是从一个乞丐口中说出来,只是他此刻的愤怒与委屈犹胜理智,当下便冷哼一声,道:“家?算了吧,你不过是想拿我寻开心罢了。这件宅子根本就不是你的,你不过是街边一个乞丐,你我相比,你才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乞丐把眼睛睁开了,那一双在黑夜之中竟然显得分外明亮的眼睛把何致远看住,轻声笑道:“不是我的宅子,我怎么能把你带进来?还有,谁告诉你我是乞丐来着?”

何致远一愣,但仍是很快就冷笑道:“怎么?你不是乞丐?那难不成是要饭的?呵呵,若这宅子真是你的,你为何不敢让我进屋去睡?有这么一间宅子的主人难不成连这点起码的礼数都不懂?哦,怪不得这宅子如今破落成了这副模样,你也落得如此落魄,想来症结便在于此吧?”

那乞丐半晌没有说话,很久之后才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人是个读书人吧?唉,读书人这一张嘴骂人,实在是难以招架。算了,看在你心中郁结颇重的情况下,我不与你计较……”

这回没等何致远再次出声,那乞丐便伸出手来,朝着那几间屋子一指,说:“这宅子真的是我的,我没骗你,你爱信不信。至于说不让你进屋住么,原因很简单,因为包括堂屋在内,每一间屋子里都已经有住客了。同样的,信不信由你。当然了,你若非要睡床不睡院子,也行,就左边那间里的住客不介意跟你挤一挤。”

怒气一股一股地往脑门上冲,何致远又看了一圈毫无光亮并且毫无声音的几个房屋,干脆什么话都没说,提起自己的行李便向左边那间屋子里走去。他并不是一个娇生惯养的人,睡院子睡大街他都无所谓,但是他不能容忍一个乞丐这么认真的把他当猴儿耍。

他料定了屋中并没有什么所谓的住客,于是便也没有考虑礼数上的问题,一把便将门推了开来。

他一脚跨过了门槛,提着自己的行李进入了房间,然后僵在当场。

素白的帷帐,袅袅的青烟,生锈的香炉,无字的牌位。

冷汗如浆从何致远的每一个毛孔之中钻了出来,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寸一寸的凉了下来,怒火顷刻间消失了个干净。他的双腿仿佛绑上了那些练武之人常用的沙袋,无论如何也不能移动。惊恐逐渐在他的双眼之中放大,他似乎感觉到周遭的一切都在变得粘稠,有一道来自幽冥的愤怒吼声在他的耳边若隐若现……

“啪”的一声,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肩头,他惊叫一声,整个人被向后扯飞了出去,跌落在了地上。

而那扇被他先前推开的门,“啪”的一声,自己重新关上了。

何致远浑身颤抖了起来,看着又走到自己身前的这个乞丐,颤声问道:“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再说一遍,我不是乞丐。我倒宁愿我是个乞丐,可惜我不是。我姓毛,你用不着跟我客气,叫我一声毛哥就得了。”

这个自称毛哥的男人笑着伸出手来,将惊魂未定的何致远从地上拉了起来,笑道:“你这一个说书的怎么这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是个差不多的习武之人,都能凭劲气将一些小物件儿击飞稍微学上那么几年运气与擒龙手,像我刚才那样隔空把这门再合上,也不难。怎么,你那些故事,都是听来的,没一个是自己亲眼所见吧?”

正说着,毛哥又伸出手来,微微摆了个架势,一掌击出,劲风凛冽,那刚关上的房门便吱呀一声又被隔空推开了。

毛哥上前走了两步,斜探身子,将脑袋伸进房间去,对着那无字牌位笑道:“吵着你了,别介意哈。”随后抽出身来,手掌向后一带,那门似乎和他的手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线,随着他手掌的动作轻轻地关上了。

何致远总算压下了心中的惊惧,捋顺了气息,眼神颇为复杂地看着毛哥,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问道:“里面……为什么没有字?”

毛哥一愣,然后挠着头笑道:“我还以为你要先问一下我到底是什么人……牌位上没刻字,自然是因为不想让误入其中的人知道,我祭奠的究竟是谁。你如果去其他屋子里看看,都和这间屋子里一样。堂屋比较宽敞,住的人也多一些。”

何致远看着毛哥笑盈盈的脸,又问道:“这真是你的宅子?可是为什么官府对宅子的主人是谁保护的这么严密?你又为什么这么轻易的就告诉了我?”

“我自己的宅子,我自己当然乐意告诉谁就告诉谁了。至于官府嘛……嘿嘿,他们不告诉你才不是因为他们要为我保密,是因为啊,他们也不知道这件宅子的主人到底是谁。”

毛哥挥手止住了何致远欲再度发出的疑问,笑道:“江湖上混忌讳交浅言深,看你年龄也就二十上下,愣头青一个,作为前辈我得给你提点提点,免得你将来吃亏。”

何致远终不再问,只是嘟囔了一句:“我又不混江湖。”

毛哥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两人再次走回庭院中间,毛哥仍是大大咧咧地躺下,何致远倒也不再拘谨,一掀前襟便落了座,两人沉默地看了会儿天空,还是何致远先叹了一口气,轻声开口道:“你若是不愿与我说些故事来听,又何必告诉我你是这宅子的主人,还邀请我进来呢?”

“所以说你们读书人,脑袋瓜子就是好使。虽然我以前年轻的时候也读过不少书吧,但后来打打杀杀太多,也就跟读书人没半条黄花鱼的关系了。”毛哥依旧是脑袋枕着双臂,笑着说道。

何致远觉得有趣,问道:“黄花鱼?这是什么说法?洛阳郡本土的俚语吗?”

毛哥一愣,失笑道:“脑袋瓜子再好使也别瞎琢磨呀,这就是我年轻时跟几个老朋友开玩笑时说惯了的话,没什么别的意思。”

何致远哼了一声,道:“总是我年轻时长我年轻时短的,我看你要是把脸上那蓬草一样的胡子打理打理,洗洗头发挽个发髻,恐怕比我也大不了十岁。”

“这话说的不对,”毛哥伸出一条胳膊来摆了摆,说道:“按江湖上的规矩,达者为先,哪怕是一个年过半百的武学小成,见着了一个十五六岁的武学大家,也得规规矩矩地喊声前辈。我行走江湖怎么也都十年了,见识过的人和事要是写成书,恐怕比你活到现在读过的所有书加起来都要多。我……”

何致远再次出声提醒道:“我不是你们混江湖的,用不着守你们的规矩。再者说了,如今天下律法完备,秩序井然,哪里还来什么江湖?”

毛哥闻言沉默了一会儿,而后低声笑道:

“哪里又不是江湖呢?”

这个与乞丐并无二致的落魄汉子猛地一拍地板,坐起身来,伸出一指,指向天边,朗声道:“我曾见过华山险峰,英雄豪杰踏雪而上,一刀一剑显露武人风采我曾见过葫芦隘口,忠奸正邪一拥而起,一招一式费尽人间思量我曾见蜀山两侧,剑气毒雾交缠并绕,蛇蟒虫狼啸声长我曾见青山之巅,青衫长枪挑弄灯火,离愁别绪似个长我曾见灵江之畔起高楼,顷刻之间便坍塌秦淮河间有画舫,冷刃彷徨呷冷茶我曾见万里原野黄衣僧,菩萨怒目罗刹低眉我曾见江南烟雨小街巷,墨客文人写意风流。我在江湖中见过这世间最奇伟瑰丽之景,历过这世间最曲折离奇之事,饮过这世间最烧肠烫喉之酒,如今你说江湖没了?呵呵……倘若谁要这江湖在世间消散……我……第一个不答应。”

他以绝不符合形貌的睥睨之姿看向何致远,道:“你也不必猜了,我知道你的由来。我见过洞庭湖里的两条蛟龙,闻得出你身上的大潮味道。你是受了范城主临终前的嘱咐,来洛阳城中寻一范城主的旧人。只是他并没有告诉你要你寻到那人之后要说些什么,要做些什么,留给你一头雾水,却也因言照办。因为曾经范家的风骨如今坏了,范城主的长子与嫡孙皆不喜你,老城主看出了你在岳阳呆不住,你的傲气与傲骨也让你不愿再继续依靠范家苟活,所以便让你来了。我说的可对?”

何致远已经几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毛哥,颤声道:“你……你便是范老先生让我找的那人?”

毛哥微微沉默,没有回答何致远的问题,反而问道:“老城主当真是……病逝的?”

这个问题问的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何致远听懂了,点了点头。

毛哥低下了头,突然之间就没了方才意气风发的气势,颓了下来,整个人仿佛蜷缩成了一个团儿。只听他轻声道:“你走了,他走了,如今老城主也走了,都走了……说是要守这江湖一辈子,可江湖自己没了,要我如何守啊……如何守啊……”

何致远不知该如何言语。他不能完全明白眼前汉子口中的一切,但是他却觉得自己似乎读懂了汉子扑面而来的……悲伤。

两人就这样,再一次沉默了下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毛哥低低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已是戌时了,你既在听雨轩有活儿干,这会儿便该休息了。凑活睡吧,当然你要是不害怕,去左边房里睡床也是行的。你明日之后找不找客栈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是这间宅子你随时可以进来住,我不收你银子。我不住这里,早些时候跟我一起躺在门口的那个小子是我徒弟,我跟他住一起。你也不要想着找到我,我若不想见你,你找不到我。”

毛哥站起身来,最后说了一句:“有些事情需要你自己去琢磨,我不会直接告诉你。最后,别把我是这间宅子的主人这事儿说出去。最最后,右边那间屋子……你不要进去。好了,再见吧。”

说罢之后,没等何致远反应过来,毛哥已经走出门去了。

一阵微风轻轻将门带上,何致远抬头望了望这秋时夜空,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

此后的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除了何致远手中多出的一枚铜质钥匙之外,那个叫毛哥的男人似乎再没有在他的生活中留下其他任何的痕迹。可是他确确实实地知道,他的生活已经发生了改变。

他没有真的就在那间宅子之中住下,相反,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有回去过。他另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偶尔将那枚钥匙握在手中把玩。他重新往复在客栈与听雨轩之间,却在书桌上多添了另外一沓厚厚的宣纸。每晚回到房中之后,除了要将第二日要讲地内容做好提领之外,他开始撰写一些其他的东西。

他渐渐开始喜欢在城中漫步,一边观看着市井中的各样面孔一边在脑海中思索问题。他渐渐开始喜欢在闲暇之余搬起自己新买的那条小板凳,坐在小巷子里与城中的老人们谈天说地东聊西扯。他会默默地走进茶肆酒馆,一边饮着杯中之物,一边听着周边的客人乱糟糟的讨论着或者抱怨着日子里的不如意,也会经常走进书铺,与那些认得他的熟人们打着招呼,然后拿起一本本铺子里新进地新书,细细品读。

洛阳城中渐渐习惯了这样一个说书先生,说书先生也渐渐习惯了洛阳城。渐渐地不再有人缅怀过去地那位精神矍铄的老爷子,年轻的说书先生也有了大量的回头客。

两年时间,就这么悄然过去了。

一直饱受天下文人议论的选官制度总算是定了下来,被称为“科举”的一年一度的文章考试成了天下文人心中鱼跃龙门的一条坦途。

与之相比,一年前那被传得沸沸扬扬的朝廷密使司司首陆莫陆大人惨遭刺杀身亡的事情很快便被人们抛之脑后。人们总是这样,对于新鲜事物的喜爱永远都在,人不能总是活在过去里,否则早晚会随着记忆一同腐朽。

这天晚上,何致远在最后一张宣纸上落下最后一笔之后,脸上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他站起身来,缓缓走到窗边,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脸上倦容毫不遮掩。

“是时候了……”

……

洛阳城其实有很多新建的宅子,也有很多废弃的宅子有很多新来的人,也有很多故去的人有很多新鲜的故事,也有很多故事被人们遗忘在了阴暗的角落之中。

曾经的洛阳四奇,如今一个也没有剩下。听雨轩内说书场倒还有着往日的繁荣,只是物是人非,人们都明白华阳峰上的太虚观主与不知名和尚一战之后,整个华阳峰向下削了整整三丈,那知名的焚香堂就自然荡然无存野棋摊早在将近十年之前便已经无影无踪,曾经的摊主后来成了大魏王朝的第一位中书令,在那场叛乱之中为国牺牲了。

而古佛包子铺是怎么悄无声息地关门破败,却是没有多少人注意的到。

而这间铺子,竟然也没有再被人收购转手或者被官府拆除,到现在仍然在黑夜之中散发着残破枯槁的味道。

只是今夜似乎有些不同,那半敞着的包子铺门内,一片漆黑之中,竟然传出了些许窸窸窣窣的声音。

压抑着的痛苦呻吟从唇齿之间溜了出来,若有一点光亮,便可看到此人额头之上滚滚落下的汗水。淡淡的血腥味儿从此人身上逸散了开来,他清楚的感觉到自己身上本来已经要愈合的伤口又开裂了。

一年之前的那场刺杀他在场,身上最重的内伤便是那时留下的。陆莫在那场刺杀之中丢了性命,他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是却遭到了整整半年的追杀。说来可笑,这行刺之人竟然比官府的追捕之人还要嚣张,不仅不在得手之后忙着逃命,反而得寸进尺,将刺杀改为追杀,坚持了足足半年,撵着他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原。好在狡兔三窟,总归是让他逃得了性命,可是这样一来,原本许多应该及时处理的伤口没能得到医治,留到现在他才能开始逐渐地考虑这些问题。后遗症一定是难免的了,不过对于他而言,能活着就已经很好了。

难道不是吗?他最大的仇人、那个亲手覆灭了他一整个宗门的男人,已经死了有几年了。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已经完成了,那么能多活下来一天,就是赚了一天,至于说以后的落下的病根啊,还是有可能落得残废啊,都不值得一提。

他并不恼怨那几个高高在上坐在宫殿之中的大人物,尽管他们才是那一桩桩罪行的主谋。他无所谓那些余孽将一笔笔本不该他承担的账都记在他的头上,他本也就是一个疯子,一个失去了宗门心中只有怨毒的疯子。

他伸出手来,想要用手去触碰一下腿上那道最恐怖的伤口。然而就在一刹那,他的身体骤然紧绷,随之僵住。两三息之后,他却像是一个刚刚溺水而得救的人一样全身放松并瘫软了下来。

他再也不怕自己的动静大而引起别人的注意,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你……你竟然还没死……竟……竟然真的找到我了……”

他对着仿佛包含一切而又仿佛尽是虚无的黑暗说道。

没有故弄玄虚,黑暗中潜藏着的那个人几乎是立刻便回应了他“看来你的头脑也还确实好使,能躲过王渊和刘琮琤的追杀,看来确实不是巧合。”

他闻言笑了,低下头来,轻声道“毕竟一切的开始,都要从我那里算起。能承担这么重要的任务,还潜藏了那么多年,我自然是有些本事的。”

黑暗中的那人道“既然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反抗试试看?”

他不知道那人能不能看到他耸了耸肩,但他确实这么做了。

“既然你能活下来,并且还能重新站起来,就说明,即便是我一点伤也没有,也不会是你的对手,所以我何必呢?”

“这意思是你认命了?”

“这么说太难听了,应该叫做卧薪尝胆地完成了自己的事业之后放下了一切执念而静待死亡来临。”

“那你跑什么?还要把胡子都割了?直接让王渊一剑封了你的喉或者让刘琮琤一枪把你刺个对儿穿不是更痛快么?切,把下作与阴暗说的那么高尚,你还真是世间少见。”

“胡子不是为了躲避那两个人才剃的,我已经很久不留胡子了。当然了,你我没见面的时间更久……你说得对,我是一个虚伪的人,不过我今天可以真诚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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