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黑暗中的那人说道“我想活下来,求求你别杀我。”

黑暗中的那人似乎被他的要求震惊到了,半晌都没有再开口说话。而他也知趣地没有再多说什么,静静地等待着下一段对话或者说问答。

黑暗中的那人开口了“当年绑架案,其实你是幕后主使?”

他点了点头,开口道“是我。我对路过洛阳城的方寻下了药,药是唐不苦给的。不得不说,我和唐不苦的私交好到你们谁都想不到。”

黑暗中的那人没有理会他的后半句,只是继续问道“只是为了让我习武?”

“是为了让你按时习武。”他纠正道“你不能按时习武,便不能及时入局你不能及时入局,楚苍、柳青林便不能及时入局如此一来,罗恒便不能及时带领玄冥宗……”

“进入你们的圈套,”那黑暗中的人接过了话头,说道“是了,那人早就和拓拔冬阳做了交易,还将撞破了他的密谋的师兄亲手囚禁在了草原之下、冰窟之中。他早已经将整个中原作为筹码放到了赌桌之上,而不顾中原人的生死。一旦赌输了,他犹可活命,可中原却要换了主人。而我……看来正是这场赌局开始的信号。”

“是的,”他感到身上的那些伤口又疼了起来,“是的,可是他赌赢了。你得承认,活下来的人活得要比之前活得好多了,那年他和刘天南在长安城向整个江湖说的那些话,你当时也是打心眼儿里认同的吧?”

黑暗中的那人显然思考过很多次这个问题,回答的很快“可是刘天南死了,江一白死了,吕清扬死了,林玉昆死了,林知北死了,董烈阳死了……很多不该死的人都死了。你又在欺骗谁呢?他到底是一个为天下苍生的福祉愿意牺牲一切的英雄,还是一个为了实现独裁理想而借天下大势排除异己与隐患,甚至还要为此找到一个天衣无缝的遮羞布的可憎之人,天下人看不清楚,我却是明明白白的。”

顿了顿,黑暗中的那人补了一句“至少现在明白。”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说得对,否则他也不会用我这样的人。”

“你这样的人……绑架我那时你已经是他的人了么?”

“我是他的人?不不不,你完全弄错了……我从来都不是他的人,从过去,到现在,此时此刻,我一直都不是他的人。我只是一个满心想要复仇的人,一个为了宗门复仇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完完全全属于我自己的人。我针对的从头到尾只有你父亲,当然,我最后也顺手毒杀了你母亲,若非我以为你死了,我可能还会继续针对你。”他说到这里,忽然自嘲地笑了笑,道“我本来还想活下来呢,这些话说完之后,看来是没有什么机会了。”

“你本来也不该抱有这种奢望。”黑暗中的那人说,“而且我发现你自欺欺人其实挺不错的,按照你这个思路,你一点儿错都没有,复仇的正正当当,就连我都挑不出来什么错儿。”

他听懂了那人话里的意思,于是沉默不语。

“或者我提醒提醒你……当年形意门从上到下堕入魔道,我爹杀了你们那个罪大恶极的门主之后让你们就地解散,结果你们非但没有,反而飞蛾扑火,倒也算悲壮。可是这个过程……恐怕没你什么事儿吧?你作为当年的形意门门主继承人,因为贪生怕死,怕被我爹杀鸡儆猴,于是提早就偷偷摸摸离开了你的师父还有师兄师弟师姐师妹,最后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你对我爹的恨,恐怕不只有宗门覆灭之恨,还有你内心深处最大的耻辱与内疚。”

他的身子颤抖了起来。他努力控制自己,不想让那段回忆追上自己,但是他最终发现做不到。

“是啊……你说得对……那时我才只有二十岁,我还没有尝过人生中所有的美好,我不想就那样死去……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个夜晚,我从宗门里跑出来……那天晚上刮着大风,我走到哪里都觉得我师父就在我身后,随时会愤怒地把我抓回去,用门内最酷烈的刑罚来惩治我这种与背叛无异的行径……我不敢回头,不敢大声呼喊,恐惧像是风中的蒲公英一样飞进我的嘴里,在我的喉咙中生根发芽……”

他抬起头来,明白若是现在周遭有光,那么他的脸色一定惨白的要命。

“多谢你……临死之前还要让我回忆一下我这辈子最想忘记的东西。”

黑暗中那人静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客气了。”

“那么我能不能问一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造反吗?”

他问。

“不……其实在这一点上我和你是有些相似之处的,我们只针对个人,不针对这么一个整体。”

他似乎看到了黑暗中那人耸了耸肩。

“现在的一切都挺好的,有些人总算或有意或无意的做了些好事情。所以我只需要杀他就行了,倒是减轻了我不少的负担。”

他笑了“原来是这样……好了,我没有问题了,我准备好了。”

“那么后会无期,我不祝你一路走好。”

“后会无期。”

……

两年来何致远第二次踏入这间宅子。

一切似乎和两年前的那个夜晚没什么变化,各个屋子的门依然紧闭着,朱漆剥落的更多了些,房梁与屋面显得更加老旧。

还是全然一副没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他缓缓踱步到了左侧房间那里,伸出手来,轻轻推开了房门。门内的素白帏帐却想两年前一样素净,显然是有人不停地更换。他走到那块无字的牌位之前,轻轻弯下腰来行了一礼。

“那次真是打扰了,实在对不住。”

他从房门里退了出来,重新将房门关好,动作轻柔。

接着他来到了堂屋的门口。这次他迟疑了一会儿,但是还是伸出了手来,推开了门。

门内是意料之内的素白帏帐与无字牌位,不同的是牌位的数量。在这间堂屋之中,整整排放着将近十余个无字牌位,它们一个个整整齐齐地列在那里,就仿佛一个个沉睡的人,静默无言。

何致远一个个望过去,通过它们摆放的位置猜测着这一个个牌位所代表的一个个人。他心中感慨着,也在猜测着,那个人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究竟是怀着怎么样的一种心情来面对这一块块厚重的牌位。

换做是他,绝对做不到。

他一一行礼,而后退出门来。

最后他站在了右边房门之前,静立了一会儿之后,伸出手来敲了敲门,便重新退到了庭院之中,静静等候。

不一会儿,随着“吱呀”一声轻响,门开了。

毛哥从中缓步走了出来,来到了何致远的面前。

他瞧了瞧何致远的一身打扮,又瞧了瞧何致远脚边的一堆包裹,笑道“呦,这是打算要走。”

何致远也是笑着点了点头,先是喊了声毛哥,而后轻声道“差不多了,去长安考个试,反正还是要回来的。”

“怎么,没信心考个功名?”

何致远笑着摇头“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果然,我还是不喜欢和你们这些读书人聊天。”

毛哥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两个小巧的葫芦,拿出一个递给何致远。

“里面是酒,好酒,我一次也就只舍得喝这么一小葫芦。给你送行,你就知足吧。”

何致远接过小葫芦来,拔开盖子,只是在鼻前一闻,就几乎已经醉了一半儿。他注意到了今日毛哥虽然看上去依然破破烂烂像个乞丐,但是他其实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衫,只是这衣衫确实破损严重,加上掉色不轻,看上去和街边的乞丐没什么区别。

他轻声道“我觉得我可能大概知道你是谁了。”

“呦,”毛哥轻轻抿了一小口葫芦中的酒,笑道“你这是在诓我,套我底儿呢。”

何致远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依然是轻声道“我这两年来,看了很多书,问了很多人,知道了不少或真实或虚假的传闻。再加上就像你说的,我自己脑袋也不笨,总能推出来些东西。但我不知道的还是太多,所以传闻中的你的一些行为我还是没有办法理解,这一点不能怨我,反正我知道你也不会乐意跟我说。”

毛哥轻轻摇晃着手里的小葫芦,脸上笑容依然在,只是没有说话。

何致远深吸了一口气,道“下次见面,我若非穷途末路,那便一定是兵戎相向了。”

“如此说来,那还是不见的好。”

毛哥举起自己的葫芦,轻轻碰了一下何致远手中的葫芦。

“干了吧,就敬……萍水相逢。”

“好,就敬萍水相逢。”

两人皆是一仰脖子。

“那么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

何致远将脚边的行囊提起,重新背到了自己的肩上,大踏步的向门外走去。

毛哥就这么看着,把玩着手中的葫芦,一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很久,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抬起头来,眯起眼睛,陡然大声吼道“臭小子!给老子滚下来!”

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一个身影伴随着几片已经不牢靠的旧瓦从宅子的顶上落了下来。那身影虽小,但却十分矫健,落地之后一个漂亮的前滚翻,就已经稳稳地站立在了毛哥的面前。

原来是一个还算精神的小伙子,看上去有十岁左右的样子,个子不高,身板倒很挺拔,一看就是已经练了两年武。此时这小子眼神飘忽地看着毛哥,脸上却露出了讨好般的傻笑。

“嘿嘿师父真是好耳力,徒弟我刚从外面回……”

“别跟我装傻充楞,”毛哥翻了个白眼儿,一把揪住了这小子的耳朵,狞笑着问道“说,你到底偷听到了多少?!”

那小子一边“哎呦”“哎呦”地喊着痛,一边龇牙咧嘴地说“听了一半儿……哎呦师父轻点儿轻点儿……一多半一多半……哎呦我从头到尾听完了!听完了!师父你别揪了!”

毛哥撒了手,一边挖着鼻孔一边哼了一声,道“臭小子,老子告诉你,偷听不要紧,别跟老子撒谎不说实话!”

结果那小子捂着耳朵撒了腿就往右边那间屋子里跑去,边跑还边喊“师父你今天偷偷喝酒!我要告诉师娘去!”

还没跑到门口,一阵天旋地转,这小子已经被追上的毛哥倒提了起来。

“行啊你许小轩,你师父我的一身本事你没学到手,倒是先学会跟你师娘告状了?”

已经认命的许小轩似乎是破罐子破摔了,虽然仍是被倒提着,但还是大声喊道“跟你学个屁的本事!你连酒楼里的小二都不敢揍,还教我屁的本事!”

毛哥猛得瞪大了眼睛,“哎呦”一声之后,道“什么叫不敢揍?什么叫不敢揍?!知不知道什么叫与人为善、以和为贵?!人家把咱们往外赶,那是因为那次咱们确实穿的有些臭了,确实影响人家酒楼的生意嘛!我跟你说要是那天我穿今天身上这衣服去,他们绝对不会不让我进!”

许小轩瞥了一眼毛哥身上的布条,撇了撇嘴“也没好到哪里去。”

毛哥没理他,继续说道“还有,什么叫我教你个屁的本事?要不是我一天天让你站桩扎马步,打拳拉架子,你以为就你这岁数,就你这小身板,能把洛阳城的房顶当街巷走吗?你这上房的本事,要是没有我教你,你自己行吗?行吗?”

许小轩似乎是比较认同这个说法,嘟了嘟嘴想要反驳两句,最终却是没有说话。

看着偃旗息鼓的许小轩,毛哥心中一阵爽利,把他放了下来之后,大手揉了揉那颗小脑袋,说道“所以说,老老实实地跟着师父学本事,师父自然会好好教你,不要总是惹师父生气,否则师父哪一天被你气死了,谁回来教你本事呢。对不对……”

许小轩张嘴打断了毛哥,道“师父,虽然你今天这身衣服和平时的也没什么区别,但是我知道,这是你最好的最干净的衣裳了。怎么,刚刚那人跟师父你很熟吗?你要给他送行,所以得穿得好一点?”

毛哥一愣,道“其实还真不熟……”

“我就说嘛,师父你连你真名都没告诉他,叫什么毛哥,难听死了……那师父你干嘛穿成这样?”

毛哥一巴掌摁在了许小轩的脑袋上,笑骂道“你这股机灵劲儿我怎么就想不明白呢?……你说对了,师父今天换这件衣裳,倒还真不是为了给那人送行。师父是要给咱们两个送行。”

“咱们两个?”许小轩眨了眨眼,突然一下子跳了起来,又被毛哥给按了下去。

“你小子不是一直吵着要去闯荡江湖么?去,收拾东西,咱们今天就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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