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空气中一股特殊的气味刺激着我的嗅觉。是消毒剂来苏水。
我记起是在医院,一间单独的病房。
夜里醒来不知是夜里,白天睡了醒来也并不确定是在白天,白天黑夜对我已没有多大的差别,但我还是喜欢凭听觉去揣摩现在的时间。在我的身体各个器官都已基本上衰退甚至丧失功能的时候,值得庆幸的是我的听力敏度没有降低。周遭静寂得只听得到我的呼吸通过呼吸机发出的咝咝声。估计是凌晨。
闭着眼睛,他人看不出我什么时间醒什么时间睡,一直就这么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有时,我以为手里还拿着本书,像一直以来,我躺在床上,而手边总够得着书一样。我思考着刚读过的那本书的内容,忘记了自己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指上还套着一条监测线。以为还在羊肉胡同的那间小屋,临着阳台的床上。阳台上十几盆鲜花盛开,那是我的小花园。床的另一侧是书桌,桌上有我珍爱的电脑,我在电脑上写作,也玩游戏。衣柜、电视机,是老朋友送的。衣柜上面放着我的木雕像,是一位残疾朋友的作品。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却仿佛就在昨天,而昨天发生的事我竟然记不起来了。另一间屋有几个书架,塞满了书,那是我们称之为北京病残青年图书馆的小屋。名字不小,书并不多,后来照顾我的保姆就住这间屋里。有时,看过的书籍、电影和电视的片断在我似睡似醒间重现,像在梦里,偶尔我也会进入其中的角色,改编其中的内容,犹如身临其境。大部分的时间,昔日的生活在我眼前呈现,童年,青年,壮年,直至老年,那些我所经历的往事和所认识的人,慢慢地翻阅。
小鸟啁啾声最先送进我的耳朵,它们也醒来了。我竖起耳朵谛听周围的动静。走廊上有稍显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手推车移动发出的机械摩擦声,有几个人轻声低语。新的一天伴随着声音到来,熟悉而轻巧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的心仍跃动起喜悦和渴望,数着她的脚步,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停下,开门。
早上好,孙奶奶。小护士一如既往地与我打招呼,声音像跳跃的音符,想来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有阳光吗?或许外面正下着雪?或许是个雾霾天?自然的天空我已久违。我的阳光是每天准时到来的小护士。我做了个深呼吸,其实也只是意念上的呼吸,插在气管上的呼吸机替代了我的主动呼吸。
睡得好吗?她轻柔地拍拍我的手背,开始做口腔护理,洗脸,然后消毒气管切开口、鼻饲口,轻轻掀开被子,擦洗全身,消毒导尿道口。现在我们来做运动,她欢快地说着帮我翻了个身,一双圆润的手在我了无生气的肌肤上行走,时而拍打推揉,时而轻轻搓摩。我能感觉她手的温度,带着一股暖意渗入我的皮肤,唤醒我的身体。好了,她说着帮我躺平,整理床单、被子,盖好被子,处理尿液袋。透过下垂的眼睑,我看到荧光倾洒在她的身上,如同洁白的天使。我把意念聚焦到脸上,试着对她微笑,希望给她一个回应,哪怕只是个微动,表达我对她的感激。遗憾的是她接收不到我传递出去的信息,应当说我的传递失败,努力无效,大脑指挥不了这一滩软泥似的躯体,我的脸部肌肉瘫痪,眼球活动困难,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生命是一个和谐完整的新陈代谢过程,我的生命却在十九岁那年脱离了自然的轨道。重症肌无力。万分之一的发病率。我中奖了。四肢无力,包括与肌力有关的运动,如呼吸,吞咽,讲话,睁眼,甚至转动眼球都困难。现在,躺在医院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喉部被切开插上了呼吸机,营养液通过一条管子从鼻腔打入胃里,下身挂着导尿管。人体有六百多块骨骼肌,我的大概都已经罢工了。躯体这个臭皮囊就这么完全无力地放倒在床上,与死没什么两样。
我的思维一直在拍打着记忆的沙滩。这是我现在活着的主要内容,如同吃和睡一样不可或缺,而且是我现在唯一还能够自主的事,证明我还活着。记忆是不真实的,它删除了一些,留下了一些,修改了一些,可能还会经过潜意识创作增加一些。在许多人看来非常重要的事,却可能被我的记忆悄悄隐去,不留痕迹;而那些对他人来说微不足道的事,却被我的记忆浓墨重彩,甚至滞留着不愿离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记忆呈现的是我记住和回想起来的往事,记忆所选择的对我而言便是真实的。闭着眼活在自己的记忆里,回忆逝去的年华,就像我手里正捧着我的人生这本书在慢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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