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老子一个匍身下地,跪在我大奶奶的灵前,大哭道:“娘,娘,儿子不孝,回来晚了!”

我爷老子给我大奶奶三跪九拜年,每一拜,不仅双膝、双掌贴着地,而且,胸膛、额头也贴了地。

我二奶奶看到我爷老子回来,那个样子,分明和传说中的红毛野人差不多,心痛得不得了,表面上却说:“三伢子,你还记得有一个家吗?”

我二奶奶茴香,把我爷老子扯着歇房里,问:“崽宝宝,吃饭了没有?”我爷老子说:“还没有呢。”我奶奶说:“你自己烧一壶开水,好好洗个头,洗个澡。身上臭烘烘的,近不得闻!我帮你去煮饭菜。”

我二奶奶走到堂屋隔壁的厨房里,我七姑母紫苏正在烧柴火。紫苏说:“二婶,我晓得你的心思,是想帮决明弄一点吃的吧。哎呀,今年这个烂年头,当真烂得要不得了。大哥茅根死了;二哥瞿麦呢,远走高飞了;大嫂黄连、三姐曲莲,四姐半夏,五姐夏枯,嫁了。现在,我娘老子又死了。老的只剩下我爷老子、二叔和二婶;小的只剩下我和三弟决明了。我已经答应茄子坳的麦冬家,明年的花朝节,就嫁过去。原来好大一家子人,死的死,嫁的嫁,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当真想不到呀。”

我二奶奶抹着眼泪说:“紫苏,现有的事实是,我们两户人家,只有一个三伢子决明一个男丁,当真是千担的禾种,只剩下一根秧了。你出嫁之后,记得多回几次娘家,看看你嫡亲亲的弟弟。”

紫苏说:“我晓得的,二婶。”

到了二十九日上午,我家所有的客人都到了添章屋场。吉祥寺的媠奶奶瞿香,茄子坳麦冬的母亲和父亲,南金塘苏木和夏枯夫妻,法坛里的曲莲和方海夫妻,洪家洲过去东来湾的半夏和天冬夫妻,壶天麻纱塘银花和空青夫妻,双江口乌云山上的黄连与雪见夫妻,一个更比一个悲伤。

我爷老子头戴着三棱冠,手拿着白纸条缠绕的磕碰棍,给所有的来宾行大跪之礼。

雪见哥哥至少名义上是茅根哥哥!所以,我雪见哥哥必须和我七姑母紫苏一样,跟在做法事的师公子周六老倌后面,捧着灵位,一起兜兜转转。周六师公穿着花花绿绿的长袍子,右手扬着小小的经幡,高声唱着什么。旁边的法师,夹着屁股,抓起一个牛角,向空中吹出一连串的噪音:

“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

周六师公唱到最高潮的地方,几乎把胸中的一口气憋尽,一只唢呐慌忙为他掩饰窘状。一个打鼓的汉子,一个击铜钞的汉子,亦扯着嗓子,同唱着什么。

安门前塘旁边的兵马大道上,放三眼铳的汉子,对着生发屋场背后,歪脖子油子树上的老鸦巢,连放三铳。

我的三姑母曲莲,四姑母半夏,有了身孕,我二奶奶早把她们拉到一边。我的几个姑爷,穿着麻皮,必须跟在师公子后面,拜年,磕头。

最有意思的是我大伯母黄连,睁大眼睛,傻傻地望着众人。仿佛,这场丧事,与她并无半毛钱关系。

木贼从壶天麻纱塘一来,就对卫茅哥哥发火:“老实交待!我回壶天这段时间,你有没有和公英姐姐玩麻雀子嫁女的游戏?”

卫茅直接给木贼一百个蔑视。

木贼恨得想抓住卫茅的手臂,给他送上一排牙齿印。

木贼打不过卫茅,只好去问公英。“姐姐,姐姐,我们下午玩游戏?”

公英说:“外婆死了,我哪还有心情,和你玩游戏?”

安门前塘兵马大道上,三眼铳连续响了六次。滑石痞子过来说:“枳壳大爷,你的结拜兄弟都来了!”

包括阿魏痞子、厚朴痞子,我大爷爷的结拜兄弟,原来有三十六个。如今,死的死,逃得逃,只剩下三十个。

我大爷爷慌忙站起来,前去迎接。

两个白胡子老倌,抬着一个花圈,走在最前面。后面两个人,擎着两柱黑纱祭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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