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真是留不得了。”知县摆摆手:“杀了吧。”

收拢土地,是他敛财的手段,而那个被斩首的高官,也是他的左膀右臂。

是怎么敢的,将砍了他左膀右臂的人送进来。

还指望着他能按律法处置?

笑话。

反正无名氏早就已经被他支走了,这个人,留着烦心,就杀了吧。

话落,几个狱卒走进来,一刀刀捅在煞的腹部。

它感觉不到疼,只觉得麻木。像是满怀着希望的火焰,就这么被一盆水,灭了个精光。

狱卒们都惊呆了,这人竟也不知反抗,也不会死。

像是一个破碎的布偶娃娃,只会任人宰割。

知县在一旁看着也急了,生怕他关着的真是头洪水猛兽。

“使劲儿!杀了他!”

煞已经数不清自己被捅了多少刀了,待它反应过来时,只觉得自己身上已经血肉模糊、溃烂不堪了。

它淡淡的睁开眼睛,只记得,是无名将自己送进来的。

是无名骗了自己!

果然,这世间,就没有它的容身之处。

那一瞬间,只剩下了彻骨的杀意。

......

知县拼命的逃跑,打翻了火盆,然后整个狱中的麦麸都被点燃。

煞捏着知县的头,轻轻一笑:“我听那些狱卒们说过,炮烙之刑是吧?”

......

煞从大火中降世,又从大火中重塑了自己。

为了隐蔽自己的行踪,它杀掉了县上的所有人。

一瞬间,整个县中血流成河,尸骸遍野。

煞能感觉到,它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因为那些埋藏在意识中怨念,被喂养的,已经赤红了。

......

无双看着这段回忆,一时不知该为谁感到惋惜。

“原来煞和无名那么早便认识了。还有无名氏,我从来没有听无名提起过。”

联系在故逢山的多年,无双这才明白。

无名当时来故逢山中,与她成为了契约师徒。而几年后又离开,想必就是这无名氏的缘故吧。

无名曾经同她说过,愿人间界不受欺压,百姓不再流离失所。各界平等,海晏河清。

原来啊,无名的志向,原来在此。

不过,想到无名氏,她总觉得脑海中有一条很重要的线索,消纵即逝,就是捕捉不到。

***

“哥哥啊,你总是这么正直。相信世间总会有正义存在,有公道和法律平衡。可殊不知,你这样的正直会害了很多人。”煞抚摸着他的脸,将无名的不可置信尽入眼帘。

“不过我喜欢你这样的正直和善良,因为这世间,唯你一人而已。就算当时没有你,压在我心中的那团火,恐怕也早晚有一天会释放出来,所以我不怪你。”

无名没想到,他怎么可能想到那是一个人?

他以为待那人服完刑,想要同无名氏一起同行,便会主动找到他。

否则一个姑娘,没有主动找到他,可能是因为心有所属或者有家室。

他又怎么可能会去打扰?

“这件事,我向你说声对不起。”有了这段信息的补充,有一个答案压在无名的心口,突如其来的痛,像是一块大石头,要把他压碎了。

“所以,这就是你报复我的理由吗?是我作茧自缚了?我现在只需要你告诉我,痕的开启,是不是你一手谋划的?”

无名紧紧的盯着煞,像是要将煞刻在瞳孔中。

无名很少有这种复杂的情绪,也很少有这样激动的时候。

那眼神中,不仅有愤怒,还有恨。

如果这一切,真的是他曾经极为信任的人造成的,他又该如何面对呢?如何自处呢?

感性希望煞不是罪魁祸首,可理性又会思考,除了煞,还有谁呢?

煞一时不敢与其对视,这一直是它藏在心里最深处的一件事,也是它不愿触及的伤。

可它早该想到,既然做了这个打算,它就要做好被无名知道的准备。

煞面对人世间,总是看淡了,看透了。它的一切游刃有余,却在此刻失了灵,开口时声音竟带着些紧张和颤抖。

用尽所有勇气,煞抬头朝无名笑了下,像是一瞬间,把余生的阳光都挥霍尽了。

“如果我说是,你会恨我吗?”

无名扯了扯嘴角,几乎是毫不犹豫:“会。”

而此时,煞没有注意到,无名背后的法器,已经被他悄无声息的解开了。

***

脑海中的怨念是来自天各一方的人,涵盖了古今知识和天下的奇闻秘术。

甚至是痕和斩天剑的秘密。

煞根据指引,很顺利的规划了自己的计划。

它利用高超的易容技术,除掉了江云帆身边的心腹,然后自己顶着一张一样的脸,替代了上去。

那时的煞,还不会用手段长时间隐匿自己的浊气,只能短期艰难隐匿。

所以煞每天都过得如履薄冰。

直到百花宴上,是煞潜伏在江云帆身边的不久后。

来到了故逢山中,看见了煞在牢狱中等待了三年的人。

是无名。

他还是那么善良,还是那么耀眼,优秀到很多人都想收留他为弟子。

可煞只觉得虚伪和可笑。

这么多年,煞其实想过一种情况。那就是那个知县在激自己,只不过自己当时觉得希望破灭,一时受了刺激罢了。

可人们的内心都是丑恶的,就算是无名当年没有骗自己,也是因为自己没有露出真面目。

它那面目可憎的真容,没有人见了,会不被吓跑吧。

煞已经失望太多次了,已经不愿意将更多的希望投射在别人身上。

它恨所有人,巴不得拉着这些人一起下地狱。

凭什么它替人们承担了所有的苦难,人们又嫌弃它太肮脏。

煞的心中,终究还是自卑的。喜欢用世间没一人好人的话来掩盖自己。

只有这样,可能才能安慰自己,这世间太肮脏,不看也罢。

虽是这么想,可当它离开故逢山中时,还是偷偷的看了无名一眼。

......

不久后,江云帆母蛊炼制成,在战乱中,傀儡逼死了常秋落和妖锋领主。

望尘带着斩天剑来救无双,傀儡们死于剑下。

也就是从那次开始,斩天剑才一点点的积累起瘴气。

......

再后来,煞曾不止一次的想要望尘为自己做事。

煞的目的,无非是为了那柄斩天剑,为了能更好的打开痕罢了。

可望尘不肯。

但煞也并不气馁,因为它预料到,用不了多久,自己就会得到这柄剑了。

斩天剑上所涵盖的瘴气,已经与望尘持剑的初心背道而驰了。

望尘持剑是为了守护,可斩天剑的带着瘴气。其剑意,已经不纯了。

所以,煞便顺理成章的拿到了斩天剑。

利用银渊的弱点,释放蛊虫到落日村中。

煞再巧妙的将斩天剑奉上给江云帆,利用江云帆的手,除掉了落日村的村民。

这时,斩天剑上所承载的瘴气,已经快到极致了。

......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无名与煞的命运,又一次巧妙的联系到了一起。

银渊通过水流,将蛊虫其中,感染到落日村的村民。

可还有残留的子蛊,顺着源源不断的水源,开始泛滥成灾。

如果这种带着毒的水流通出去,不知会给人间界造成多大的影响。

好在这时,无名氏一行人来到了落日村中。

他们听说了落日村村民尽数被杀害的消息,便即刻赶了过来。

落日村已经空了,曾经钟灵疏秀的地界,也不复存在了。

正当众人感到惋惜之时,老三突然开口了:“大哥,你看这是什么?”

蛊虫已经将整条河都污染了,正在不断向外蔓延流淌。

无名看着水流的来向,瞳孔蓦然一缩。

这河水的源头,正是修真百派的方向。

落日村的村民,全部死于修真百派中。若是其中没有端倪,恐怕鬼都不信。

而那条河中的蛊虫,便是最大的疑点!

能可信其有,不能信其无。

想到这,无名立刻道:“将这个村子都封印起来,天上地下不能留一点痕迹!”

紧接着,几人便开始合力封印。

封印将整个落日村都包裹起来,无名氏不敢睡,必须轮流醒着,守着这个村子,生怕有半点缝隙,就将蛊虫透出去。

可这样熬精力、熬法力、熬灵力的日子,他们又能持续多久呢?

就这样,一连十日,几人持续着输入灵力维持阵法,已经快要筋疲力竭了。

最小的小七也已经坚持不住了,体力不支的倒在地上。

无名见状,一把将人抱起来,向他体内输送灵力。

小七摇摇头,眼圈有些红了:“老大,别为我耗费灵气了,这根本不是人过的日子。你还记得我们几个当初凑在一起,是因为什么嘛?”

无名哑然。

他当然记得。

当年,他们几个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从小便在流浪,兄弟们相依为命,一个饼都恨不得掰成七瓣吃。

他们都无父无母,没有名字。

可就这么混迹在人世间,吃着好心人的百家饭,就这样长大了。

他们就想啊,等他们有一天,有了自保的能力,一定要好好的孝顺这个抚养他们长大的人间。

希望能让人间不再饱受战乱离别之苦,希望能少一些无家可归的孩子。

希望所有人都能吃得起,穿的暖。只要他们能给的,都会给。

能护佑天下平定,海晏河清。

所有,他们一直怀揣着这个信念,走遍千山万水,帮助这世界上所有需要帮助的人。

小七忍不住想掉眼泪,可他知道,掉眼泪非但没有用,反而会加快他的身体虚脱。

“我要护的是人世间的幸福,而不是无声无息的死在这儿。”

这里的空间有限,粮食水源有限。就算无名修仙可以辟谷,可年纪最小的孩子怎么办?

可无名又有深深的无力,他知道,直到踏进这个落日村中来,他们就没有回头路了。

如果舍得下,大可以选择离开,但良心与信念不允许。

性格直爽的老二忍不住怒斥:“要走你就走,反正你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你难为老大干什么?你以为他心中不难受吗?!?”

小七被这一训斥,眼泪立马掉下来了。

“我就是怕啊,你以为我怕死啊!怕我饿昏了头,伤害你们!”

毕竟,人的本性是野兽,逼到极致,残害同类的事情不乏多见。

无名只是摸了摸那孩子头,安抚道:“没事,会有办法的,相信我。”

小七含泪点点头。

无名将所有的担子都压在了自己身上,却深刻明白,这种酷刑对意识的摧残才刚刚开始。

直到第二十天,这座诡异的村庄,终于有人来了。

煞提着一柄剑,静静的看向几人。

突然发现,煞已经快认不出无名了。

那个满脸胡茬,衣服破烂的人,还真的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吗?

二人遥遥对视,却恍如隔世。

煞其实来的时候,做了很多心里准备。

它其实不想要无名死,起码不是这样窝囊的死在这儿。

于是,它来了。

它给无名这个选择。

煞提起斩天剑:“我有一个主意,可以除掉这些蛊虫,你们信不信?”

山穷水尽,无名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你说。”

煞道:“你们的修为比较高,这些蛊虫不会轻易的上身。但是,你们可以将这些蛊虫吸引到身上,这样蛊虫就不会往更多地方扩散了。”

无名道:“之后呢?会变成什么?”

煞笑:“这其实是子蛊,你们吸了子蛊,当然会变成一个毫无意识的人,乖乖听母蛊派遣了。”

小七骤然开口:“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难不成这些蛊虫是你放的?!?”

“你管我为什么知道这么多!”煞耸肩:“反正,我已经说了,你们爱信不信吧。”

无名静默了片刻,这些天,他早就想过了。

如果一直这样强撑着,无非就是抱薪救火、饮鸩止渴而已。

待他们真的撑不住,他们灵力尽散,封印还是会破,蛊虫还是会扩散。

所以根本就不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只不过是暂缓事情发生的时间。

唯一还算可行的办法,似乎就是面前人说的这种方法。

无名声音沙哑的问道:“除了成为母蛊的傀儡,就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当然有。”煞勾唇笑笑:“那就是,吸收完这些子蛊后,用这把剑,自戕。”

一个为傀儡,一个是死。

会怎么选择?

脑子灵光的小七,愤愤问道:“凭什么非得用你能把剑杀死我们自己?为什么不能用你那把剑直接杀死这些蛊虫?!?”

这些天,他们试过的方法没有一千也有好几百了,这蛊虫根本不是能杀死的!

煞毫不在意的将剑扔到封印边缘:“这蛊虫本就是寄生宿主的动物。天性便是与宿主同生共死。你想直接杀掉它?真是可笑?不信你去试试?”

“......”

众人没了声音。

煞一动不动的盯着无名的反应。

来之前,煞设想了多种可能。

可能无名会选择吸收掉蛊虫,这是煞最愿意看见的结果。

毕竟,煞才是所有蛊虫的老祖宗。无名吸收了蛊虫,煞便能无所顾忌的控制他了。

好好报复一下无名,新仇旧帐一起算!

但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无名选择自戕。

那是煞不愿意看见的结果,它不想要无名死。

如果这种情况真的发生,倒不如直接给他锁起来,来的痛快。

可煞又打心底里觉得无名不会那么做。

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能做出那样的选择?

煞没见过。

人性都是有阴暗面的,人性都是利己的。

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角落,一代英杰,就这么陨落,谁能甘心呢?

活的那么风光,谁会想着死的那么窝囊?

这样明显的利与弊,恐怕是个人都会选择吧。

无名氏的兄弟们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对方,便已经意会了彼此的意思。

几人将蛊虫吸收进身体之中,直到吸收完全干净时,才将封印打开,将斩天剑取了进来。

煞想进去,可封印却被毫不留情的关被上。

吸收了子蛊,意识还能停留几何?

所以关上封印,更是保险一些。

七人像是刚刚结拜那样,像彼此行了一个最敬重的礼节。

“我们下辈子还做兄弟!”

几人分别将手掌割破,然后彼此十指相扣,将鲜血融在一起。

好像这样,就有了某种联系,下辈子,还能做血浓于水的兄弟。

小七意识有些模糊了,傻笑着晃了晃脑袋:“大哥,我快不行了,一会提不起剑了,就由你来送兄弟们一程吧。”

听到这话,在封印外的煞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它在门外大喊着想要去阻止,不断拍打着封印,想要冲进去。

可它不过一个煞境,怎抵得过无名氏所有人的力量。

怎么可能呢?为什么会这么选择呢?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谁允许了?谁允许了?!?

它没允许!它没允许!

煞已经忘记了自己当时做过什么、说过什么。

只是想拼劲全身力气去阻止那一幕的发生,可却始终像一个局外人。

像一场戏剧的旁观者,明知人物必死的结局。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人物的时间终结。

“好。”无名笑笑:“到来世,我们还做兄弟。到时候别忘了,我们的初心。”

几人齐声道:“知道,不负苍生!不负本心!”

......

血色,染红了视线。

一个个正值年华,怀揣着英雄梦的少年倒下,也象征着一个时代的落幕。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无名回头看了一眼煞。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慢放,但他似乎能从煞的口型中看出,煞在问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无名只是淡淡一笑,仿佛生死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早已经看之淡然。

其实仔细想想,并不是生死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是,才牺牲他们这么几个人,便挽救了那么多人的生命。

简直太合适不过。

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

无名同样,也用口型回应了煞。

“因为,我们永不为人奴。”

煞的手掌布满了抓痕,目呲欲裂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只见无名的刀向着要害。

一点点靠近、在靠近......

“不——!!!”

砰——

碎裂声音。

剑碎了。

痕开启了。

***

无双和望尘被外界的动荡逼的弹出了诅咒。

她看完了全程,几乎是现在腿还软着。

要不是现在的阵法波动太大,她恐怕很难保持理智。

这时,望尘搂住她的肩:“别怕。”

无双长舒了一口气,不过是简单一抬眼,便被眼前的视线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只见白衣飘飘的身影负手奔来,与她在诅咒中看见的人完美融合。

是无名!无名竟然从煞那里逃出来了!

刚刚在诅咒中看到的场景,让无双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她不顾一切的跑向无名,看见他的那一刻,眼泪唰一下就掉了。

天知道,她多想听无名解释,诅咒中的画面都是假的。

他没出事,他还好好的。

“徒儿,你......”

她话音未落,阵法在煞的控制下剧烈波动,花草树木被连根拔起,风沙汹涌。

这煞找人的手段,未免也太过简单粗暴!

无双堵在心口有太多话,想跟无名说。左右巡视着,看能不能找到安全的藏身点。

她突然想到一个房间,不免开心地想要拉过无名。却在回过头的那一刻,彻底顿住了。

无名腰间的锁“啪嗒”一下断裂,里面装的什么,一目了然。

无双只觉眼前的一切都慢放了,只见无名的脚步也轻飘飘的,如同树木那般摇摇欲坠。

她在冥界待了那么多年,她在熟悉不过是什么!

可是她不敢相信!

下一刻,无双在无名快要摔倒前,伸出颤抖的手,紧紧拉住了他。

仿佛拉紧了两人间最后的羁绊,拉紧了两人两世的师徒缘。

风雨飘摇,二人的目光交汇,明明什么也没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

无名轻轻笑了,眼底猩红的望着她。

“师尊,对不起,我一直瞒着你。”

“其实,我是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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