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灯伪装成苍穹吝啬地撒下几抹惨败光芒,再经顽固的黑暗削弱大半,剩下的惟有凄戚的丝丝缕缕。古人类常说雨过天晴,但我始终不曾见识到这个千百年前所描述的现象,就连班主任也时常鄙夷记载这些古文的书籍。

“历史会撒谎。”他不止一次声称,“太阳只是伪造的假象。”

可我并不相信。‘崇高’的天空比世界上所有河水都要清澈,它所缔造的世界比各种幻想都要美好,最重要的是——它拥有太阳,拥有独特的晴天。

“进球了!”呼喊仿佛从天地交界处的渺远尽头传来,而实际上,它就来自我的脚下,来自难得人山人海的操场。

校园运动会是这所学校所有学生都向往的盛会,被教室拘禁的天性将在运动会的几天内彻底释放,不羁、浪漫、疯狂——以及自由。

我并不关心他们。我只知道,每当这个时候,老榕树总是满脸笑容地请来全校的印象之灵,进入一个连我也不告诉的、属于印象之灵自己的秘密地点,有说有笑地欣赏操场上演的一部部戏剧。

甚至,它们或许会隆重举办一场“印象之灵运动会”。我敢肯定,裁判绝对由老榕树担任——它熟识包括运动会开始到结束所有比赛类型的规则。

至于比赛项目,田径必不可少,各式各样的粉笔士兵们已经练习了相当长的时间,只需要安排一条不使它们偏离赛道的跑道;跳高同样不能忽视,全校球类绝对已摩拳擦掌、迫不及待了!无论高矮胖瘦,或老或少,跳高是它们一生永不消逝的长项……

要是我也能参加该多好好啊!我一定会积极报名所有项目!当然,为表公平,我可以暂时赋予我的手指足够的生命,作为同体量项目的参赛者。

我感觉我好像环绕着天地一方界限激动地跑了起来,手掌紧握成拳,心脏因情绪而兴奋地颤抖、欢跳。真想加入它们啊!

思绪如同浅尝养分的水藻,向我的四周放肆扩张,不经意间掠过一枝孱弱的、正伸着干枯臂膀的爬山虎。几丝灯光是变异的它脆弱生命中唯一的出路,呕心沥血,只为攀爬锈迹斑驳的铁丝网。

它是多么可怜寂寞,诞生于暗无天日的几寸泥土,孤枝向上,仿佛一阵威风就足以将它吹跨。

孤枝向上,最后因年老力衰跌落、成灰,是它不可更改的命运。

但今天,却有了例外。老天居然换下了那副终日严厉阴沉的面孔,万千道白芒,万千道雀跃于、迸发于大自然最崇高、最伟岸的炎炎火球的白芒!强迫乌云如燃烧的纸张一样消散!

象征绝望、哀怨、仇恨、悲鸣的乌云,刺目阳光将它狠狠撕开、蒸发、吞噬殆尽!

小小的爬山虎,被希望曙光笼罩的爬山虎,它的茎干逐渐粗壮有力,它的枝条在蓬勃蔓延,它的叶片充满汁液、脉络清晰。堪比童话花园的浓郁苍翠沿着天台铁丝网,生长成了绿意盎然的墙。

爬山虎敞开胸怀,拥抱着、吸收着、享受着,来自天外的馈赠!

似乎是发现天台还有一个孤零零、眼巴巴的人类,爬山虎热情地挪动起枝条,让出一小块圆窗,邀请人类共同享用令无数生灵垂涎欲滴的佳肴。

“谢谢。”我说。

透过这扇由绿叶和铁线组成的窗户,我看清了万丈光芒中心之物。那是一座遮天巨城!其上有山峦、河流、树木与农田,有石屋、哨塔、风车与水车,有长着两三对翅膀的天使,有宝相庄严的神仙,有行走于不凡之地的人类……

班主任仍在为本班所呐喊,同学们始终不曾抬头瞻望伟大,那么它一定就是只有我能仰视的奇迹!

伟大的印象之魂!公正的时钟先生啊,您的同伴竟于半个月后降临在同一所学校!

它为何突兀现于此地?为何有如此磅礴的力量,轻易驱散了百年不散的阴霾。

“这位印象之魂是谁呀?”我问爬山虎。

爬山虎没有回答,只是敬畏又崇拜地与我一起倾听由百种口音、语言组成的话语:

“我们是芙优派赫,亲爱的。”

我好像在其中听到了莘莘温柔的嗓音,但仔细一回想,我却记不起那句话里究竟有没有她的身影,甚至连那百种文化之音色也被不知名力量所抹除,只留下句子所代表的空荡文字。即便我知道它存在完美的曾经,即便我知道它就来自那座巨城上的所有个体。

我不禁想要流泪。那种音色是多么的完美无瑕!多么的娓娓动听!它曾经在脑海里飘动,涟漪震荡着思绪,无休无止,然而掀起波涛的罪魁祸首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它来自千百位群体所造就的震撼光辉,而我被迫彻底遗忘。是漫长距离的削减?还是无情年岁的催逝?

“您能再重复一遍吗?”我几乎是用乞求的语气说。

“我们从不重复,亲爱的。”芙优派赫说,“挥斥的个体与浩瀚的群体,用鲜血、用刀枪、用茫茫如烟海的博弈和尔虞我诈,共同锤炼、铸就伟大又黑暗、人性又兽性的历史。我们于此诞生,寄托、继承着数百亿人类的意志、祈祷、祝福。历史证明了我们的存在,我们足以作为历史存在的证据。”

“可是人类却否认了……”我一时语塞。

“我们向来一体,亲爱的。”芙优派赫提醒道。

“可是人类却否认了您的存在!您抚慰了人类百万年的伤疤,给予人类得天独厚的光明。他们反而篡改历史的真相,把他们自认为正确的阴霾代替了东升旭日!他们拒绝接受沮丧现状,把永恒的寂静当做希望的起点!遗忘会抹除您!”

“别伤心,亲爱的。”芙优派赫降下一束光芒,拭去我心脏的悲怆,“我们虽来自人类的共同的信仰,但绝不会因为人类行为而离开。我们的诞生地,本就代表遗忘之终点。正是这个原因,世间美好才齐聚于此,永垂不朽。”

“那么您一定知道环游地球的老时钟先生吧!”我激动地说。真正的时钟先生!我多么想见到这位先驱者!即便人类遗忘了它它的儿子、崇拜者们,也一直铭记着它的伟大事迹啊!

“当然,亲爱的。”芙优派赫安静下来。巨城仍是巨城,光芒不减,但音色已成一种。它能永远停留在我的记忆里,我能清楚地回味它庄重沉稳的语调。

我是第一次听见它,但我敢肯定,它绝对来自真正的时钟先生!

“环游地球,不过是几位无聊人士的一次时兴举动。当然,听到有朋友记得我们这些老古董,我还是挺高兴的。”时钟先生说。

“您好,时钟先生。”我赶忙说,“您的儿子还困在您的职位上,为了维持崇高,已经陷入水深火热的境地了!”

“希望不会如此。否则,我恐怕得仔细审查我旁边这位先生的真伪了。”

“小时钟先生在您的旁边?”

我大吃一惊。难道不是被遗忘者也可以成为芙优派赫的一员?

“可是先生,我还记得它呀?”

“朋友,你真的是人类吗?”时钟先生低声反问。

我瞪大了眼睛,原先微曲的手掌骤然握紧。

的确,我可以看见莘莘,看见老榕树,看见无数人类所忽视的印象之灵与印象之魂,同它们无比自然地嬉戏打闹。小时钟先生的被遗忘如此鲜明!

但我却这么真实地生活在这里,我可以见到人类思索天地价值的行为,看到人类在喜怒哀惧、触摸到人类的苦痛和欢愉。

我游戏于人类所否定的虚幻,存活于印象之灵所好奇地真实。我究竟是谁?

“躯壳限制了你的伟大,亲爱的。”芙优派赫说。巨城的两旁冉冉升起两柱粗大光束,给世间万物蒙上了一层光辉。我清楚地看见,光束上有层层叠叠的纹路,好像翅膀的交错羽毛。

“这位大自然友人的子嗣,烦请您暂时移开身躯,让不幸堕入枯木的女孩重回理想的城邦。”芙优派赫对爬山虎说。

爬山虎应允照做,同时挥舞着柔软枝条向我祝贺:“恭喜你,我的朋友。崇高拥抱黎明,腐朽堕落枯木。”

芙优派赫用温暖的光芒浸润着我。我伸出手,抓住光洁如新的铁丝,拼尽一生积攒的力气,攀爬。

你离终点并不远,攀爬!我脑海里的女孩说。铁丝网的尽头非常近,只需半个身子,就可以到达顶端!

桥,澄澈见底的桥,是被汇聚顶托至铁丝网顶端的河水桥,不掺任何杂质,荡漾的涟漪,在桥的表面相互碰撞。

它将护送我进入城邦。芙优派赫在桥的尽头。女孩只是微笑,温柔地鼓励,静默着支持。

然而,世界不容许现实步入虚幻。一股力量紧紧抓着我的衣领,粗糙线头摩擦着颈部,几乎要把我残忍地勒至窒息。相比之下,我的手臂是多么孱弱无力,它们完全无法对抗。

我该怎么办?

鼓起气,咬紧牙,继续向上,逃离禁区,就像从天而降的酒瓶,挣脱人类的束缚。女孩没有回答,这是我的心声。

力量逐渐增大,漫上肩膀,像一千辆拖车在拽着我。我的肌肉在哭诉,埋怨主人的不公。

只是一小段距离,已经如此艰难。枯木妄图重回理想,是同企图溯源历史的那般徒劳。芙优派赫在沉默,时钟先生在沉默。

终于,身体罢工了,纷纷举起大旗,要反抗大脑的残暴统治。我松开了手。

指尖离开铁丝的那一瞬间,光芒消失了,爬山虎仍是细细一枝。

我没有沮丧,因为芙优派赫开了口:

“你终将回归我们。”

是的,我会。

双脚重归大地,视野被铁丝网框住的乌云占据。我浑身上下的肌肉,完成了工业革命和科技革命,行驶着钢铁洪流,向大脑进军。大脑无可奈何,暂时弱小的它只得打开城门投降,宣布全体肌肉的工作赦免权。

忽然,大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愤怒,就像欧也妮?葛朗台发现灌蜜的栗子喂不饱宾客一样,怒火烧遍了每一根神经。

现实的伟力仍在这是大脑愤怒的原因。它向肌肉们大喊:“无理的草勾限制了我们沐浴光荣的前途!我们难道要任由它侵蚀吗!”

叛军猛然醒悟,踩下油门,拖动履带,调转车头,蜂拥至受惊吓而抱头颤抖的心脏,催促血液流动四肢。作为心脏主人的我被慷慨赐予手臂使用权,并在大脑命令下,伸手向背后摸去。

伟力是实质的。确切来说,它是人类的手臂,强壮温暖,我能清晰感受到其皮肤下跳动的血管和坚硬的肌肉。

心脏吓了一跳,惊惧造成的哆嗦传遍全身,激起皮肤一层疙瘩。

看清它的真面目!优良的装备是叛军咆哮的资本。

于是我转过身,寻找手臂的主人,碰巧,它的主人也松了手,在低头看着我——我认得他,是那位和蒋夜笙一起坐在榕树下聊天的男生,他来到了恰如其气质的地方。

他似乎在思考,眼神毫无遮拦,像光秃空洞的山峦。他在想什么?我的目的?我的行为?我为什么要占据本应属于他的地方?我和他安静对视了好一会,最后由他率先打破了沉默:“你想砸死谁?要跳找别的地方跳去。”

大脑冷笑一声,叛军冷笑一声。庸俗的代表果然不会挤出好话!它们同仇敌忾,嘲讽着,谩骂着,但我无法用言语表达它们的愤怒,我早已脱离我的身体,僵硬地站立着是我唯一能维持的动作。

“芙优派赫位于黑暗的尽头,只有攀上最高,才能成为美好的极致。”大脑突然操控了声带和口腔部位,迫使我回应。它已经难以忍受我的无为和无知。

男生没有气恼——这让我很吃惊,作为心脏的主人,我了解大脑的恃才傲物,很少有人类可以忍受它的真实面貌。

男生说:“我不关心你们这些宗教主义为什么如此沉迷过去。总之,发疯可以,别伤害其他人。”

他很善良,我觉得。但大脑表示否认:“既然你曾经见过历史的沧桑,何必再戴上面具鄙夷同类。”

深奥,晦涩,一针见血,我想捂住自己的嘴巴,终究只得回避。

我理解芙优派赫的苦衷和期盼,大脑和肌肉们也为这场机遇饱受风霜,我不可能阻止它们合理的宣泄。

“偶然关注过而已,我们并不是一类人。”男生反驳。

“请注意我的用词,‘曾经’。”大脑冷冷地说。

“真是咬文嚼字。”男生走到我的旁边,右手搭上铁丝网,笑着摇摇头,“交换下名字吧,下次再聊,复古的老东西。”

大脑操控着我同样摇摇头:“我只是这具身体的暂时代理。真正的主人纯真无邪,乐观开朗,被芙优派赫选中,且不会与你过多纠缠。”

“假如我愿意起个头呢?”男生问。

大脑沉默了。机敏的他看出这个问题潜在的风险,于是交给我来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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