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黑得可怕,浓郁到仿佛触手可及的乌云铺陈在空中,有纯度极高的墨水浸染而成的阴沉脸色展露无遗,滚滚战鼓隆隆作响,棒槌和鼓面撞击、摩擦出的火花不时将天空照亮一刹那。老天要召唤它的水精灵大军了!

作今天的值日生,我留到了最后。这正合我的意愿!与教室外地狱般的杀气不同,教室内全然是一个真实的极乐净土!扫把们围成圈、成排、成列、成无序,欢快地扭起细细的腰杆,它们交错重叠的短裙,就像百年前河边迎春柳絮般花枝招展,把争奇斗艳又倨傲难伺的垃圾,扫进嗉囊硕大的垃圾铲方而大的嘴里,再用肚里能撑船的垃圾桶熄灭它们不可一世的气焰。

随着派对浪潮愈来愈烈,粉笔和板擦居然放下旷日已久的成见,聚在了一起,奏响了急促的鼓点。乐声!舞步!所有印象之灵都加入了这场无休无止、洋溢激情的派对之中!就连窗外那根孱弱的树枝,也像嬉皮士那样剧烈晃起了脑袋。

这是场没有人类的狂欢!是绝大部分人类难以想象的欢腾!

“快看黑板!”是“人梯”粉笔士兵们的声音,从最顶层的小粉笔红通通的双颊来看,它们已经叫了我好几遍。

“对不起。是我太激动了。”我看向了黑板。所有印象之灵都看向了黑板。

黑板脸上什么都没有,但顺着它努力往上抬的好奇视线,我发现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时钟。它不偏不倚落在我们伟大的联合政府国旗中央,一分一秒……不,它比正常的时钟略快一点。

时钟的边框泛着天蓝色光芒,透明澄澈,钟盘似乎由城市里最温润的白玉制作而成,光泽仿佛可以滋润人类的心脏,时钟的指针们一丝不苟地在白玉上行走,无声无响却代表着世间最长最宽的洪流。

它的存在,如此突兀,又确确实实在我的视线里。

我知道它。莘莘和我说过。

印象之魂,虽然名字想像,但它们和城市里任何一个印象之灵都没有半分联系,也不是精灵、妖怪那般的书中之物,它们往往出现得毫无征兆、毫无声息,地点完全随机,模样完全随机,是它们为数不多的特征。

没有人类和印象之灵知道它们来自何处、为何存在、将要往何处去。庄重、肃穆、不容侵犯,如同法庭影片中真正的法官,就是它们带给每一个见过它们的生灵的唯一回忆,就连最见多识广的老榕树也只是模糊地了解,印象之魂是思想崇高而伟大的生灵死后的灵魂演化而成。

因此,它们在这座城市里无比稀少。我幸运地遇到了其中之一。

“别靠近它!别靠近它!”教室内的印象之灵都在费力地大喊,试图提醒我远离时钟。我相信,在它们的认知里,印象之魂是灾厄、是印象之灵的末日征兆。

我第一选择不去理会它们的意见。因为于我,印象之魂是至高的公义,是我从小到大所向往的目标。而现在,它近在眼前,我又怎么能放弃呢?

我的脚不由自主地动起来,带着我一步一步向时钟走去。时钟散发着拒人类千里的气息,却在真诚欢迎我的到来。到了黑板前面的时候,我踮起脚,伸长了手,没够着时钟,于是我搬来了凳子,踩在上面,努力伸直手指,五厘米、四厘米……更近了!

我听到有印象之灵说我疯了。就在那一瞬间,我碰到了时钟边框。

清凉流淌指尖,就像探进水龙头冒出的水。什么都没有发生。

雨,终于下了,水精灵大军无情地冲刷着大地,它们的数量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进攻的号角从清脆的哗啦到意图摧毁楼房的轰隆。

雨,成了飞驰千里的瀑布,像是要把城市里所有的水挤进这座相形见绌的学校。洪水漫上教室,脚踝、小腿、膝盖、大腿、腰部、胸口,最后是脑袋,洪水安静地淹没了我。

无论是雨声、雷声,还是印象之灵着急的呼救,甚至连我自己的心跳声,都消失了。我沉没于水中,却可以顺畅地呼吸,自由地行走,每一个动作都会引发教室的崩塌。

这里不是终点!那个提醒我的人又出现了。动起来!跑起来!

我还是照做了。世界逐渐消失,只剩下一片空白,成了无限小的奇点和无限大的空间,洪水随着它,没有然后缘由,急匆匆离开。

真实重新笼罩了我。

天空褪去了习以为常的灰蒙衣裳,让许久未见的浅蓝色衣服重新盖住大地,云朵懒散地趴在空中,看上去好像比城市里最好的枕头更绵软舒适,阳光的温度恰到好处,不过分阴冷或滚烫,轻轻抚摸着我的干燥皮肤。空气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花香,被雨后初晴的清新萦绕着,一点点混进我的鼻息,直到完全替代我肺部旧世界的氧气。

这是哪?

为什么这里有和我的学校同样美丽的教学楼、宿舍楼、榕树和鲜花?为什么这里的学生看上去年纪很小,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笑容仿佛是他们脸上永存的符号?为什么学校大时钟分明指着上课时间,学生却在运动场做游戏、踢球,在校道闲聊散步,在舞台上表演和唱歌?为什么他们会用长长的藤蔓缠着木板,做成滑梯,自放在每座楼的墙壁上。

这里的学生,仿佛摆脱了规矩礼仪、社会规范的束缚,没有遵守职位高低、没有品行好坏、没有出身优劣的评判标准。假如这里出版了字典,那么其中一定没有区分两种人类的词汇。

能与之媲美的只有公园。

现实?可天空是如此的湛蓝,几乎要将这个颜色深深嵌进人类的眼睛,空气是如此清澈,足以将城市里最污浊的心灵洗涤。

虚幻?可树叶的触感是如此真实,大地的味道是如此芳香,没有危险的蓝色光芒灼烧人类的皮肤。

只有一句“寻病终”记载的桃花源?学校庙堂住持都坚称绝不存在的天堂与天庭?……我陷入了迷茫。

伟大神秘的印象之魂啊!这是您的内心显像,还是您与世隔绝的居所呢?

“咚——”

雄浑昂扬、余韵难歇的钟声敲响。我这才发现,那位时钟此刻膨胀了许多,正高悬于操场雕像之上的天空。而钟声传进我的耳朵之前,它的时针、分针、秒针恰好对齐了十二。

学生们听到钟声,不约而同停下玩耍的举动,纷纷兴奋地往一个方向跑去。

十二要干什么?

喔!吃饭!

“咚——”

钟声再次传响,学生们又停了下来,眨着好奇地眼睛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我也在好奇地看着他们,同时高高挥舞起双手。但他们即便对上我的视线,也没用发觉我这一不速之客,仿佛没看见我。

于是,我大喊道:“你们好,朋友!”

就像雨滴回到了大海,毫无回应。

“咚——”

第三次钟声比前两次更洪亮、更震慑人类的心脏。学生们继续奔跑起来。

固定节目?特别节目?这个世界是否存在一种秩序需要他们做出如此举动?关于这些问题的答案,询问印象之魂是个好选择。

“欢迎你的到来,朋友。”两句句每个词汇几乎不带尾音的话语突然在我脑海里产生,“崇高拥抱黎明,腐朽堕落枯木。”

我一头雾水,只得按照记忆中的章程询问:“您好。请问您是谁?这里是哪里?”

“倘若拥有象征意义,我便是人类所称的时钟。”一股超自然力量轻轻抬起我的下巴,让我看向雕像,指明声音来源,“百年前,家父率妻儿共同来到此地,并赐名‘崇高’。”

“您的父亲真厉害!”

“家父是位伟大的冒险家,他性格勇敢且谨慎,行事一丝不苟又灵活多变,他的臂膀富有力量,头脑聪慧无比,思维敏锐迅捷,能解决世界上所有不可能完成的难题。”

“您一定也是伟人吧!”

“不。我远不能及,朋友,我只是普通的教师。”

“这又有什么差别呢?教育孩子,给予其道德情操和科学知识,传播教育的火种,难道不伟大吗?”

“家父是位伟大的冒险家!”

时钟重复了一遍刚刚它称赞父亲的话。我有些疑惑,于是再次颂扬了教师,然而得到的回答毫无差别。我该转移话题了。

“那些孩子是您的学生吗?”我问。

“是,也不是。”时钟说,“百年前,家父等人来到崇高时,还有一批人类随他们踏上了这片土地。但崇高鄙夷一切邪秽思想,非伟大者不能出入。它将这些人的年龄缩回到童年时期,终身在此年龄段循环不休。同时,我担负起了教授他们何谓崇高的义务。”

“可孩童本性天真呀!您怎能强行灌输成人世界的准则呢?”

“我曾经也如此认为。”时钟庄严的声音突然沧桑起来,“孩子,请睁大你的眼睛。瑕不掩瑜!多么美丽的眼睛啊!孩子,你已经把所有见过的崇高深深刻进了心里。你才是真正的崇高!”

“我?但是,我只听过几位伟人的事迹。”我羞愧地低下了头,脸颊有点烫。

“足够了!足够了!孩子,你让我想起了曾经狂热追求教师职位的我!”

“您已经实现了!而我……”

时钟又恢复了原样:“我不能仅限于此,朋友。况且,教授崇高只是义务,不是职位。”

“您为什么不带着学生周游城市呢?这样才能教更多的人呀。”我好奇地说。

“崇高之外再无崇高。”时钟和我忽然一起沉默了很久,像在默哀一个难以言表却已经消失的事物。

等到分针跨过很多个数字,时钟才开口道:“扩大脚步异常艰难,我必须为这个不可能实现的行为拼尽全力。”

“咚——”一点了。

潮水彰显着星球牵引力,漫上崇高。时钟消失了,但它的声音仍能映入我的脑海。

“请谨记!”

最后一句是歇斯底里的呐喊。

“崇高拥抱黎明!腐朽堕落枯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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